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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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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蕊夫人的意料不错,皇帝接得告变的奏章,勃然震怒;“我恨不得手诛贼臣!”皇帝拿柱斧连击御案:“你们说,王全斌可恶不可恶?”
“陛下暂息雷霆之怒!”赵普奏劝:“真相如何,尚难尽悉。此多由米光绪妄为而起——”
“米光绪自然非杀不可!王全斌难道就不该办罪?他把米光绪说成罪魁祸首,我就不信他一点责任都没有!蜀中来人,讲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等人如何不法的话,还不够多吗?”
“田钦祚的话,亦未可全信。”皇弟光义说道:“不过王全斌统驭无方的责任,无论如何是逃不了的。目前正在用兵之际,臣请陛下,暂置勿问,等班师回京,再作处置。”
“皇弟所论极是。”赵普紧接着光义的话说:“伏乞陛下俯从。”
皇帝不要考虑。照他的意思,要即日下诏,解除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三人的职务,由刘光乂和曹彬分统平蜀大军;但绵州之变,情势棘手,终以“阵前易帅”为兵家大忌,不得不放弃自己的想法,采纳光义的建议。
“也罢!”皇帝转脸向枢密使李崇矩吩咐:“你那里拟诏,痛责王全斌,叫他改过自新,戴罪图功!”
“是!”
“米光绪万不可绕!派人拿问,星夜解进京来,会审定罪!”
“是!”李崇矩答道:“可否派客省使丁德裕前往拿问,取旨遵行。”
“可以。”
“陛下!”光义忽然发言:“依臣愚见,不如军前问斩。”
“对,对!”皇帝很高兴地说:“我竟没有想到。军前问斩,让我蜀中百姓知道,有人替他们作主;再则也让那些不法的将领看看,不可违我的法度。就这么办,就这么办!”
于是客省使丁德裕携带御赐宝剑以及下达王全斌的诏令,星夜急驰,由峡路入蜀——绵州有警,剑阁道已经中断了。
皇命在身,昼夜赶路;一路听到许多流言,丁德裕还不以为意,到了渝州,才知道消息着实不好。成都北面守彭州的是王继涛,他原是伐蜀大军凤州路的“壕砦使”,军入成都,王全斌派他护送孟昶进京;但有人密告,说他曾向孟昶索取官妓金帛。有此苟且,可能会进而不护,万一中途出了差错,责任非轻;因此,王全斌另外派人护送孟昶,把王继涛作彭州刺史。
等到全师雄被劫持为乱军的首领,先攻绵州不利,改攻彭州,王继涛和都监李德荣出兵迎拒;结果李德荣阵亡,王继涛身被八枪,一人一马逃回成都。全师雄以彭州为根据地,自号“兴蜀大王”,大开幕府,任命“官员”,成都附近的十县,闻风响应,局势相当棘手。
于是王全斌与崔彦进,自成都另行调兵遣将,往北平乱;北路派的是归州路的先锋老将高彦晖,却以田钦祚做他的副手。兵到灌县,与乱军遭遇;高彦晖吃亏在地形不熟,经过一处隘路,埋伏在竹林中的乱军,迎头一拦,官军吃了个败伏。
不过高彦晖还是把阵脚稳住了。看看天色将晚,高彦晖预备收兵;当晚重新部署,第二天一早决战。他把这个计划与田钦祚商议,田钦作不以为然。
阴险狡猾的田钦祚,私底下已打算着“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但怕乱军紧钉住不放,所以用了个激将法,叫高彦晖替他去挡灾。
“老将军久食厚禄,如何一遇贼就退缩害怕?”他说:“怕对不起官家吧!”
高彦晖是悲歌慷慨的燕赵之士,且具姜桂之性,最不肯服输;因而一听田钦祚的话,勃然大怒:“这是什么话?你看我杀贼!”说完,捋须上马,挥军疾进。
等高彦晖领兵往北,田钦祚带着他的部下,掉头往南。击贼的部队得到消息,军心大乱;由“尾巴”上开始,一节一节消失,最后只剩下领头的高彦晖和他的少数亲军,力战阵亡,无一生还。乱军刘泽领三万人马,乘胜直逼成都;王全斌大起恐慌,下令闭城,采取了守势。
幸好,川东还未作乱,丁德裕怕东、南两路也会像剑阁道那样中断,因而星夜急驰,取道内江、资州、简阳,到了成都东城,只见城门紧闭,城上十步一旗、五步一卒,防守异常严密;人马未到,城上已飞篁如雨地当他们敌人看待了。
那就只有鸣镝传书了。丁德裕亲笔写了一封信,道明身份和来意,派一名极好的弓箭手,冒险迫近城下,把那枝缚著书信的响箭,射到城上。
守东城的是曹彬,接得书信一看,认出是丁德裕的笔迹,下令开城接纳。
见过了礼,丁德裕皱眉问道:“如何搞成这么个局面?”
曹彬内心痛苦不堪。但以军中需要团结,不愿批评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和田钦祚,只答一句:“说来话长。”接着便派人置备汤沐、饭食,殷殷慰劳,同时派人去通知王全斌,说是“钦使”到了。
“且慢!”丁德裕急忙拦阻:“我出京之前,官家面谕。到了成都,与吕参政、刘副帅及足下商量停当,然后遵旨办理。”
“喔!”曹彬想了想说:“既然如此,我先派人送你到行馆;再请吕参政和刘副帅来相会。”
“不必再到什么行馆,就请把吕、刘二公请来,以便开读诏旨。”
“是!”
于是曹彬分头派人,把吕余庆和刘光乂请到他的指挥所来。论官位,以丁德裕为最低,只是“钦使”的身份尊贵,所以奉他上坐;略略寒暄过后,吕余庆动问此行使命。
“有诏令在此!”他站起身回答,从胸前取出一个密封的黄锦封套。
香案是早已备好了的。吕余庆等人跪在香案面前,恭听诏旨;才知道是为振肃军纪,立斩米光绪,传旨各营,以为违法乱纪者戒。
“刘副帅!”吕余庆向刘光乂说:“我看仍须传旨王都帅,明正典刑,才是正办。”
“此事不难办。但消息不宜泄露,怕米光绪畏罪自尽,于圣旨不好交代。这样,”刘光乂说:“请国华去面谒都帅,采取预为警戒的措施。”
“也好!”丁德裕和吕余庆异口伺声地说。
于是曹彬领命去见王全斌。行营帅府就设在蜀宫内;天时渐热,王全斌已移居孟昶和花蕊夫人避暑的摩河池上,新荷初绽,水殿风香,他左右侍候的都是孟昶留下来的宫女,这时正在借酒浇愁,独自盘算,计划派曹彬和康延泽领兵出击,打开困境。因此一听侍女通报,说曹将军来了,立刻吩咐:“快请!”
“国华!”他远远地就招手,“我正在念你。”
曹彬加快数步进了水殿,刚要躬身行礼,受了嘱咐的两名侍女,已一左一右牵住他的手,笑着把他连扶带推地、纳坐在王全斌左首的锦墩上,接着就有人替他斟酒,捧向唇边。
“我自己来!”曹彬接过酒杯,向王全斌举一举说:“都帅,我敬了这一杯,有公务密陈。”
“那——”王全斌向左右看了一下:“你们暂且退下。别走远了!我跟曹将军说几句话,你们再进来。”说着,还抓住一个紫衣侍儿的手,放在嘴上香了一下。
“丁德格刚到,衔旨来振肃军纪。”
“喔!”王全斌顿时收敛了笑容,坐直了身子问:“人呢?”
“在我指挥所。”曹彬答道:“吕参政和刘副帅都在!”
一听这话,王全斌大不自在,“何以不来唤我?”他神色凛然:“难道是来‘整’我?”
“这倒也不是!为的是惊动都帅,诸多不便!”曹彬把诏旨内容,细细讲了一遍,接下来又说:“只恐米光绪畏罪自杀,我看,须作紧急处置。”
王全斌的神态平静了,点点头说:“不错!你说吧,如何处置?”
“第一、立即将米光绪加以看管。第二:派人接统他的部队。”
“可以!”王全斌问:“你看派谁接统他的部队?”
“李进卿比较适宜。”
“就是李进卿。不过,下达命令;还有周折,你先接管了再说。”
曹彬想了想答道:“遵令。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去。”
“也不争在这一刻。我还有话跟你谈。”王全斌说:“这样好了,我派人马上去找米光绪来,等他到了你再走。”
于是曹彬留了下来;趁召唤米光绪的这片刻,王全斌跟他谈退敌之计。
“唉!”未入正文,王全斌先有感慨;不胜悔恨地说:“我追悔莫及,当初应该听你的劝告,早早班师,又何致于弄得今天这样子的灰头土脸?”
“悔亦无益,唯有早早定乱。”曹彬答道:“祸事之起,起于军令不肃。如今有旨意立斩米光绪,都帅宜乎仰体圣心,趁此机会,大事整顿。此是一。”
“是的,是的。”王全斌又问:“有一必有二,你再说下去。”
“还有一句是:逆耳之言。”
“你说吧!”王全斌显得很能纳谏似地,“尽管说,良药苦口利于病!”
“我说过了,就是四个字‘逆耳之言’!”
王全斌一愣,细想一想才懂了他的意思。这是尽在不言中了!在曹彬眼中,自己的所作所为,可以非议的不止一端,数不胜数,所以概括成这么四个字。意会到此,不免内惭。
“酒总可以喝吧?”他问。
“宜乎适可而止。”
“我听你的劝。”王全斌招招手,把紫衣侍儿召来说道:“叫锦春来!”
锦春是一名老宫人,人入中年,犹是处子,生得一双澄澈纯净的眼睛,而且腰肢婀娜、脚步轻盈,是宫女们的首脑。
“元帅,将军!”她招呼着在筵前拜了下去。
“锦春!”王全斌用微带怅惘的声音说道:“从此刻起,不用你们伺候。你带着你那一班人退出去吧。”
“这……!”锦春粉脸失色:“是怎的侍奉不周,惹元帅生了气?”
“不是,不是!”王全斌使劲摇着手:“你不要误会。”
“既如此,何以不许我们执役?”
王全斌是有感于曹彬的“逆耳之言”,决心自我检束,第一步就要摒绝声色;但这番意思跟锦春却不便说,所以搔搔头皮,不知何以为答。
曹彬解得其意,心中十分感动。他想,君子爱人以德,王全斌既有此心,倒要力赞其成。所以和颜悦色地说道:“锦春,元帅另有用意,不便与你说明。不过你大可放心,元帅决不是对你们不满。你不必再说了,照元帅的吩咐去办。”
“是。”锦春敛眉答道:“只是左右给使,不可无人,要不要留下几个?”
“一个都不必留!”王全斌说:“另有老军执役。”
当时把一班花朵儿似的宫女,换成数名朴拙的老军。曹彬心里在想:王全斌能如此从善,局面就不难收拾了。趁他看重易于进言的时候,大可好好作一番献议。
就在这时候,一个“幕职官”名叫陈锺的,带着两名小校,抱着一大堆公牍上堂,行礼说道:“请都帅听公事。”
王全斌不甚识字,凡有公牍,都由幕职官念了,请示处理办法,所以他人是看公事,在王全斌便叫“听公事”!
“等一下!曹将军在此。”
“都帅,”曹彬赶紧接口:“不必为我耽误公事。”
“好吧,”王全斌扬着脸对陈锺说:“我听!”
老军端来一张矮几、一个锦墩,设在侧方,陈锺告罪坐下,开始念公牍给王全斌听。
“第一件,丰德库被盗,捕获窃贼七名,失钱五万,业已追回两万——”
不等陈锺念完,王全斌就说:“移府!”
“移府”是移成都知府吕余庆去办,陈锺答应一声,把这件公文往一旁放下;待要念第二件时,曹彬开口了。
“都帅,不问问窃贼是什么人?”
“那还用问?”王全斌苦笑道:“一问,彼此就难为情了。”
曹彬懂他的意思,那七名窃贼不是受了崔彦进和王仁赡的指使,便是受他们的包庇。“既然如此,”他说:“移府似乎不妥。”
“怎的不妥?诣旨只教我管军政,吕参政管民政;丰德库早已移交过去了。”
“话是不错。”曹彬答道:“犯案的人有军职,吕参政依旧得行文到都帅这里来要人。”
“等他来要再说。”
“请问都帅,怎的叫‘再说’?”
“那还不容易明白?”王全斌轻蔑地答道:“看那七人个的‘长官’怎么说?他们愿意交人就交人,不愿意交人,自己想办法去搪塞。”。
“都帅!”曹彬把身子往后一仰,徐徐说道:“我又要说一句‘逆耳之言’了!”
王全斌不响。陈锺便拿起第二件公文,刚要念时,又被阻止——这一次是王全斌。
“慢着。”他说:“先办第一件,把那七名窃贼移送到成都府。另外给吕参政去一纸公文,请他依法严办。”
曹彬动容了,肃然离座,朝上一拜:“都帅,我致敬!”
“莫如此,莫如此!”王全斌乱摇着手:“增我惭愧!”说完,示意陈锺念第二件。
“是!”陈锺响亮地答应着;他的精神也来了,一天两遍念公事,王全斌听完,多无明确处置,念了也是白念。能像此刻这样有决断,念的人就有劲了。
陈锺念一件,王全斌处理一件,有为难的地方,便与曹彬商量;片刻之间,二十多件公事都有了着落,陈锺非常兴奋,带着满面笑容,抱牍下堂。
“国华,”王全斌欣慰而感慨地:“你看,士气马上就不同了!”
曹彬笑笑不答,因为他觉得说什么话都不合适;同时也不需要再说什么,王全斌已经在纠正自己了。
“闲话少说。国华,我要跟你借将。”王全斌说:“不知道你跟光义肯不肯放?”
“都帅的话言重了。”曹彬答道:“两路人马都归都帅指挥,想调用什么人,只管下令。”
“都像你这样不分彼此就好了。”王全斌皱眉说道:“我现在痛苦得很!直属的部队,竟不知哪一个可用?能打仗的,纪律不好;派出去扰民有余,叫人不能放心。
“何致于如此?”曹彬笑道:“康延泽不是很好吗?”
“也差不多就是他一个。”王全斌接下来说:“我想调你那里的张廷翰来用,你看如何?”
“自然遵令。不过我要请问都帅,预备派张廷翰什么任务?”
“张廷翰的马队,骠悍得很,我想让他出击双流,好好冲一阵,先把南面肃清了再说。”
曹彬沉吟未答。他的想法是要整顿军纪,全面部署;然后以收民心、扬军威双管齐下的办法,一举消灭叛乱。只派精锐出击,虽胜不能收功;而且在各求自保、彼此观望的情势下,就是劲卒,亦未见得能够获胜。
“怎么样?”王全斌问:“你想来别有所见。”
“是!”曹彬把他的意思,坦诚地说了出来。
“不错,不错!”王全斌一叠连声地说:“我正就是这么在做。不过眼前的士气要维持,闭城而守,过于示弱,所以我必顺要让廷翰替我打个胜仗。”
听他这么说,曹彬不便再持异议,答应第二天就把张廷翰派过来。
第二天一早,成都文武官员,以参知政事吕余庆和西川行营都部署王全斌为首,齐集位居闹市的成都府衙门大堂,等候钦使宣旨。吕余庆为了要让成都百姓,了解朝廷整饬纲纪、安抚黎庶的德意,特意叫户曹参军,通知乡约地保,准许百姓到成都府衙门来听宣旨。
因此,吕余庆又跟王全斌商量好,特意多等一会,等老百姓闻风而至,聚集得多了,才派仪卫去迎钦使;丁德裕在鼓乐前导、卫士簇拥之下,骑一匹高头大白马,手捧黄封,得意洋洋地迤逦而来。一到成都府卫门,吕余庆和王全斌率领文武僚属,把他迎了进去;只见大堂上已设下香案,丁德裕便上堂在正中一站,口中喊道:“接旨”
于是堂下吏役应声高呼:“接旨——”
鸣炮鼓乐,闹哄哄地乱过一阵,丁德裕把昨天宣的诏旨,重新大声宣读了一遍;接下来要遵旨处分米光绪了。
移开香案,铺设公堂,一共是六个人会审:吕余庆、王全斌、刘光乂,崔彦、王仁赡、曹彬。
在前一天就被看管的米光绪,当然知道自己所做的事,为军律所不许,这一下失去自由,将是被治罪的先声;但犯纪律的不止他一个,所以心里还不怎么着急,终夜忖度,对看守的人说,至多不过革职的处分。及至此刻被提到堂,只见堂上是蜀中最高的六位长官,堂下无数围观的百姓,脸上顿时变色,一心知事态严重,超过所想像的不知多少倍。
在此以前,成都百姓只见吕余庆杀过一个喝醉了酒抢劫商人财物的士兵;像这样以军法审讯一个将官,还是第一次。他们还不知道刚才开读圣旨,已决定了米光绪的命运,因而心存怀疑,不知道这样会审是有意摆一摆场面,结果是雷声大、雨点小?还是真的要伸张法纪,判米光绪以重刑?这出入之间,可以看出朝廷对地方的态度,有没有安居乐业的可能,就在此一案中得见端倪。这样,自不能不寄以关切;所以人虽多,秩序极好,鸦雀无声地注视着堂上。
堂上主审的是吕余庆,他已取得王全斌的谅解和支持,决心要为老百姓说话。同时,他也深深体会到朝廷的用心,有意要摆个场面;只是不像观审的人所猜疑的那样,雷声大,雨点小,而是雷声大,雨点也大。
管军律的幕职官,已经备具案卷,端端正正置放在公案上;吕余庆翻开第一页,看了一下,依照一般审讯的程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米光绪。”
“你本来是什么官职?”
“原任御厨副使。”米光绪说:“现任归州路行营马军都监。”
“归州路行营的军纪很好啊!”吕余庆故意这样说;暗中刺了崔彦进、王仁赡一下,用意在让他们知道惭愧。
在米光绪,自然是就话答话:“是!”他说:“归州路的蜀军,望风投降;大军亦秋毫无犯。”
“你可知道,唯其秋毫无犯,才会有望风投降的战果。你身为军官,难道连这一点都不知道?”
“自然知道。只是用兵之道——”
“这里不谈用兵,只谈军纪。”吕余庆打断他的话问:“全师雄叛乱时,你奉派的是什么任务?”
这一问,米光绪为难了,很吃力地答道:“奉王都帅之命去招抚。”
“原来是招抚。”吕余庆紧接着问:“奉派了这个任务,你总有你达成任务的做法。你说,你是怎么个打算?”
“我——”米光绪咽了口唾沫:“我是想,叛乱的人,要临之以威,才能就范。”
“这是威力,不是招抚。”
“原是要恩威并用——”
“对!”百余庆通紧了问:“你施了什么恩?”
“我派人跟全师雄说,赶快投降,朝廷会加恩,不但不罪,依旧任用。”
“全师雄怎么答覆?”
“他没有答覆。”米光绪加重了语气说:“置之不理,就是抗命不从。所以——”他没有再说下去。
“所以你就临之以威了?”吕余庆用的是讥刺语气。
“在那时,不能不作断然处置。不错,我杀了全师雄一族,这是制裁;全师雄也杀了我们的好些兵。”
吕余庆冷笑一声,转脸问道:“王都帅,你给米光绪的命令,可曾有什么‘制裁’之说?”
“没有。”王全斌答道:“我只这样授权,如果招抚不成,可以相机进剿。”
“杀那些虽在军中,并无武器的妇孺老幼,可算得是‘进剿’?”
“那怎么是?不是!”
“你听见没有?”吕余庆对米光绪又说:“全师雄叛乱,自有国法制裁,何用你越俎代庖?”
“当时是事实需要。”米光绪强辩着:“用兵之道,不一而足。”
“哼!”吕余庆忍不住有些光火:“你口口声声‘用兵之道,用兵之道’,以为我不曾读过兵法?就算我不知兵,你张眼看看,多少知兵的在这里。你说‘用兵之道,不一而足’。我倒要问你,全师雄为少数叛卒所挟持,本无作乱之心,你杀了他的族人,把他逼到叛乱的路上去,这用的是什么兵?”
米光绪低下头去不响了。虽然语塞,但也不曾认罪。堂下观审的人,便在小声议论,认为他有取死之道了!
“我再问你,”吕余庆的神色更严重了:“你纳了全师雄的爱女为妾,可有此事?你实说,不许抵赖!”
“我不赖,是有这事。”米光绪依然强辩:“那是人家自愿的”
“谁!谁自愿的?全师雄的女儿?”
“是!是她家的人。”
“你杀了她家的人,她家还自愿把女儿与你作妾,世上有这种不近情理的事吗?”
“参政!”米光绪仿佛要赌神罚咒似地:“确是自愿。”
“强盗杀人,事主家献上女儿,求强盗刀下留情,那也是自愿。”吕余庆仰身靠在椅子上摇摇头:“如果你一定要说自愿,那全师雄就是你的老丈人,当时为何不来认亲?一认亲,不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了吗?”
语声未终,堂下发出笑声;东也“噗哧”,西也“噗哧”,颇有人忍俊不禁了。
堂上的问官,却都把脸绷得更紧——不是如此,就也会忍不住发笑。当然,只有米光绪不会觉得吕余庆的话问得有趣,他低着头吐出一句话来。“我知罪了!求参政念我一路而来。并无过失,从宽治罪。”
“不行!你犯的罪太严重了。”吕余庆吩咐:“让他画供!”
于是在一旁录供的刑曹参军,取了供状,又拿一支笔,亲自下座送到米光绪面前。
他似乎想强作镇静,取过供状,低头细看;但堂下看不见。堂上却清清楚楚发现。他捧着供状的双手,已忍不住发抖。
“录得对不对?”
米光绪抬头望了一下,迟疑地答道:“对,对的。”
“那就画供!”
笔送到他手里,他抖颤着画了个歪歪斜斜的花押。刑曹参军随即把供状送上公案,吕余庆便右手递了给王全斌。
王全斌没有看供状,却看着吕余庆的脸,彼此从眼色取得默契,可以开始宣判了。
“米光绪!”吕余庆问道:“你有什么话交代你家属?”
这话一出口,堂下嗡然,都知道米光绪难逃一死了。而米光绪则是神色大变,几乎站都站不稳,这要一倒了下来,是件很丢人的事,所以曹彬相当着急。
“米光绪!”他用低沉有力的声音喝道:“你的军人气概呢?”
听得这一喝,米光绪总算稳住了身子,朝上说道:“罪不及妻孥!我犯法已经抵罪;我立过功,朝廷自会抚恤。我没有话说。”
“你这话说得不错。”吕余庆略停一停大声说道:“米光绪违犯军律,罪行严重;奉旨审问属实后即行正法。绑下去!”
堂下虽无欢声,却无不点头。于是笳角高鸣声中,就在成都府衙门前面,清出一刑场;被刑的米光绪,死后又复枭首,用小木笼子盛了,传遍各营,以昭炯戒。接着各城门都贴出“誊黄”的谕旨;成都百姓的一口冤气平了下去,对朝廷的信心也就同时恢复了。
为了受降的仪制,礼部官员,煞费踌躇。皇帝的意思,务从简略;他把孟昶的投降,当做误入歧途的子弟,幡然悔悟,重回老家,只当予以温暖,不当给他什么令人自感屈辱的刺激。但司礼的官员,认为受降是大典,国家体制所关,必须有一番铺张。于是经过皇弟光义和宰相赵普从中协调,酌定了一套情礼并重、公私兼顾的仪注,奏请裁可;选定五月十六为受降之日。
被安置在玉津园,整夜未曾合眼的孟昶,半夜里便已起身;花蕊夫人亲自伺候他漱洗完了。怯怯地棒出一个包裹来,踌躇未定,欲语又止,终于背过身去,悄悄地拭着眼泪。
“慧儿!”孟昶喊道:“取那套衣服来穿吧!”
花蕊夫人垂泪,正为的是那套衣服;将己比人,料想只把包裹一打开,孟昶便会泪下如雨。但是不打开又如何呢?
“官家——”
“记住!”孟昶喝道:“从今再不可这等称呼!”
花蕊夫人也知道,既已投降,应尽臣道,只有赵家天子方能称“官家”。只是叫了多少年,骤而改口不易;而且也不知道如何改口?思前想后,感慨万端,一时竟愣在那里,作不得声。
“可是那套衣服?”孟昶指着包裹说道:“拿来我穿。”
不打开不行,打开来实在难看,白冠素服,外加三尺绫子;孟昶一见色变,凄然说道:“老母在堂,叫我穿这身衣服,于心何忍?”
花蕊夫人真个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好这样说了句:“也不过片刻的功夫,且将就过了这半天。”
孟昶闭目无语,好久才站起身来说:“等我先去见了娘,再来换衣服。”
“太后,不,国母,”花蕊夫人说道:“国母昨天有交代,今日闭门礼一天佛,什么人不见;不必去了。”
孟昶听得这一说,眼神呆滞容颜越发惨淡。“哪里是闭门礼佛?”他不断摇头:“只是不愿见不肖之子而已!”
“为来为去是为老人家。”花蕊夫人劝他:“且打起精神来,安安稳稳过了这一关,免得老人家伤心以外,还为我们操心。”
“这也说得是,打起精神来过了这一关再说。”
于是孟昶换上白冠素服,手里拿着那三尺白绫,闭目静坐——白绫将要套在颈上,这比“负荆请罪”要严重多,表示罪该万死,悬帛以备自缢之用。
为何不真的这么做呢?孟昶一直有个自求解脱的念头,横亘在胸中;此刻因为有白绫在手,感念益发强烈。一了百了,什么难堪都可蠲免,那是何等痛快一之事?但是,一想到老母,向往归于寂灭,而兴奋也就变为沮丧了。
“官家呢?”他听得外面雅王仁贽声音。
“在养神。”花蕊夫人问道:“外面都预备好了?”““是。”仁贽答道:“随同入朝的,一共三十二个人,都在待命。”
“称呼要改了。”花蕊夫人说:“以后按家人称呼,你叫他大哥好了。”
仁贽迟疑地答应了一声。“是!”
“我却不知该称他什么?”花蕊夫人喟叹着:“唉!天翻地覆一大变,事事都费斟酌。”
“听说,赵家天子预备把大哥封为秦国公,带‘中书’令的街头,这是相职,不妨称为相公。”
“那也罢了!”花蕊夫人的声音,显得相当欣慰了:“赵家天子总算还厚道。”
仁贽没有再说下去。听闻之词,不足为凭,一切都还要看将来;在眼前,他还不敢象花蕊夫人那样过早地下结论。
“外面是什么声音?”花蕊夫人问:“这么热闹!”
玉津园门口热闹,是因为枢密院、礼部、鸿胪寺、皇城司、开封府都派了人来照料;掌养国马的天驷监,又拨来四十匹马备用。加上卖熟食的小贩,看热闹的百姓,一时人声马嘶,灯火通明,把个平日冷冷清清的玉津园,煊染得如市集一般。”
到得天色微明,接引蜀国降王的使者到了。在此刻,孟昶是待罪外臣,仪从都免,只由使者引导,皇城司属下的禁卫护送,由孟昶领头,三十三匹马成一单行载着蜀国君臣,缓缓向天街而来。
“天街”是俗称,正式名称应该是“御街”,就是宫城正面,直通明德门那条南北通衢。宽两百余步,正中用“朱漆杈子”隔出路中之路,那是跸道,任何人不准通行;但朱漆杈子左右,仍有足够宽阔的路面,可以通行高车驷马。两面路边,又设立“黑漆杈子”;这外面就是百负杂陈的御廊。
但这天的天街,却是另有一番气象:“黑漆杈子”以内,盛设甲胄鲜明的禁军,五步一人,十步一马,弓上弦、刀出鞘,作为对降王的耀武扬威——朝阳初升,照耀着五色旌旗和雪亮的刀枪,摧灿非凡;可是最触目的却是孟昶自冠素服,项系白绫,又骑一匹白马,相映之下,显得出奇地不调和。
静静地,除却马蹄声,不闻人声;人却真不少,黑漆权子外面,不知多少看热闹的百姓,只是看见孟昶的服色和脸色,便有临丧吊唁的悲哀,默然寄以怜悯和同情。
终于到了明德门。门前正中横置一张长案,上面放着孟昶的降表;侧面一长行铺着青布的矮长条案,地上铺着白色毡条,作为降王降臣的席次。等通事舍人引导孟昶坐完,只见礼部侍郎窦俨从东掖门匆匆而来,到孟昶席前致意。
“恭喜殿下!”他说:“今日除旧更新。”
“是!”孟昶强作欢颜答道:“皇恩浩荡,诸公垂爱。”
“好教殿下得知,官家适才召见面谕,说明日奉迎国母入宫叙旧。”
“喔!喔!”孟昶是真心感动,望北长揖,“官家垂怜老母,孟昶不知何以为报?”
接着窦俨又向仁贽、元(吉吉)和李昊等人作了寒暄;等景阳钟响,知道天子升殿,文武百官和降王降臣,一起肃立,受降的大典,也就在这时开始了。
在鸿胪寺的官员高声唱礼之下,通事舍人引导孟昶和他的臣属,向北序立;等唱到“呈递降表”时,东掖门内由八名禁军伴送着合门使李廷宪缓步而出。走到表案左方站定,孟昶也就跪了下去,从通事舍人手中接过降表,高举过顶,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待罪外臣孟昶,呈递降表!”
“大宋天子特派阀门使李廷宪,接纳降表。”李廷宪朗声答说。
于是“钧容直”——军乐队的几十面大鼓、几十面响锣、几十支囗篥,齐声大作,响彻云霄,震得蜀国降臣,相顾失色。
在孟昶俯伏待命的那一刻,李廷宪已将降表捧到崇元殿,跪在丹墀正中,朗声念道。
待罪外臣孟昶上言:先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时事之变更,为人心之拥迫。先臣即世,臣方囗年,猥以童昏,缪承金绪,乖以小事大之札,缺称藩奉赏之诚,染习偷安,因循积岁;所以上烦宸算,远发王师,势甚疾雷,功如破竹。顾惟懦年,焉敢当锋?寻束手以待归,止倾心而俟命,先令私署通奏使宜徽南院使伊审征,奉表归降,以缘路寇攘,前进不得;续适供奉官王茂隆再赍前表,必料血诚,上达睿听,臣于正月十九日已领亲男诸第,纳降于军门;至于老母诸孙,延余喘于私第,陛下至仁广覆,大德好生,顾臣假息于数年,所望全躯于此日。今蒙大臣慰恤,监获抚安,若非天地之垂慈,岂见军民之受赐,谨率亲男诸弟,私署诸臣,奉表待罪。
李廷宪念到“罪”字,皇弟光义已率领文武群臣,捧笏称贺:“万岁”的高呼,与明德门雄壮的军乐,遥相呼应。皇帝自然是欣悦的。
接着,李廷宪又念孟昶呈献天子的礼单:“金器八百两,玉腰带两条,银铤一万两。”念完,便有殿前禁军,抬着蜀锦所覆的礼物,陈列在丹墀之下,以备御览。
于是皇帝喊道:“宰相!”
“臣赵普在!”赵普应声出班,端笏肃立。
“孟昶投降,理当接纳。你拟敕吧!”
“是!”赵普便将预先由翰林学士虚多逊所拟,写在牙笏上的答敕,高声念道:“取法上天,广覆下上,既叶混一之象,永垂临照之光,方喜来朝,何劳待罪?体兹眷念,无至兢忧。”
皇帝将柱斧在御案上轻轻敲了一下,答了一个字:“可!”
这道表示受降与释罪双重意义的答敕,早已另在白麻上写好,仍旧付与李廷宪,出东门宣示孟昶。
“万岁,万岁,万万岁!”孟昶率领他的臣属,再拜谢恩;等他站起身来时,只见两滴晶莹的泪珠,在朝阳影里,闪闪生光——这在旁人看,自然是感激涕零。
“恭喜殿下!”窦俨长揖道贺,然后转脸问道:“衣库使何在?”
“衣库使在!”一名官员疾趋上前,躬身说道:“请殿下易服。”
等他说到这一句,窦俨手快,已把系在孟昶颈项上的三尺白绫取了下来,随手一卷,往表案下一丢。这时御赐的衣冠,已经颁到,一顶涂多嵌犀的五梁进贤冠、一袭大红锦袍;一条通龙凤犀带;一双皂皮履。
于是孟昶再一次谢恩;引入门楼,脱去素服白冠,换上御赐的一品朝服,骑马入宫谒见皇帝。
皇帝仍旧临御崇元殿,百官侍立、盛设仪仗;李廷宪把孟昶引入殿廷,便有鸿胪寺官员赞礼,孟昶不知不觉地捧着牙笏,扬尘舞蹈地拜了下去。
“平身!”殿上传呼:“引孟昶升殿!”
由东阶引入殿中,孟昶自觉羞惭无比,不由得把头一低;这样一直走到御座前面,才站住脚躬身说道:“臣孟昶瞻谒天颜!”
“你辛苦了——”皇帝用挚重的声音说,“保元,一路来可还顺利?”
保元是孟昶的别号,多少年没有人这样叫过了,他听入耳中,不知是陌生,还是熟悉?但此时无暇去细辨自己的感觉,要紧快回答皇帝的问话。
“托陛下洪福,一路还算顺利。”
“你母亲呢?身子健旺吧?”
提到老母,孟昶始有感激之意:“多谢陛下垂念,臣母托庇,康强如昔。”
“那好。”皇帝又问:“你的眷口都来了?”
“都来了。”
“你有几个儿子?”
“臣生三子,现存的两个。”
“我叫人给你起了一座宅子,拣个好日子就搬进去吧!如果那里不合适,再改造。”
“陛下恩典,天高地厚。得有几间屋子,容臣侍奉老母余年,于愿已足。”
“也别这么说?”皇帝忽然问道:“你今年多大?”
“臣今年四十七。”
“那精力也还不甚衰。”皇帝说道:“四海分裂了几十年,总得要统一起来,才是生民之福。太原、吴越、江南、闽粤都还得费些手脚,你还很可以做些事。”
“是!”孟昶很快地答道:“臣愿效前驱。”
“倒也不一定用兵。”皇帝说道:“用兵是不得已的事,你总也明白。”
“陛下至仁之心,天下感戴。只是草野愚昧,缺以小事大之仪;伏愿陛下广遣使节,晓谕各处,多加恩抚,自然驯服。”
“我就是这么在做。”皇帝又说:“但望你做个榜样给大家看看。”
是做个受豢养的降王榜样给李煜他们看?孟昶觉得皇帝的话刺心,很勉强地答应了一声:“是!”
“保元!”
这一喊,孟昶不自觉地把头抬了起来,正好面对皇帝;丰颔广颡,古铜色的面皮,一望便知是历尽风霜,深体人情的仁厚之主。
“臣在!”孟昶赶紧又把头低下去。
皇帝那一喊,其实也是要看看他的脸;并没有话要问。这时便和左右问道:“大明殿预备好了没有?”
“早有预备。”一个小太监躬身回答。
“都到大明殿去吧!”
皇帝在大明殿赐宴;这与在离宫别苑的“曲宴”不同,不过在教坊鼓乐声中,赐酒三盏,奉行故事而已。等宴罢散了出来,孟昶仍由窦俨陪着回玉津园。归途风光,与来时大不相同,仪从煊赫,前驱后卫;开封的百姓,还在等着看热闹,窦俨不了解孟昶的心思,有意叫仪从出御街,经州桥,过大相国寺,像状元游街似地,尽拣热闹地大街去走。指指点点的老百姓,几乎看杀孟昶。
等自到玉津园,窦俨刚刚告辞,孟昶脱去御赐朝眼,轻袍缓带,正与花蕊夫人在谈见驾的经过,有人来报,说阁门使李廷宪来宣赐衣物。这一下又得整肃衣冠,摆香案接旨。
“还有特赐国母的金银文绮。”
“这——”孟昶为难了,看着花蕊夫人说:“应该请娘也来接旨谢恩。”
“是的。”花蕊夫人懂他的意思:“我去禀告。”
闭门礼佛不见任何人的李太后,不能不见钦使,出厅与她儿子一起接旨。御踢甚厚,一张单子有三尺长,念了好半天才念完;从金鞍辔开始,一直到“惠民局”、奉敕修合的良药,无所不有。
送走钦使,孟昶急急赶了回来,正看见李太后进入她的那座院落,垂花门要合上,他便大声喊道:“别关门!”
李太后闻声回头,孟昶已经进门;她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点点头说:“这一身冠服,倒还合身。”
“娘!”孟昶有着无可形容的依恋孺慕之情:“我扶娘进去。”
李太后便让儿子扶着,边走边问:“你见着赵家天子了?”
“自然见着了。”
“说些什么来?”
“先问起娘的身子。又叫早早迁入新屋。”
“喔!”李太后问:“李昊他们呢?”
这是问李昊可曾见驾,孟昶摇摇头说:“没有。”
“那末,他们的出处呢?”
降臣自然要授官派职,但为日无几,总得要让朝廷有段安排的时间,所以孟昶陪笑道:“娘也忒心急了,那有这么快?”
李太后不作声,等扶入屋内,坐定下来,看左右无人,她才低声说道:“他们随你入朝。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富贵。从前他们靠你,现在你要靠他们;风吹草动,帮你挡着、遮着!你该多替他们想想。”
孟昶默然,只在心里体会他母亲那几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前他们靠你,现在你要靠他们”,默念着这句话,兴起无限的今昔之感,自己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娘!”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异常关切:“赵家天子说,明天要接你老人家进宫叙旧;娘,你不会不去吧?”
“天子诏令,怎可不去!你是怎么想来的?”
这话不必回答,只要老母不像今天这般杜门礼佛,他就可以放一半的心了;另一半要看赵家天子如何?
赵家天子实在难得;孟昶的惴惴不安,竟成多余。
他惴惴然系心的是老母入宫的礼节。天子到底是天子;异姓妇人,哪怕名义上尊为“国母”,毕竟还是臣属,不得不以跪拜之礼谒见天子。孟昶深怕老母会感到屈辱,勾起亡国之痛;老年人经不起这样的刺激,倘或伤感致疾,如何得了?
谁知赵天子竟以通家世交的礼节相待;“檐子”到宫,用大内的软轿抬到宝津楼前,妃嫔扶掖,皇帝降阶,把李太后当作姑母,称为“娘娘。”
“怎当得起官家这般称呼?”李太后要行大礼,为早已受命的妃嫔所拉住,反倒受了皇帝一揖。
“娘娘!”皇帝捧酒相敬,“在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官家真是天高地厚之恩,我母子不知如何报答?借花献佛,虔祝官家长生!”说着,李太后双手接过玉杯,颤巍巍地送到唇边,居然一饮而尽。
“天气太热,怕不如成都气候温和,娘娘怕住不惯?”
“倒也还好。”李太后答道:“住久了就惯了。”
“住得惯最好,住不惯也不要紧;如果惦念成都,过些日子我派人送娘娘回去。”
“我家住太原。平生大愿,就是希望有一天回老家。”
皇帝认为李太后这话是平北汉的一个先兆,非常高兴,“一定可以回太原。”皇帝说道:“等我平了刘钧,立刻就送娘娘回去。”
“启奏官家。”有个小太监,找着谈话的空隙,提醒皇帝说:“筵宴已备。”
于是依旧由妃嫔扶着李太后上殿;也跟皇后见了礼,然后入席。凡是这样的宴会,总是看的时候多,吃的时候少;沉默的时候多,说话的时候少。李太后进宫,要紧的就是见一见面;而皇帝也没有多少功夫陪“娘娘”,因此,很快地就散了席。回玉津园时可说满载而归;皇帝送了“娘娘”一桌餐具,好几十件老年人所需的日用器具——多唾壶、金手炉之类。
到了第三天,封爵的诏书到了,蜀主孟昶的新衔头是:“开封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又指明“给上镇节度使俸禄”。元(吉吉)被授为兖州节度使;孟昶的两个弟弟,是“上将军”;跟王昭远、李廷珪一样。文职中,李昊的职位最高,当工部尚书;此外也都比照他们原来的官职,个个不落空。同时还有金玉车马等赏赐,远及江陵、凤翔等地未曾入京的蜀国官员。
这一来真是皆大欢喜。孟昶也不能不打起精神来,重新做人;不是拜客,就是赴宴,还要抽出空来设宴回请朝中大臣。六月天气,骄阳如火;劳累加上饮食不调,使得他一下子病倒在床。
来势相当凶险,大吐大泻,萎顿不堪;只不过一夜功夫,消瘦得脱了形,眼眶、鼻孔和一张嘴。仿佛突然变得大了。
发病是在晚上,花蕊夫人不敢惊动李太后;只通知一直负责照料“宫廷”的李廷珪,立刻召请由成都随来的“侍医”王阳泰,到内寝诊治。
王阳泰到时,孟昶的病势越发可怕了,面白如纸,四肢发冷,而且不断抽筋,吐已无物可吐,只是干呕;泻则如故,所泄的是米汁样的东西。王阳泰一看大惊,惊的还不是形容怕人,而是他根本没有见过这样的症状;再诊脉,他自己先就心酸了。
行医的要有割股之心,但也要铁石心肠;他走到一边,忍眼泪问道:“是如何得的病?”。
“从开封府赴宴回来,只说心头烦躁、腹痛,命人取藿香正气散来服;药还未到,便大吐大泻,病来如山倒一样!”
“开封府赴宴?可是皇弟作主人?”
“是啊?”花蕊夫人听出有言外之意,急急又问:“怎么样?”
王阳泰忧郁地欲语又止;李廷珪疑虑大起,一把拉住他的手问:“你是说,说是中了毒?”
一听这话,再看到王阳泰的脸上;花蕊夫人神色大变,摇摇欲倒,一旁的侍儿,赶紧将她扶住。她虽还流着眼泪,但神气却很快地转为坚毅,用手背拭一拭双眼,清清楚楚地问王阳泰:“你不会弄错?”
“夫人!”王阳泰很吃力地说:“到底是中的什么毒?我竟看不出来。”
“唉!”李廷珪重重地叹口气,顿着足说:“你去细看啊!想办法啊!脉怎么样?”
“脉也不好。”王阳泰摇摇头说:“危在旦夕!”
这一说,花蕊夫人掉转身就走;李廷珪和王阳泰急急跟过去,走到病榻前面,只见孟昶抽筋抽得更利害了。
“王先生!”花蕊夫人用出奇的平静的声音说:“你务必想法子急救!我想不要紧。”
这话不知为了安慰孟昶,还是鼓励王阳泰,或者她真的别有所见?王阳泰唯有依照嘱咐,先投以止泻安胃、培元益气的方剂。
把病人交给了医生,花蕊夫人向李廷珪招一招手;走入外面厅中,只见孟昶的三个弟弟和两儿子都在那里焦急地等候消息。
“但愿王阳泰看错了。”花蕊夫人向李廷珪说:“你跟他们说吧!”
“说是中毒!”
于是,一个个面如死灭;仁贽却说了句,“不会吧?”
“中的什么毒呢?”泪流满面的元(吉吉)问。
“王阳泰也说不来。”李廷珪说:“照我看似乎不致于……”
“王阳泰,怎么回事?”元(吉吉)着急地骂:“真正是废物!”
“你先沉住气,我们要商量一下。”花蕊夫人脸色苍白、双手发抖,但声音是清楚的,显得她尽力克制着自己的悲痛,提醒大家:“这件事一定要弄清楚!若无此事,传出语言去,会兴大狱。”
“是的!”仁贽深深点头,而神色益显得严重,“得找大家来商量。”
“不容如此迂缓!此刻就要有个主张;我的意思,立刻就要上奏。”
“说得是。”李廷珪看着仁贽说:“唯有上奏,才有挽回的希望。”
大家都在已乱的方寸中,领会到了他的意思;如果是皇弟在邀宴时下了毒,则唯有皇帝才能追究这件事;进一步才有解铃系铃、由皇弟遣医来解救的可能。但是,如何上奏,是直言中毒吗?。
当元(吉吉)提出这个疑问时,花蕊夫人为他作了解答:“当然不能这么说。只说从开封府赴宴回来,怎么样起的病、病状如何?官家自然明白。事不宜迟,二弟跟李公一起快走吧!”
“走!”李廷珪说:“去找窦侍郎!”
两人骑着马、带着随从,一阵风似地赶到了窦俨的住宅;敲开宅门,陪个罪,直入大厅。窦家的下人,一看这情形,慌忙进内宅通报。幸好窦俨还在纳凉,听说经过,料知出了什么紧急事故,便顾不得待客的礼数,葛巾短衣,出堂相见。
宾主匆匆一揖,李廷珪直道来意。窦俨一听也着了慌,紧皱着眉说:“怎的连什么病都看不出来?”
“或许……”仁贽吞吐其词,但终于说了,还只是半句:“怕是筵席上——”
筵席上会有什么东西吃坏了?窦俨也是陪客,心想倘因进了不洁之物而致病,那末自己又何以好端端地?这样一转念,恍然领悟了仁贽的意思。
“筵席上决无不洁之物。”他暗示来客释疑:“官家曾一再嘱咐皇弟,善为接待;决不敢以不洁之物款客。这样吧,此刻宫门已经下锁,不及上奏;两位请回,我立刻邀了京师第一名医赶来。”
听得这样的回答,仁贽和李廷珪都觉得很安慰,深深致了谢,又卑词叮咛,务必早早延医赶到。然后匆匆赶回玉津园去。
玉津园中“新贵”毕集,与孟昶的亲属一样地焦化不安;而是否中毒的怀疑,又重于孟昶的生死!显然地,如果说孟昶是被下了毒,可见蜀国降王,所受的猜忌极深,而降臣自然亦难幸免;即令不死,那提心吊胆、伺候颜色的日子也很难过,所以一见仁贽和李廷珪回来,李昊第一个便迎了上去,顾不得行礼,先问一句:“如何?”
“窦侍郎邀了京师第一名医,立即赶来。”仁贽也问了一句:“病势如何?”
“此刻似乎平伏下来了。遵圣兄弟在里面侍疾。”李昊又问:“听说是受了暗算?”
“大概是王阳泰的揣测误会之词。”
“这一层在眼前来说,是决不会有的事。”李廷珪提出警告:“决不可提!再提则非‘庸人自扰’四字可以形容的了。”
大家都明白这句话的涵意,一则以惧,却也一则以喜;看李廷珪的神情坚定明朗,大概已得到有力的证明,决无中毒之事。
然则到底什么病呢?等仁贽入内视疾,并向花蕊夫人报告此行经过时,大家在外面议论不定。这时又来了一个人,是王全斌入蜀、首先在蜀中汉中被擒的,太尉韩保贞的胞弟保升,他在蜀中时,官居翰林学土,读书无所不窥,尤其“多识虫鱼鸟兽之名”,孟昶曾命他取“唐本草”,参以蜀中名山大川所产的药材,增图补注,另成“蜀本草”二十卷;因为如此,他对医学亦有所知,此来正好为大家破惑。
听人细说了病状,保升紧蹙双眉,不断摇头:“这怕是霍乱。汉书严助传:‘夏月暑时,呕泄霍乱之疾相随也。’素问和论衡,都有‘呕吐霍乱’的话。霍乱者:挥霍之际,便见缭乱,所以来势甚猛,是极险的险症!”
“那该怎么治呢?”有人问。
“这我就不甚了然了。霍乱这病名,只见于古书;我也是猜测,不知道对不对?”
“怪不得王阳泰不识病征。”李昊说道:“其症虽险,找到‘娘家’就好办了。赶快说与王阳泰去,也许他不识霍乱这种病,却在医书上读过这种病的治法。”
李廷珪认为他的话很在理;赶快入内与王阳泰去说。但不劳他动手,窦俨已带京师第一名医到了。
这位名医名叫刘翰,是河北沧州人,由翰林医官升任鸿胪少卿,医学精湛,经验宏富;因为是来急救,无暇叙礼,由仁贽导引,迳自来到病榻前面诊治。
望、闻、问、切四字都做完了,他一言不发。走到外面厅上;孟昶的家属和“重臣”包围着他,首先由仁贽发问:“刘先生,家兄的病,还不要紧吧!”
“相当棘手。这病——”
刘翰还在沉吟,李昊忍不住说了:“可是霍乱。”
这一问,立见刘翰面显惊异,他不认识李昊,只这样说:“这位长者,何以知是霍乱?”
“不敢掠美。”李昊指着韩保升说:“是我们这位韩老弟所说。”
“喔!高明之至。”刘翰点点头望着韩保升说:“不错,确是霍乱。此病又称‘番疫’,听说南服炎荒之地,每年盛夏流行,中土却甚罕见,所以不知何以为治。照尊驾看,应该如何下药?”
“我于此道,一知半解。”韩保升答道:“医学实非所长。”
“不必客气,既知霍乱之名,必有研究。”
“实在不是客气,此时此地,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韩保升想了想说:“伤寒论上虽也提到霍乱,语焉不详。抱朴子说:‘理中四顺,可以救霍乱’,此‘四顺’是指顺民所欲,意思是说为政自强,顺民所欲,虽国有大疫。不足为患。似与诊疾处方无关。”
“尊驾引抱朴子的话,好得很。治国如此,治病亦然。理中者扶持元气,四顺者顺其气、血、痰、郁。邪去身安,庶乎有济!”。
说罢,细心斟酌,开了一张方子;又指示了看护的方法,约定第二天上午再来覆诊。然后在仁贽和李昊、李廷硅、韩保升的不断道谢声中,出门上马;临行又关照了一句,说霍乱易于感染,大家都要当心。
刘翰去了,窦俨未走。他心里的着急,不下于孟昶的家属、旧部;因为孟昶入朝,备蒙优礼,足以显示朝廷的宽大仁厚。如果来得不多几日,生了这么一场要稽考古籍,才能得知病名的暴疾,一命呜呼,外面必有许多流言。最糟糕的是从皇弟那里赴宴归来得的病,连孟昶的家属,都不免怀疑中毒,则市井之中不明真相的人,当然更会这般相信。谣言传入南唐、北汉,就更难望他们释甲来朝了。
就为了这份不安,他要等孟昶服了药后,看看是何光景,再作道理。总算刘翰的手段高明,一服药下去,孟昶不再那么干呕,手脚亦不再那么抽筋,额上微微见汗,能够静静地睡着了。
虽然听说霍乱易于感染,有些人悄悄躲了开去,留在那里的人也还不少,看见孟昶病势好转,无不欣喜万分;尤其使他们感到安慰的是:病症的判断以及处方,是刘翰和韩保升公开讨论过的,稽考史籍,渊源有自;中毒的疑虑,一扫百空了!
守到第二天黎明,窦俨由玉津园直接上朝,奏闻其事。皇帝异常关切,面谕宰相赵普,责成翰林医官,务必强心诊治,医好孟昶的病;同时厚赐刘翰和韩保升,认为他们及时救了孟昶,是功在国家。
奉旨会诊的医官,当然仍以刘翰为首脑,止住了孟昶的上吐下泻,也为他退了烧,然后细心公拟了一张温补的方子。刘翰嘱咐孟家,看护要格外当心。
孟昶在宋朝的官位是“中书令、秦国公”,所以称为令公:“令公脾虚胃弱,切忌油腻;也不可受凉!”刘翰极郑重地告诫:“倘有反复,必致不救,切记、切记!”
于是日更一方,每天都有起色;孟家从李太后起,上上下下无不感激刘翰。同时在此一番意外的惊险中,也充分领略到了宋朝君臣的深仁厚爱;把半年以来,藏诸内心深处的疑惧不安,一扫而空了。
也许就因为这份近乎踌躇满志的心情,导致了看护疏忽,只为孟昶看花蕊夫人吃瓜嘴馋,强要了一片,病势就此反复。等把刘翰请来,一看大惊;问起经过,跺脚长叹,只说了句:“预备后事吧!”
最要紧的一件事是上遗表,依然由李昊执笔,在病塌前听孟昶口授了大意,花了夜一功夫写成:
臣闻大数有限,万化无穷;历观古今以攸同,在昔贤愚而不免。将启手以归土,再沥恳而闻天:伏念臣谬承父业,窈据坤维;数千里之山河,四十年之统摄,虽有临深之惧,且无事大之规;是以远劳王师,恭行天讨。上思老母,下念生民,潜收拒辙之心,旋露投戈之请。皇帝纳污道广,来远恩宽;遐颁彩凤之书,遽释牵羊之罪。伏自远辞锦里,获睹瑶墀,帝译天恩,曾无虚日;皇华驿骑,长是盈门,仍赐官勋,方图朝谢,不谓偶萦疹囗,遽觉沉微!乃蒙陛下轸睿念以殊深,降国医而氵存至,比冀稍闻瘳损,何期渐见弥留?将别圣朝,即归幽壤,一绝拜章子双阙,一息虽存;命易并于病躬,一五神已耗。伏惟皇帝,长新凤历,永霸鸿图。镇居四海之尊,终作兆民之庆。臣之老母,臣之遣孤,仰荷圣恩,夫复何忧?
得到孟昶病殁的凶信,皇帝叹惜不止,所能安抚死者的,只有隆重的丧礼,皇帝降敕:辍朝五日,由内库发白布一千疋,供百官制素服发哀;依从孟家的意思,葬在洛阳,派兵三千人护丧。铭族上所写的官位,已不是“中书令、秦国公”,而是“赠尚书令,追封楚王”。
局势的扭转,亏得曹彬的计划。他认为困守成都决非长策,“擒贼擒王”,如果能先集中全力击破成都北面的全师雄的部队,则成都以南的叛军,必定丧胆。这样全面肃清就有希望了。
王全斌起初还有些犹豫。适逢其会地来了两道诏旨,一道是以康延泽为“川东七州招安巡检使”,一道是命客省使丁德裕领兵入蜀讨贼。康延泽智勇双全,平蜀的功劳甚大,得蒙重用,大家都没有说话;丁德裕受命讨贼,隐隐然夺了王全斌的指挥权,这却令人不眼!
“我诚然没有干好,可是,丁德裕什么东西?”王全斌对他的高级将领说:“资望既不足,驭下又无恩,如果他来主持全局、此乱就难平了。”
“我看——”王仁赡苦笑道:“官家是有意撕撕我们的面皮。”
“然而,”刘光乂紧接着说:“果如所言,亦是一番激厉之意!”
“说得是!”王全斌矍然而起:“国华,我听你的话,先干他一场。祸是我们闯的,我们自己来收拾;能够收拾得下来,就无须劳动丁德裕的大驾了!”
“这是唯一长策。”刘光乂力表赞成:“官家所望者,怕正是如此!”
“等我好好想一想。”王全斌在厅中低头蹀躞、念念有词地盘算了一回,突然站住脚笑道:“我也像王昭远那样,要学一回诸葛亮。国华,你上次给我讲‘三国志’,说诸葛亮以一万人屯阳平,遇着司马懿带二十万人来攻,他是怎么应付的?”
曹彬略想一想,朗声念着三国志诸葛亮传中的注:“‘亮意气自苦,敕军中皆偃旗息鼓,不得妄出。又令大开四城门,扫地却洒;司马懿常谓亮持重,而猥见势弱,疑其有伏兵,于是引军北趋山。’都帅,”曹彬又说:“我记得我曾奉告,这段注是靠不住的。武侯不致如此行险侥幸。”
“兵不厌诈!”王全斌说:“虽靠不住,也不妨有此一说。我现在想反用其计。”
“啊,都帅!”刘光乂很注意地:“你这话有点意思了!”
“我是这么在想——”说到这里,王全斌突生警觉,格外谨慎,亲自看清楚四面没有人在偷听,才招招手叫大家聚了拢来,低声骂道。“他娘的,替全师雄当探子的太多;这一次我们得加倍小心!你们看我整他娘的龟儿子!”
听他学着本地人的话骂全师雄,大家都觉得好笑;只是不好意思笑出声来,一个个都紧闭着嘴。
“我是这么在想,外面都说我们闭城不出,胆子小得要命。如今我反用诸葛亮那一计,倾城而出,一下子把全师雄打得溃不成军!至于南面的乱党,决不会想到我们是一座空城,自然也不会来攻。你们看,我这一计如何?”
大家都不开口;是不忙开口,兹事体大,得要好好计算。
“都帅,”王仁赡问道:“那末,对北面扫荡的计划是怎么样呢?”
“对!”刘光乂接口,“先是了解了计划才能作决定,一我想,旋去旋回,中间的空隙不大,还可以试一试;时候长了怕不行”
“不会长。”王全斌说:“我的意思兵分三路,中路直取新繁去提全师雄;东面一路出新都、广汉;西南一路出郫县、灌口。两下拦截,全师雄怎么样也逃不了!”
“好计!”刘光乂赞了这一句,接着又问:“他往后逃呢?”
“两翼包抄,拦腰夹击。”
“是!”曹彬紧接着说:“中路立刻回师,保守根本重地。”
“妙极了!”王全斌猛然拍案:“我倒没有想到这一点。国华这一补充,我的计划就天衣无缝了。”
“那就请都帅分派任务吧!”王仁赡说。
“东面一路,叫康延泽去。他不是川陈七州招安巡检使吗?”
大家都点点头,认为理当如此!
“中路——”
“都帅!”刘光乂抢着说道:“中路让我跟国华去。行不行?”
“行!你的兵有锐气,我很放心。”王全斌转脸看着王仁赡和崔彦进说:“我跟仁赡就是西路。彦进看家。”
“是!”崔彦进问道:“此事要不要跟吕参政先说一说清楚?”
“当然要的。”王全斌点点头:“不过,不妨等出发了再告诉他。”
“哪一天出发?”
“这就要大家商量了。如何才能做到‘迅速机密’四个字?国华,你有什么意见?”
曹彬想了一会答道:“新繁距此五十里路,半夜出发;黎明突击;战事顺当的话,到午间就可以回师了。对我们这一路来说,哪一天都可以。”
听他说得这么有把握,王全斌便断然作了决定:“说干就干,今天晚上便动手;这样子,就算消息泄露出去,也是迅雷不及掩耳,乱党无从防备。”
大家都同意了王全斌的办法,接着便又商量会同的时间,联络的讯号;连个幕职官都不用,一切作业上的紧要事项,便已商量停当,因此,这是极端机密的一项行动。
等散出帅府,各人分头布置。刘光乂和曹彬同到营里,却另有一番密议,对于今天所获得的结果。曹彬异常兴奋;三个多月来,他一直想有所效力,对驻屯新繁、似乎有骑虎难下之感的全师雄设法招降。但刘光乂总是劝他慎重;因为秦凤路的将帅,意见分歧,彼此不和,情势本来就很复杂,犯不上插手其间。这算是明哲保身的忠告,而且刘光乂是他的直属长官,不能不加以尊重。
现在有了可以着力的机会了。“副帅,”他先这样问道:“你讨下了中路的任务,想来总胸有成竹,请先说了,我好准备。”
“新繁城小而坚,自然只可智取。”刘光乂说:“上次我们在忠州试过,石炮上发射油坛,另外再加上火箭,把它城里一烧,烧得他们非出城不可。这来,我们再用强弓硬弩,迎头痛击;我想一定可以打一场很漂亮的仗。你说,是不是呢?”
“是!”曹彬蹙着眉说:“不过杀伤太多,于心未安;亦违背了官家的意旨。”,“兵不可内将,所以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现在这样子,全师雄负隅顽抗,不得已用此利害的手段,我想官家亦不致怪罪。”
“当然,当然!”曹彬很宛转地说:“如果杀伤不多,亦可破敌,副帅,这不是更好吗?”
“好是好,只怕不易。”刘光乂问:“你必有所见?我倒听听你的!”
“全师雄那里的情形,我一直有谍报。此人并非有心作乱;各处乱党,亦是受裹胁的居多,不过,他们那几位,”曹彬是指王全斌、崔彦进、王仁赡等人。“杀过降人,名誉坏了,有心投降的,心存顾忌。副帅这一路从归州领兵来,投降的心诚悦服;所以我在想,用副帅名义招降,必有效验。”
听到一半,刘光乂已是不断点头。“对,对!”他说:“我未曾想到。照你的办法!用我们两个人的名义招降。你看该如何着手,请立刻准备。”
“这须请李、张两位一起来商议。”
李是李进卿、张是张廷翰。这两个步、马军的指挥官,仍在刘光乂隶属之下,精锐犹在,也就是刘光乂敢于自告奋勇,担当中路主攻重任的原因。此时请了来说明经过,很快地商定了进取的方略,各自回营下令,整顿战备,到了上灯时分,都来覆命,说是全军已在待命出发的情况之下了。
五十里路要走半夜,所以步车当先,起更时就已出发;其次是军器战备——由于秘密出击,不便征发民夫,石炮、床子弩、攻城的云梯,概用骡马载运,这一下就得减少马队,抽拨了一部分下来,正好担任成都的城防,所以虽说倾师而出,实际上只动用了三分之二。刘光乂所部只得七千人马;而新繁全师雄的人,少说些也有三万,至少是一与四的比例。
然而这众寡之势,在李进卿与张廷翰看,不算悬殊,入蜀以来,以一敌十,亦是常事;使他们微感不足的是,不能好好厮杀一场,因为曹彬已经严厉告诫,尽量少杀,特别是已在马前乞降的,倘或不能善为保护,必以军法从事。
衔枚疾走,到曙色熹微时,前队已经望得见新繁了。李进卿下令在一条小溪边休息;干粮清水,吃得一饱,再让清晨的秋风扑面一吹,个个精神抖擞,站起身来,重新把腰带扎一扎紧,待命动手。
等曹彬策马而至,与李进卿和张廷翰上了一座小山岗,细细看了形势,他预备把最要紧的石炮设在丛竹林后面,这样,城上就知道了石炮的位置,因为有竹林挡在前面,柔枝弱条、富于弹力,弩箭炮石都不足畏;是个极好的主意,李、张二人,欣然同意。
“不过这等于隔山开炮,距离要计算得好;否则打不到城里,亦归于无用。”
“这一层,都监请放心!”李进卿有把握地答道:“我那里好炮手多得很,决不致有辱使命。”
“那就行了!”曹彬轻快地说:“事不宜迟,立刻备战,早点完事,赶回成都吃晚饭。”
于是李进卿和张廷翰策骑下岗,各自部署;曹彬和刘光乂在后面督阵闲谈,提到王全斌都替他惋惜不止。
“好人不一定是好统帅。”刘光乂感叹着说:“戎马半生,又算长了一层见识。”
“这话我有进一层的看法。”曹彬接口说:“好统帅一定是好人。”
刘光乂有些不以为然,但无法驳得倒曹彬。他本人自觉并非一个坏的统帅,当然更不肯承认是坏人;而曹彬的指挥作战和做人处世,更是如此。眼前两人,就为他的话作了铁版注脚,那还能说什么?
“不过,”刘光乂笑道:“国华,你也好得太过分了。听说你连走路都在当心,怕踩死了蚂蚁。”
“那是人家挖苦我的话。”曹彬笑道:“我虽不喜杀生,又何至于如此!”
“空穴则来风,总有因由吧?”
当然有因由的。事情是这样:曹家所住的庙堂快将倒塌,家人准备雇工重新拆建,曹彬以为不可,他的理由是:时方严冬,墙壁为百虫所蛰,一拆墙则尽皆丧生,“为将杀人,事出无奈。”讲完了这段往事,曹彬又自作一个结论:“我决不以一己喜憎而杀人。平居不杀生,亦无非出于这样的想法。”
“是的。”刘光乂肃然起敬:“我最佩服你的是深体人情;这也还不难,深体人情而不悻于法,实在难得!我常拿你在徐州处置罪吏的故事教人。”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曹彬以军职治理徐州民政,属下有个小吏犯了罪,审问属实,合当杖责。曹彬不教行刑,一顿“当行杖”留到明年再打。有人奇怪,不知他何以要费此手脚?
曹彬这样为人解释,他知道这个小吏,新婚未几;如果当时行杖,他的父母必以为新妇的命不好,朝夕诟辱,这个新娘子就很难在夫家做人了,所以缓刑一年。论到终结,未尝屈法;这就是刘光乂佩眼他的原因。
“我常在想,当初如果你我各领一路;此刻已经班师回朝。现在麻烦可就大了!”刘光乂皱着眉说:“不知哪一天才得回京?回京又不知祸福如何?”
“也想不到许多!于今唯有尽力补过。盼望王都帅,今天好好打一仗。”
“就怕他无用武之地。”刘光乂说:“如果全师雄的兵,都往川东逃;王都帅岂非空等。”
“不会!决不会空等。”
“何以见得?”刘光乂问道:“其有说乎?”
“是的,有个说法。”曹彬答道:“全师雄也有各路探马,听说康延泽在东面,知道他不好惹,自然往西面逃过去!”
“这话不错。其实我们可以送个信给王都帅;就怕伤了他的自尊,反嫌我们多事。”
“副帅说得是!不过王都帅这一次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必不疏忽;到时候我们再跟他联络,请他注意。这样,就无所谓伤他的自尊了!”
说到就做,曹彬立刻把张惠龙叫到身边,指点地形,告诉他将要出现的战事,是怎么样一种景像,到了那时候,他该做些什么?
张惠龙已阅历得很老练了,心领神会地不断称“是”,最后才说了句:“我得跟张指挥使去要一匹快马预备着。”
“对了!要一匹快马;如果张指挥使那里抽不出来,你就骑我的马去。”
“是!”张惠龙行礼告退,自去准备。
看看天色,已过拂晓;张廷翰和李进卿亦在此时接踵来报,一切部署,皆已就绪,只待令下,便可进攻。于是曹彬作了一个口头上的查察,逐项询问,得到了满意的答覆,他向刘光乂作了个请示的眼色。
“仍旧上那座小山岗!”刘光乂道:“那里四下都瞭望得到。”
“副帅,那地方太触目了。”李进卿说:“请副帅、都监,还是到竹林后面去督战。”
“竹林后面倒是万无一失,只是一无所见。”刘光乂固执地:“不要紧;城上的弩箭,射不到我,最多拿几面藤牌挡一挡箭。”
“对了!”曹彬向李进卿说。“你派二十名弟兄,跟我们一起走。”
李进卿自然遵命照办。等刘光乂和曹彬上了小山岗,二十名士兵,各奉大号藤牌,翼卫主将;刘光X扫视四周,只见城上忙忙碌碌,全师雄的部下,也在备战,但忙得杂乱无章,旗号不整,守卒散漫,看样子不堪一击,那就不须再多作顾虑了,回头说一声:“放箭!”
于是一枝鸣镝,直上青天,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接着竹林后飞起来一只油坛,曳着纲绳,斜着抛落,落在新繁南城脚下。
“虽不中亦不远矣!”曹彬表示满意:“下一炮一定可以打到城里。”
第一“炮”原是测探距离,看着还差一点,只把石炮的绳子绞紧一些,放松时使得弹力略略增加,自然落入城内。
这时张廷翰的马军已经出动,分东西两队疾驰,铁蹄奔腾,声如密雨,掀起半天灰沙;经过新繁东、西两城门时,朝城上放了一排箭,也不问它有无着落,飞快地越过城垣,然后拨转马头,又冲回阵地。这一往返,原是示威,却也是示敌以并无真个用兵之意,所以看来像是游戏。
接下来就非戏耍了,已发射四枚油坛从竹林后面飞出来,直向新繁城中落下;接着又是四枚——八柄石炮,轮番施放;然后是左右两翼的火箭齐发;它的准头自比石炮来得有把握,十之七八射入城中,但一时没有动静,反是城上的还击,相当利害,居高临下,易显威力、箭技和飞蝗,如雨而至;除却石炮藉竹林的掩护,可以不受影响,此外莫不大感威胁,尤其是马军,目标较大,藤牌护得了人护不了马,张廷翰不能不下令,暂时退后,避到新繁城上的箭所射不到的地方。
刘光乂和曹彬从几面藤牌交护的空隙中,仍能看到全盘战局;但所看重的地方不同,刘光乂注意自己人,曹彬却注视着城上,尽管来势汹汹,其实等于无的放矢,乱射一气,无非糟蹋了箭枝,同时也充分说明了那些被裹胁作乱的“蜀军”,根本就没有什么训练,更缺乏实地作战的经验。这样的敌人,临之以大军,如果照秦朝留下来的计“首功”的制度,以杀人多寡定功劳大小,可以全数消灭,便真个有伤天和了。
曹彬这样在转着念头,自然而然就有了应付的办法,“副帅,”他说。“城中快要起火了j配合火势,发动反攻,一举可以成功。我看顶要紧的是把声势搞大些,一下子就可以把对方吓倒。”
“慢慢!”刘光乂说:“我军虽被压制,士气不会受影响。如今反倒欲扬先抑的蓄势,等城上箭放得差不多了,我们这里蓄足了劲再动手,事情就更顺利了。”
“是!”曹彬很佩服。“副帅的看法确实高明!”
于是刘光乂又派兵传令李进卿和张廷翰。暂时不加理会,只看鸣摘再响,一齐动手。李、张接到命令,随即转达部下,大家都知道成功就在此一举,个个聚精会神,把自己任务中该准备的事项,检点又检点,静待总攻令下。”
城上射下来的箭少了,稀稀落落,根本不生作用;但刘光乂仍旧不肯下令。这倒不是为了蓄势,而是要使城上的人迷惑,搞不清官军是怎么回事?不过这段辰光也不长,因为城中已冒出黑烟、火光;油坛和火箭的效用已经发生,无法再缓。
“放箭!”刘光乂大喝一声,拔出腰中的剑,向上一挥,同时喊道:“带马!”
话刚出口,鸣镝已起,宋军无不兴高采烈,首先是一直埋伏着的床子弩发挥了威力,直射城头,立刻便倒了好些人。接着油坛和火箭,流星赶月般,射入城中;因为城中原已起火,这时火上加油、油上又加火,霎时间黑烟弥漫,卷舞出无数桔红色的火焰。而宋军的云梯车和马队,亦往前推出;马队只在南城脚下,循东西方向,来回奔驰,而且拉弓在手,却不放箭,这威吓的姿态就相当明显了。
在云梯车后面,另有一队人专门擂鼓,如报赛出会似地,把那三十面大鼓擂出许多令人兴奋的花点子;忽然间一棒锣响,鼓声沉寂;接着是乱锣,这不是收兵的讯号,另有约定;等锣声止住,宋军齐声大喊:“开城投降!”
这样一阵锣:一阵喊;鼓噪声中,一队士兵展开两卷白布,一卷上写着拷栲大的四言句:“归来免死,一视同仁。”另一卷也一样,字句是:“城开三面,逃走不追。”字句两头,一面写个“刘”字,一面写个“曹”字。
等这两匹白布出现,张廷翰的马队自城下撤退;油坛火箭也暂时停止,只有床子弩依然在发射,目的是要把守城的人赶出来。
城上却无动静,不知里面在干些什么?在白布后面的刘光乂向曹彬悄悄说道:“城里只怕有内乱!”
“是!”曹彬答道:“如有内乱,不至于关起门自相残杀,一定有人开城投降。”
话刚说完,有了动静,只见西城冲出来一枝人马,往前直走。接着南城也开了,拥出无数人来,个个都是双手高举过顶,表示投诚。
这时在西面远处高岗上,驻马凝视的张惠龙,遥遥望见新繁城中的乱党,投降的投降,脱逃的脱逃,正是曹彬所预先指示的情况,那就没有功夫细看了,带转马头,狠狠加上一鞭,那匹从张廷翰处特地挑来的黑马,放开四蹄冲下山岗,疾驰向西。
一口气奔了二十多里路,到了岷江东支的锦江;遥望族旗,王全斌的部队正沿江北上,张惠龙迎上前去,报告消息。王全斌听说刘、曹收功,大为高兴;细问了经过,断定向西突围的,必是全师雄。如果能够捉住了他,则擒贼擒王,乱党立刻就可瓦解。这是个大好的机会,决不可轻轻放过。
于是王全斌与王仁赡,就在马前商议一鼓聚歼全师雄的策略。
“这要先判明全师雄的去向。”王仁赡说:“往南窜,直扑成都,谅他不敢;而且有刘、曹回师截堵,亦可保无虞。如今之计,要防他往北越过沱江,往绵竹一带逃了过去,那就费事了。”
“是的!我也是这个看法。”王全斌指点西面的形势:“要引他渡江而西,那便成了瓮中捉鳖之势,擒之必矣!”
王仁赡点头称是——岷江自灌县分歧,东支为锦江,西支为通称南江的岷江正流,分道南行至彭山,又合而为一。其间狭长一区,形似口袋;全师雄如果进了这个口袋,便是进了圈套,极难脱身。
“这样吧,仁赡,”王全斌下令:“你带三千人马,赶紧到北面去,沿沱江巡罗拦截,把全师雄逼了过来。我在阳平山上设伏,等他半渡而击。”
王仁赡有些不愿,因为那是徒劳无功的任务;照他的想法,最好在阳平山埋伏,等着痛击全师雄。但主帅的命令,不能不从;当时带着三千人马,匆匆往北而去,希望半道里遇着全师雄,拦腰冲断,好好杀他一阵,消一消多少天来积在胸头的那口恶气。
“张惠龙!”王全斌说道:“你的消息及时传到,我记你一功!”
“多谢都帅!”张惠龙躬身答道:“我得赶回覆命,都帅有什么话要我带去?”
“为我覆上刘副帅、曹都监,说我甚为感谢。现在请刘副帅、曹都监赶紧回保成都。”
等张惠龙赶回新繁,那里的战事已经结束,刘光乂已领兵赶回成都;留下曹彬在清理战场,斩杀不多,俘虏却有一万二千人之多。曹彬收缴了军械,接管了仓库;对俘虏的处置极为明快,愿意回乡的,当时发给路费遣散,愿意投军的,即刻编组,集中管理。秉烛达旦,连夜处理;到了第二天上午,诸事就绪,留下濠砦都监郝守浚权领新繁县令的职务,自己带着张惠龙回到成都。
这时西路已有捷报到了。全师雄由新繁突围,正渡锦江时,为埋伏在阳平山的王全斌,亲自领兵,包抄后路;以强弓硬弩镇压,死在锦江中的乱党不知其数。据谍探报告,一全师雄此刻已退至郫县,踞城而守;残部不足一万人,全师雄本人也负了伤,败得甚惨。
守沱江的王仁赡也打了个大胜仗。自新繁突围的乱党,中途分道:“全师雄的部将元裕,领了一万人,折而往北,恰好与王仁赡遭遇,一场硬仗,生擒了元裕。乱党溃不成军,为王仁赡的那三千人四下追杀,斩首五千级之多。
经此一战,宋军的声威大振;全师雄已无斗志,在王全斌。王仁赡渡江分道夹击之下,往北败退至灌口,不久又沿沱江、向东潜行;走到金堂地方,箭伤引起外感,一病而亡。
全师雄的噩耗在王全斌看是喜讯。“大势算是定了!”他在吕余庆所设的宴会上,忧喜交并地说:“我惭愧得很,有过无功!只是能有今天这个结果,在我私人,不能不感谢刘副帅和曹都监。”
“是的。”王仁赡也心悦诚服地:“新繁一仗,是扭转战局之转机。都帅,我们都该向刘、曹二公致意。”
“不敢当!”刘光乂摇手答道:“既为袍泽,荣辱相共……”
“不然!”王全斌打断他的话说:“班师回京,论功行赏,两公一定加官晋爵!”
这只是说了半句,还有未曾说出来的半句是,此外治罪的,包括他自己在内,大有人在。喻得其意,崔彦进和王仁赡等人都上了心事,停杯黯然,顿时把一场庆功的宴会,搞得清冷寂寞了。
于是作主人的吕余庆,安慰着说:“官家宽厚,必念诸公之功,不咎既往。君子之过,如日月之蚀,何必戚戚?”
“唉!”王全斌叹口气对刘光乂说:“古来将帅,多不能保全功名;西蜀既平,任务已了,我想告病回乡,把帅印交了给你。”
“都帅!”刘光乂提醒他说:“全师雄虽死,零星的乱党还很多;非奉诏旨,不可轻去。你把帅印交给我,我可不敢接。”
王全斌又叹口气,不知何以为计?吕余庆是旁观者清;觉得他这个打算,倒不失为避罪免辱之道。只是不便表示赞成;能帮他忙的,只有极力表杨他们平乱的功劳,希望功过能够相抵,勉求无事。
为此,他亲自动笔上奏,捷报全师雄已死,叛乱必可平眼,加意称羡王全斌等人亲冒矢石的破敌之功;但是他也不肯抹煞刘光乂和曹彬的贡献,建议予以上赏,作为激劝。
这道奏疏写得很札实,但说王全斌好话的,仅此一奏,而告他与崔彦进、王仁赡等人在蜀夺民家子女王帛,纵容部下,败坏纪律的文书,都已在都堂积有数寸之厚。皇帝自然也知道这些情形,发怒已不止一次,都由于皇弟光义、宰相赵普,以及枢密使李崇矩一再劝解,说蜀乱未平,仍须大军效命,暂时不宜处罚将帅,以免影响士气。所以一直隐忍着。现在接到吕余庆的奏报,皇帝觉得是到了该有所行动的时候了。
“贼首伏诛,乱党星散,秦凤、归州两路军队,叫他们班师吧!”
对于皇帝的指示,赵普觉得遵行无碍;因为残局有康延泽和丁德裕收拾。不过有一件事,他觉得身居相位,不能不说。
“臣等遵旨。”他说:“须请旨者,召还平蜀将帅及士兵,陛下如何酬庸有功?请赐示下,以便准备。”
“士兵们远道跋涉,奋勇效命,自然要多给恩饷。至于将帅,哼!”皇帝又似冷笑,又似苦笑:“还要我来酬庸吗?”
赵普的意思,其实是探问如何治罪;此时听得皇帝的语气,便道破本意:“专阃大将,凯旋归来,纵有过失,似不宜交付法司;否则,深恐有伤朝廷体制。”
“有罪治罪,何以见得有伤体制?”皇帝摇摇头:“你这话没有说对。”
赵普不便再作争辩,只眼瞟着光义,希望他能够有所谏劝。
光义的看法与赵普相同,大将班师回京,军民交贺,那“鞭敲金镫响,人唱凯歌还”的兴旺气象,宜乎珍视。如果下旨交付法司治罪,必致引起许多揣测,以致民心动荡,亦非国家之福。只是赵普既然碰了钉子,自己不宜再以此理由陈说;应该另外想一套说词,才能使皇帝回心转意。
“陛下重法务实,天下共喻。王全斌等人,有功则赏,有罪治罪,因无所用其回护。只是,陛下素来优恤士卒,似不妨重作考虑。”
“考虑什么?”
“要考虑的是,士卒之心;主帅被辱于狱吏,部下自然痛心。”光义说到这里,暂停一停,看皇帝意动,便又加上一句:“陛下何忍出生入死的士卒,中怀抑郁难宜?”
“也罢!”皇帝终于松了口气。“不交付法司亦可。但此辈犯纪,可以不罚,朝廷的纪纲,又在哪里?”
“不是不罚。”赵普接口回奏:“乞陛下敕下,令王全斌等人,到两司问话;臣等问明白了;另行典奏取旨,庶乎功过分明,纲纪昭然。”
“这样倒也可以。”皇帝轻轻敲了一下柱斧:“你就拟敕来看了,赶紧发出去。”
敕令到达成都之日,又是捷报争传之时;全师雄死后,余众推举谢行本为帅,盘据铜山,为康延泽所破,川东传檄而定。
在成都以南的地区,比较麻烦的是嘉州,乱党吕翰,骁勇善战,守城不下;王全斌派水陆转运使曹翰进击,以王仁赡支援,两军合围,吕翰弃城而走,但兵力未损。
不但吕翰的兵力未损,实际上还有乱党在向嘉州集中。吕翰的弃城是诱敌之计,预备集结各路乱党,反主为客,包围嘉州,分道攻城,歼灭曹翰的部队。
亏得曹翰预先得到了谍报,乱党定于两天以后,听嘉州城上鼓楼,打三更为号,一起动手。曹翰估量敌我兵力,众寡不敌;于是心生一计,把掌管更鼓的老兵找来,密密授意。到了那天晚上,起更特迟,时间拉长,一更二点,实为二更;其实早过三更;打到二更二点,曙色已露。
各路乱党早已集中,只以未到三更,不敢造次动手;此时看东方天色,方知中计,急急引退。阵脚一松,曹翰便动手开城出击,吕翰的主力大渡而散,牵动了其他的乱党,为曹翰分手追击,大胜而回。
于是一面奏捷,一面下令班师;王全斌等人忐忑不安,士卒们却是欢声雷动,奔走相告。
不过入蜀的两路人马,一接收拾行装的命令,最兴奋的怕是张惠龙——在刚离江陵的那几天,青儿的情影,魂牵梦萦,令人茶饭不思,神魂颠倒。白天有公务在手,还易于排遣;一到晚来,彻夜相思,那滋味着实难以消受。直到过了巴东,与蜀军接了仗,方始忘却;自平成都,当然也会想到,但全师雄的叛乱一起,知道班师遥遥无期,咬一咬牙倒也能丢开。情愫积得太久,到了赋归的此一刻,便一发不可收拾;岂止归心如箭?最好缩地有方,即时即刻能与青儿相见。
当然,这是办不到的事;自己把一颗乱糟糟的心,按捺了又按捺,才想起有件事不能不问。“都监,”他说:“班师从那一条路走啊?”
他一问,曹彬便知用意,随即答道:“还是分为两路;都由峡路走,那来这么多船?”
“那末,秦凤路的仍旧走秦州、凤州;归州路的仍旧走三峡?”
“不!”曹彬摇摇头:“劳逸须得平均,由峡路来的,从秦凤路回去。”
听这一说,张惠龙顿时满头大汗。“这,这是——”他结结巴巴地说:“我跟着都监从剑阁走?”
曹彬是有意跟他戏耍,看他急得如此,于心不忍,便笑笑说道:“我看你想青儿想得快要疯了!”
见都监这样的神情和口吻,张惠龙的心境,顿时一宽,都监的话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行程调动一下,又有何妨?
于是他怂勇着说。“都监,你老何不仍走峡路?下水船快,‘千里江陵一日还!’”
平日听曹彬念时,张惠龙耳濡目染,居然也能脱口引用唐诗;曹彬既惊奇、又欣慰,同时也觉得很好玩。“真不得了!”他笑着说:“张惠龙变得这么文雅了!”
张惠龙有些发窘,但听出这不是讥笑,而是嘉许,所以心里有些得意,只不好意思地笑着,不作一声。
“你为什么这么沉不住气?”曹彬藉这机会教导张惠龙:“身为军人,最要紧的是作判断。你的亲事,是我替你定下的,我曾答应了女家,平蜀班师之日,到江陵办喜事;就算都从剑阁回京,我也会给你假期到江陵迎娶。这是势所必然的事,你竟会想不明白,急成那个样子,岂不叫人把你看成草包?”
这一番责备,张惠龙心悦诚服;把他所讲的道理,细想了一遍,都记在心里,然后才响亮地答一声:“是!”
“你的事我早已替你打算过了。”曹彬又说:“只要我的职权所许,自然给你方便;大军十分之七八,由峡路东下,仍旧在江陵一带起早,要派人到那里去部署转运,我替你补上一个名字。这是你第一次离开我到外面去历练,随时随地要留心。一你要知道、在我跟前,你做错了事,我会告诉你,在外面,只有靠你自己检点。”
“都监请放心!”张惠龙说:“我决不会丢都监你老的脸。”
“另外我再给你三天婚假。日子由你自己定了,报告带队的官长。”
“那末,”张惠龙问:“都监什么时候到江陵?”
“总在半个月以后。”
“我等都监来了,再跟吴家定日子。”
“不必!”曹彬很婉转地为他解释:“第一、吴家要选吉日,不可为我耽误;第二、早早成了亲,好打点一切,带着新娘子回京;第三、我到了江陵,不见得能抽得出功夫来为你主持婚事。所以你不必等我,好在有张孔目在,也是一样。”
听这一说,张惠龙不免有怏怏不快之色;曹彬便歉意地劝慰了一番,答应到了江陵,一定抽出半天的功夫,到吴乡约家去拜访,权当会亲。张惠龙觉得这样也算有了面子,心里才好过些。
推己及人,他又想到一件事,忍不住要说;军中弟兄与当地百姓交往,颇有结识了多情女郎,论及嫁娶的,只以叛乱未平,班师无期,阵前不准招亲,所以男愁女怨,如今似乎应该解除禁令,促成好事。否则大军启行之日,闺中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哭肿眼睛?
“我已经想到了。”曹彬听完张惠龙的陈述,点点头说:“不过这件事用不着我费心,更与你无干;不必管这闲事。”
费心的自然有人。第一个就是王仁赡——李廷珪所送的那位歌伎,极受王仁赡的宠爱;当然要携回京师。只是不能随军同行;因为刘光乂极力反对,说行军不宜有妇人,否则兵气不扬。而且以蜀中百姓看在眼里,会起议评;所以主张将眷属集中在一起,派定留守照料,随后再定行止。
这是侃侃正论,谁也驳他不倒;王全斌已经表示接纳建议。但只许军官纳妾,不准士兵娶妻,无论如何是件说不过去的事,因此开放了禁令;婚礼当然从简,甚至大定、小定,一概豁免,女家不办嫁妆,男家的聘礼,是吕余庆所定的规矩,白银十两,采缎两匹,羊一口,酒十瓶,由成都府致送,作为贺礼。
婚礼虽简,但很热闹,因为新郎官的贺客多——当然都是他的同袍;凑齐份子,自办喜筵,不用女家费心。闹够了酒,把新郎送入洞房;洞房就在女家。刚赋好逑,旋唱骊歌,送行的行列中,多的是刚刚开脸的新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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