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
|
|
|
东归的船上,“一日思君十二时”,只要一闲下来,神魂飞越,都在青儿左右;张惠龙的江陵之忆,甜似蜜,醇似酒。
最难忘的还是初见的光景,当日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那天是青儿亲自料理了肴馔,由吴乡约出面留客吃饭。萍水相逢,便有这么一番殷勤,真正是美人情重!可笑的是自己一再以“将令”为言,峻拒好意;迫得吴乡约不能不说实话,款客原是青儿的意思。料想此时在屏风后的她,已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而自己滞而不化,居然还说得出推辞的话来,才惹得她大发娇嗔。倘或就此不欢而散,事后追忆,一定悔恨无穷。
每想到这里,他似乎还心有余悸。同时也始终弄不明白,青儿在受了那样难以忍受的屈辱,居然还能调制出一碗冒充清水的肉汤来,不念新嫌是一难;用心委屈,唯恐自己再不受,又是一难。他在想,见了面一定得问问她:“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因为是这样的感觉,所以又生福薄怕难消受的恐惧。越近江陵,越有这样的感觉,不由得又想起从曹都监那里学来的一句唐诗:“近乡情更怯”;对青儿是又想见,又怕见,自己都不明白,到底是怎么的一种心意。
但是对张孔目,却是渴望一见;叩门登堂,张孔目喜出望外,斜着脸把张惠龙从头看到脚,第一句话是。“兄弟,你真的当了官了!好漂亮的战袍!”
张惠龙望一望自己身上,矜持地笑着,他本来是士兵的身份,平蜀立功,授职“仁勇副尉——宋朝的官阶,文职五品以上称“大夫”,六品以下称“郎”;武职五品以上称“将军”,六品以下称“尉”,仁勇副尉正九品,品秩是倒数第三;但无论如何是个进身之阶,只要勤慎奉职,不怕做不到将军。
“大嫂呢?”张惠龙说:“特地给大嫂带了几端蜀锦;只怕东西不好!大家都抢着买,好货难觅。”
说着,他便动手去打开礼物,除了蜀锦,还有许多土仪,算得上一份重礼。张孔目觉得受之有愧,按住了他的手说:“兄弟,你留着送你老丈人,我们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自己弟兄,就免了吧!”
“不!我另外还有一份。”
却不过情意,张孔目只得收下;喊出他妻子来,见了张惠龙就像见了同胞手足那样亲热。乱过一阵,才得细叙别后光景;平蜀的战绩虽非新闻,但由身历其境的人来陈述,自与道听途说不同,张孔目和闻讯来探视的邻居,无不听得出了神。
“当家的!”张孔目的妻子在屏风后面,提醒丈夫:“你不要尽顾得听热闹,兄弟有正事,你别耽误他的功夫。”
听得这话,邻居们都知趣告辞;张孔目便问:“兄弟,我先陪你到吴家去看你丈人。”
“先不忙!”张惠龙说:“我正要跟大哥商量。”他把曹彬的话说了一遍。
“好极了!”张孔目极高兴地说:“从前我是大媒,现在我是男家。兄弟,你就先住在我这里;后面有一间向阳的屋子,也还宽敞。我明天就教人收拾出来,做你们小夫妻的洞房。”。
“多谢大哥!不过这几天住到大哥这里来却不能,因为公事在身,须随长官住在一起。”
“长官是那一位?”
“水陆转运使曹将军。”张惠龙说:“大军到江陵,回京陆路的途程,都归他安排。”
张孔目因为以前做过江陵府与平蜀大军之间联络的工作,所以对那些将领,都很熟悉,这时略想一想问道:“可是单名翰字的那位曹将军?”
“正是。”
“那好办!这位曹将军我很熟;这趟他少不得还要找我帮忙。我明天就跟他说,反正早出晚归,不误他的公事就是了。”
“既如此,等大哥跟曹将军说妥了,我再搬来。”说到这里,张惠龙把在手边的一个布包袱打开,里面是二百两银子,双手捧到桌上说道:“大哥,请你尽这些钱办。一切费心。”
张孔目点点头不响;眨着眼盘算了好一会,把银子分为两堆:“兄弟,你听我说,你这场喜事须费些斟酌,如说好好热闹一番,第一、繁文缛节,得费好些日子,你人在客边,又是随军、容不得你这么做;第二、办喜事要讲究,多少钱也花得下去,也要估量自己的力量。不过太简朴,委屈了女家也不好。这样,你只交一百两银子给我,我跟你丈人商量,不丰不俭,适得其中最好。你丈人一定体谅你,不教你多花费。有这一百两银子,万一不够,”他指着自己的鼻尖说:“谁教你叫我大哥?自然我来补上。”
张惠龙听他这番话,体贴周到,异常心感;连声答道:“大哥说得是,大哥说得是!不过教大哥费了心还赔钱,我实在于心不安——”
“你不必跟我客气!”张孔目把两堆银子,一堆留着;一堆向外一推:“你当了官,又成了家,应酬花费,处处要钱;这一百两你收了回去!”
听这一说,再要多说什么,反倒显得生疏了,张惠龙只感激地说:“我就听大哥吩咐。”
“这才好!事不宜迟,去看你丈人吧!”
有张孔目作陪,张惠龙怯意自然消失;取了孝敬丈人、献上妆台的礼物,雇个脚夫挑着,一路走向吴家,一路在想,不知青儿见了自己,是何神态?自己该跟她说些什么?当着人前,自唯有淡淡招呼;怎么得找个机会,细细看她一看,好好说一说话,才能补偿得了这一年来的相思之苦。
“嗨!”张孔目在他身后大声喊道:“到了,到了!你还走到哪里去?”
张惠龙站住脚细看,可不是吴乡约家?门庭依旧,悄然无声,不由得又生怯意,隐隐忧虑,莫非人去楼空了!
一个念头不曾转完,只见吴家门洞探出一个人头来;张惠龙认得他是吴家的小厮,他也认得张惠龙,定睛看了一眼,扭头就跑,一路喊:“老爹!姑娘!姑爷来了!”
听这一喊,张惠龙心中一块石头落地;笑自己怎么会那样子瞎起疑心?于是精神抖擞地跟着张孔目走了进去;踏上石阶,只见吴乡约急步迎了出来,大声说道:“惠龙,我到码头上去寻过,怎的不见你?”说着,便目不转睛地打量女婿,无视于另有客在。
等张惠龙磕头拜见,又说下了船先到张孔目家;吴乡约方知怠慢了客人,急忙道歉。张孔目跟他原是熟人,便即笑道:“老吴!我现在要叫姻丈了!你们翁婿先谈谈,等我来开发挑夫。”
打发了挑夫,送上礼物;吴乡约却先不看,只回头喊道:“青儿,青儿!”
青儿就在屏风后面,不好意思出来,便故意装作不曾听见;吴乡约还在喊个不停,那小厮便说:“老爹不要喊了,姑娘怕难为情的。”
“这有什么好难为情的。罢了,罢了,不肯出来就上厨房;看有什么好吃的,多弄些出来吃!”
啊!青儿在屏风后面,听见她父亲的话,方始醒悟,自己还有这么一件正事;看一看天色,日已偏西,正月里的日子短,马上天黑,就得开饭,时间十分局促,怎么办?
凝神想了一下,得找人来帮忙。“你到刘家去一趟,把七巧姐请来!”她又拿钱给小厮:“跟着就到西市去一趟,看有什么好鱼,莫讲价,多买几条回来。要快!”
小厮答应着,飞奔而去。青儿也急急走到厨下,起火烧水,先把现成的腊肉、腊鱼蒸上。接着,七巧姐应邀而至;后面跟着她家的长工,双手端着一只大砂锅,放在桌上,随即管自己走了。
七巧姐三十岁左右,年轻居孀,住在娘家守节,拈起针线,做得一手好女红;拿起厨刀,做得一手好菜,所以青儿请她来帮忙。她叫青儿“妹子”,因而称张惠龙便是“妹夫”。
“听说妹夫来了,恭喜,恭喜!”
“你看这时候!”青儿装得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望着窗外自己说,藉以掩饰羞态:“怕什么东西都买不到了,偏偏来了客。”
“一共只有两位客。那好办!”七巧姐把砂锅一揭:“有只鸡了,另外再配几样菜,快得很。”
“唷!”青儿问道:“这是你家老爹病后虚弱,补身子的;怎么能拿到这里来。”
“天天老母鸡,他嫌吃得腻了,不要紧!闲话少说,先弄点心。有粉没得?”
糊汤粉是家家都有的。七巧姐运刀如飞,切得极细;煮好了浇上现成的鸡汤,再切几片腊肉盖在上面,烫两条菜心作配,清汤白粉,红绿相映,是极出色的一道点心。
难题来了!得有个人端出去奉客。当然不便教七巧姐屈尊;青儿自己又害羞,不肯露面,而劳动她父亲,似乎也不合适。
正在为难之际,嘻嘻哈哈来了一群女伴,都是听说张惠龙上门,来看热闹的;七巧姐便抓了顶小的那个当差。“小凤!”她说:“你把粉端出去!记住啊!多的一碗,端给你姊夫。”
这一说,顿时听得哗然大笑。笑归笑,帮忙归帮忙;小凤才十二岁,怕她端不动托盘,便有人自告奋勇,先替她端到屏风后面,再一碗一碗捧出去。
于是一窝蜂似地都涌了出去,躲在屏风后面看“新女婿”;等小凤端了一碗粉出去,吴乡约站起来接住,自然是先款客,便对张孔目说:“粗点心,不中吃!”
“不是,不是!”小凤大叫:“那是姊夫的。”
“怎么?”吴乡约诧异,而且不悦:“怎么只有一碗粉?”
“谁说一碗?这位客也有。”
“那不一样吗?”
“谁说一样?”小凤振振有词地:“交代了我的,多的一碗,端给姊夫!”
“妙,妙!”张孔目大笑。
吴乡约也忍俊不禁了;屏风后面更是乱作一团,有的笑,有的骂小凤“傻丫头”。张惠龙心里却是别有滋味;想起这班女孩子,大概都是当日做过油坛的,便脱口说道:“岳父,油坛真正管用!靠它打了好些胜仗。曹都监那天还在说,要谢谢江陵地方上帮忙。”
“江陵地方上也一样,要谢谢大军平蜀。”吴乡约说:“这两年,一条长江成了一家,来往方便,多做好些生意,江陵比以前繁荣得多了。”
“这倒是实话。”张孔目接口说道:“老百姓要靠军队保护,没有不敬军的;就怕军队自己做得太过份,叫老百姓见了怕!都像曹都监那样子讲纪律,老百姓出钱出力,心甘情愿;谢个什么?”
“就是这点!”吴乡约向张惠龙问道:“这碗粉,中吃不中吃?”
“好极了!”张惠龙连连点头。
“那你就吃光了它。”
“是!”张惠龙果然吃得碗底朝天。
这时的厨房里,人多好做事,在七巧姐指挥之下,四盘四碗,已经齐备;小厮来排开桌子,邀请人席,自然是奉张孔目为首座。酒过三巡,他正要开口谈到正事,只见小凤走了出来,双目灼灼地,似乎有话要说。
“小凤!”吴乡约问道:“你要干什么?”
小凤不答他的话,看着张惠龙,叫一声:“姊夫!姊姊叫我跟你来说——”
张孔目喝了两杯酒,兴致极好,看见屏风后面遮遮掩掩的人影,便大声打断小凤的话说:“是不是姊姊们都要找姊夫?”
“啐!”屏风后面顿时起了骚动。也有赶紧走了开去的。
稚态可掬的小凤,却不当张孔目的话是玩笑:“不是!”她很认真地答了这一句,接着又对张惠龙说:“姊姊们要请你讲一讲,怎么是靠油坛打胜仗?”
“噢,这个!”张惠龙很高兴地说。“我讲,我讲!”
“慢点!”张孔目又起哄:“要听到外面来听。一个不许少!”
这明明是是要把青儿逼出来。她的女伴们理会得他的意思,正中下怀,便要挟青儿,说她害羞不肯出去,便害得大家都听不到了。青儿也落得装模作样,作为“顾全大局”不得不委屈自己的样子,夹在人群中,挨挨蹭蹭地走了出来。
等一出来,就由不得她了,七手八脚的将她推到前面,便按在椅子上坐下;其余或倚或站,一齐望一望张惠龙,又望一望青儿,要看他们怎么个态度?
青儿态度自然是忸怩。到底张惠龙是男子汉,而且有话可说,便易于应付,略想一想说道:“我讲三会砦的那一仗——”
张惠龙跟着曹彬历练了这两年,口才已经很好了,当时便先从三会砦的地形讲起;又讲南光海的治军,灯号整齐,守备严密,又是居高临下,看起来李进卿的部队仰攻这个要寨,必要吃亏。
然后再讲李进卿和他的两个“军头”周武成和陈陶,如何定计,如何动手;讲到南光海开砦迎敌,战马奔腾,直冲而下时,青儿和他的女伴们,一个个捏了一手心的汗。
“这就要靠油坛了!一声号炮,油坛刷刷、刷地摔了上去。那条坡道石子路,油坛一摔,只听乒乒乓乓,好清脆的响声。接下来就是唏律律的马嘶;磁——礴!这是啥声音?”张惠龙停下来问。
“这不是马摔倒了吗?”有人这样答道。
“对!你们想,油坛一破,又是蛋白又是油;马蹄是钉了铁掌的,又在极陡的坡道上,还有个不摔倒的?真正是人仰马翻,鬼哭神号;蜀军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花样。那,那都是你们的功劳!”
女孩子们得意极了,但也不肯走了,还要再听。于是张惠龙又讲用油坛火攻的故事。
张孔目灵机一动:这不正是时候?刚才本因为张惠龙在座,有些碍口,不便跟吴乡约细谈婚礼,此刻正好避开了他从长计议。
“老姻丈,你请过来!”
两个人在僻静一角坐下,张孔目把曹彬的意思,和他自己的打算,很婉转地说了出来。吴乡约只有二点不能同意,洞房要设在女家;他特别声明,这不是入赘,一则舍不得女儿,二则不愿张孔目费事。
张孔目了解吴乡约的心情,掌中唯此一粒明珠,相依为命多少年,嫁了个异乡人,又是军官;王命不由身,张惠龙天南地北地不知调遣到哪里?这一嫁出去,父女俩就不知哪天才得见面,自然是能多聚一日便多聚一日。再想想为他们小夫妻准备洞房,油漆粉刷也非顷刻可办,住却住不到几日,功夫金钱都成白费。要表示“兄弟”的情分,尽有别样办法,犯不着花冤枉钱。
这样里外一想,张孔目便即答道:“我遵命就是!”
听张孔目允了,吴乡约相当高兴,但又歉意地陪笑。“还有日子上头,务请台允,”他说:“我想办得从容些。”
这也无非是不舍分离,想多捱几日。“老姻丈的心事,我晓得!不过,”张孔目说:“这件事我做不得主。只怕惠龙自己也是身不由主。”
吴乡约是明白人,说破了自然谅解,点点头说:“既如此,只好凑公家的便!”说着,想起爱女将远离膝下,便有凄惶之色。
“老姻丈不必难过!”张孔目安慰他说:“数万大军,水陆转驳,总得个把月的功夫;曹都监体恤惠龙,一定会让他在最后一拨走,还有得相聚的日子。”
“是的!”吴乡约说:“曹都监最体恤部下。”
于是从第二天起,吴乡约就开始筹备喜事;平日都是他帮人家的忙,现在他家有事,亦不愁无人帮忙。反倒是张惠龙闲着无事,只等着做现成新郎官。
闹房的贺客,直到三更方散。伴娘将洞房略略收拾干净,展开衾枕,笑嘻嘻道得一声:“姑爷、姑娘,早早安置。”接着便轻轻合上双扉,悄悄走了。
张惠龙陡觉呼吸急促,胸隔之间,仿佛胀满得透不过气来;转眼去望垂头坐在床沿上的青儿,不道育儿也正在望他,四目相接,她微微一惊,但随即将眼睁得好大,四处搜索,同时侧耳静听。张惠龙不解为何,正要开口,便让她摇手止住;同时向后一指。他仔细察看了一下,方始明白后窗外面,还有些淘气的女孩子在偷窥,便笑着去开窗子看——不等他打开,就听见杂乱的脚步声,那群女孩子都笑着走了。
于是青儿透了口气,纤腰伸舒,像是从什么束缚中解脱了出来,显得很轻松自在。作为一个新娘子的羞涩,自然还留在颊上眼中,但别的新娘子常有的疑虑怯惧,在她却没有,有的只是无限的情,无数的话。
反倒是张惠龙有些怯怯地,伸出一只手来,不知道是该抚她的肩,还是捏她的手臂?
“你坐嘛。”青儿轻轻地说,同时把身子往一边挪了挪。
这温柔的慰抚,对张惠龙是一大鼓励,他挨着她坐下,立刻便闻到一阵异样的香味:甜甜地、暖暖地,令人惊心动魄。
他忽然想出一句话来问。“我叫你什么?”
看到他那仅兮兮的神情,又听到这样的一问,她忍不住好笑:“莫非你还不晓得我的名字?”
“我怎么不知道?不过那个名字是大家喊的,不希奇。”他说:“要一个名字,只有我能叫;专门归我所有!”
这也是傻话!但傻得有意思,青儿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非常敏锐,第一次认清了他的全貌;浓眉大眼和挺直的鼻子,配搭成粗犷的英俊。此刻她才发现,世上的美男子原有两种:一种是剑眉星目,皮肤白净,人人都知道的漂亮美男子;再有一种便是看似朴拙,细看才知每一处都跟女人截然不同,完完全全是个男人的美男子。
“我叫你小青青!”他问:“可不可以?”
“随便你!只要不叫我丑八怪就好了。”
“丑八怪?”他仿佛很困惑地:“你不会是在笑我?”接着他又摇摇头:“不会的!小青青的心最好,从不会笑话人。是不是?”
这话让青儿觉得很安慰,至少他知道好歹;但是想起第一天相见的光景,犹不免感到委屈,因而故意带些冷笑的意味道:“就怕‘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好意留人吃饭,反而看人家的脸嘴。”
一说到此,恰好提醒了张惠龙。“嗨!”他扳着她的肩,让她把脸转了过来,很认真地问:“小青青!我想了多少时候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待我那么好”
这话给青儿的感觉是:九分安慰,一分失望。“傻瓜!”她白了他一眼,却又忍不住含着笑问:“你想了多少时候?”
“常常在想,只要一闲下来就想。”张惠龙摇摇头:“无论如何想不通。”
“现在呢?”
“也还是不懂。我想想我自己这个人,值不得你对我那么好。”
“你这个人!”青儿有些不满:“别人看重你,你自己反倒看轻了自己。”
“那也只是在你面前。对别人,我也不觉得我比别人差到什么地方去!”
青儿很高兴地笑了,故意嘲弄着说:“看你像锯了嘴的葫芦似地,原来也很会灌米汤。”
“我是真心,你说它是米汤!”张惠龙笑道:“我也要这样说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骂我狗!看我真的咬你。”
“你咬嘛!”他把一只手伸到她唇边。
她也真的咬了,轻轻地;然后捧着他的手贴在她脸上,呼吸陡然急促了。张惠龙吸了口气,宽阔的胸脯慢慢膨胀,将她搂得紧紧地。
“惠龙!”她喘着气说:“我怕。”
“怕!”他觉得困惑,想看一看她的脸,好明白她为何说这样的话?但舍不得松开手,只接着问了句:“为什么?”
“我怕你不在我身边。”
这才真的是傻话,张惠龙觉得怎么回答也不合适,只好用同样的话作答:“我也怕,怕见不着你!”他越发把她搂紧了:“所以,在一起的时候不要错过!你晓得我此刻心里怎么在想?我在想:最好两个人化作一个人!”
曹彬陪着王全斌和刘光乂,一路观察江防,费了半个月的功夫,才到达江陵。
张惠龙已经盼望了好些日子了,等坐舰一到,立即上船拜见——不多日子的睽隔,倒像见了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来到曹彬身边,就不肯走了;絮絮不断地问候起居,同时也不等曹彬发问,便把他成亲的经过,讲个不休。
含笑倾听的曹彬,自然也觉得高兴。回想当初,张惠龙帐下厮养,浑浑噩噩;如今却是既成家又立业,气宇轩昂,看来像是会成大器。平蜀之行,其余的功罪且都莫论,只眼前的张惠龙,恰是再也真实不过的造就。转念到此,更觉欣慰,因而对青儿和她父亲,特具一份亲切之感;答应在一两天内,必定抽出功夫,实践他在成都许下张惠龙到吴家“会亲”的许诺。
谁知就在第二天上午,事情起了变化。
有一道敕令,自秦凤路由快马递到成都,下达参知政事知成都府事的吕余庆,责成吕余庆督促王全斌及所属高级将领,驰驿回京。为何如此急如星火,以及催促王全斌等人回京,是干什么?敕令中都未说明。
此时在成都的高级将领,只有一个都转运使沈义伦,他也在被召之列;因此,吕余庆办了一角公文,附上敕令的抄本,就托他立时赶到江陵,通知王全斌。
沈义伦清谨绝尘,又好佛,酷信因果之说,一个人住在佛寺里,除公事以外,不接宾客,所以奉命即行,兼程赶到江陵;一上岸就直接到行馆去见王全斌,说明经过。
恰好崔彦进、王仁赡、刘光乂和曹彬都在座,传阅了吕余庆的公文;大家都觉得太突兀,是祸是福,颇难揣测,相顾惊疑不止。
“大家都走了,这里交给谁负责?”王全斌说:“敕令上虽未明白指示,我想,我仍旧要有处置。各位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大家都点头称是,同时在想,谁是留在江陵料理转输事宜的最适当的人选?
“光义!”王全斌说:“我想请你留守。”
王全斌此时已有预感,这趟催促进京,将有麻烦;在座的人,除了刘光乂、曹彬、沈义伦,都脱不得关系。沈义伦在敕令中已指名宣召,而曹彬则另有委任之处,所以把留守的任务,交给刘光乂。
崔彦进和王仁赡,也有大致相同的想法,所以也都想规避,暂且留在江陵观望风色;王仁赡又比崔彦进来得机敏,所以抢在前面说话。
“还是我留守吧!”他自问自答地补充:“为什么呢?因为照我看。朝廷恐怕又有大征伐,不是伐北汉,就是下江南。光义勋业彪炳,官家一定要借重,应该回京候旨。”
“不!”王全斌找了个理由拒绝王仁赡:“光义对这里熟悉,我决定偏劳光义。”
刘光乂为人忠厚,信以为真,听这一说,便即答道:“要说对江陵地方熟悉,调拨转输,能够得心应手,莫如国华!”
“是的。不过,我另有一个紧要任务,委托国华。”王全斌以统帅的身份,正式作了裁决:“事情就这么安排。请各位回去,立刻开始准备吧!”
王全斌单独留下一个曹彬,闭门密谈,要求曹彬打前站,先回京师探听消息。
“国华!自己做事,自己知道。”他说:“我在成都就想告退,为来为去为的是:想保全一个面子。照现在这样子看,回京是凶多吉少;我想请你先回去看一看,当然,也要靠你疏通。”
曹彬知道遭遇了极大的难题。所谓疏通无非解释;天威不测,何能冒昧陈奏?就算皇帝召见,垂询经过,也只能看情形进言,皇帝听不听,是件毫无把握的事。而且自己既不能一手掩尽黑白,皇帝又英察果断,决不可能赦免不问。那时候,必有人以为他入京在先,进了谗言;遭受这样的误解,如何还能与袍泽互信共处?
“你看怎么样?”王全斌在催促了。
“我的看法是——”他把刚才所想到的,很坦率地说了出来。
“那就这样,你先陪崔、王二人进京。”王全斌说:“你就怕他们两个人对你误解,现在同行进京,耳目相及,还有什么误会?”
“这倒可以。我遵命就是了!”
于是,略略料理了一下,第二天一早就动身北上。吴家“会亲”之约,当然作罢;不过曹彬还是很体恤张惠龙,将他拨到刘光乂身边办事,这样就可以留待最后一批离开江陵。
因为君命紧急,在路上丝毫不敢耽搁。崔彦进和王仁赡的行装虽重,但身份高了,凡事方便,可以多拨骡马分载;牲口的负担一轻,自然也无竭蹶迟滞之虞,因而较正常驿程早了两日到京。一进京师南城陈州门,早有枢密院特派的干当官在守候的不只陈州门一处;每处守候的人也不只一两个,而是一拨五人,为的是枢密使李崇矩已奉到皇帝的面谕,不能不预作准备。
“启上崔副帅,行馆早已备下,请过去吧!”
崔彦进诧异。“我自有家宅,”他说:“何劳代为预备行馆。”
“是!”那领头的干当官姓韩,极其能干沉着:“请到行馆,另有话奉陈。”
“好吧!”王仁赡已知不妙,劝崔彦进说:“既然如此,我们就先住行馆,把行李发回家去。”
“启上各位官长。”韩干当官将视线扫过了崔彦进、王仁赡和曹彬:“枢密院奉官家面谕,蜀中班师将帅的行装辎重,须先查验奏报,再行发还。”
抬出“官家”,谁敢作声?崔彦进和王仁赡神色大变;曹彬见这种情形,怕崔、王二人的脸色,已引起他人的怀疑,因而轻视,随即泰然说道:“自然遵诏办理,你点收吧!”
“是!”韩干当官说:“一起都运到行馆,再作道理。我们也不敢擅动,须等上头派人来看。”
一到行馆,行李都加了枢密院的封条;接待贵客,却甚殷勤,但崔彦进和王仁赡都有被软禁了的感觉,自是悒郁不乐;曹彬自是泰然,但不能自己,此时须为崔、王二人帮忙。一面劝慰,一面写了信给李崇矩,说远征班师的将帅,功罪未明,先受看管,各人心中是否感到委屈,姑且不论;所予民间的观感,不可不加顾虑。最后建议,即速奏明皇帝,速加处置。
这封信很有效验——实际上李崇矩也正在为此事跟宰相赵普商议,想请皇帝召见,要当面奏请,从宽处置,先放崔、王、曹三人回家;不过接到曹彬的信,就更容易说话了。
“曹国华本来是‘陪绑’,没有他的事;昨日官家还面谕:曹彬可以不必看管。只是视同一体,功罪如何,在此刻来说,都还不分明,当然未便例外。现在就拿他作个题目吧!”
果然,皇帝先指示,单独释放曹彬;经赵普说明这一番道理,李崇矩又格外解释曹彬的用意,在保全禁军的威严体面,而崔彦进和王仁赡也决不致畏罪自杀。于是,皇帝为了不忍让曹彬蒙辱,准了赵、李二人的奏请。
“王全斌呢?如何不回?”皇帝又问。
“他跟沈义伦作一路,随后就到。”
“崔彦进跟王仁赡的行李,想来你们已经照我的话,封存了?”
“是!”赵普答道:“连曹彬的行李,一起封存,候旨发落。”
“原就说了的,须先查验。”
查验以后呢?赵普心里存着这样一个疑问,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出来?
“唉!”皇帝忽发感慨:“五代以来,将校以至小卒,都拿打仗当作发财的机会,所以百姓把官军当作盗匪一例看待;这件事我想起来脸就会红。为了想革除这个坏习气,我不管财用如何困难,饷俸补给,一再增加,自觉待大家不可谓不厚;而还有人不能体谅我的苦心,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听皇帝的口风,是打算用重典来整饬纪律。百战功高的大将,如果受辱于狱吏,是件有伤朝廷体制的事;所以赵普乘此时机,重申前请。不过这话须有个迂回的说法。
“王全斌等人,不能仰体圣意,其情着实可恶!臣备位辅粥,总领百僚,督率无力,请陛下加以处分。”
“跟你不相干。”皇帝又说:“不过修明纪纲,倒是你的责任。”
“是!臣不敢推卸职责,”赵普到这时才提出请求:“平蜀将领功过,请陛下责付中书询问明白,另行秦请处分。”
“可以!”皇帝点点头:“由你们‘二府’会审明白,再作道理。”
“是!”
“只是有一层,须得斟酌。”皇帝问道:“你看王仁赡,是不是该先有处置?”
赵普和李崇矩一时不明皇帝的话意何所指;细想一想,方始领会——二府是指东府和西府,东府是中书省,由宰相和参知政事掌文事;西府是枢密院,由枢密使和枢密副使掌武事。奉旨二府会审平蜀将领,则王仁赡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应该是坐在堂上,还是站在堂下?
看他们两人迟疑未答,皇帝以为他们不便作何表示,因而直截了当地作了裁决:“王仁赡不能再当副使了,先拟旨发布!”
“启上陛下——”
“你不必为王仁赡申辩。”皇帝打断李崇矩的话说:“你只说,有什么适当的人可以接充王仁赡的遗缺?”
任用一员枢密副使是件大事,仓猝之间,无从举荐,而且文武二府虽是对称,地位并不一样,枢密副使的人选,需要征得宰相的同意,方能上秦,因而李崇矩这样答道:“容臣与宰相商议停当,再行秦闻。”
从殿上退了下来,赵普跟李崇矩还没有功夫细谈,第一件事是传旨释放崔彦进、王仁赡和曹彬;第二件事是拟旨免除王仁赡的枢密副使的职务;第三件事是查验崔彦进等人的行李——皇帝对此虽无明确的指示,但急于想知道查验的结果,是可以意料到的;如果下一次召见时,问到此事,没有交代,那就不合适了。
第三件事尚未发落,日已将午。料理中书省庶务的一个虞候,名叫钱庆的来请示,是不是可以开饭了?
“可以!”赵普又向李崇矩说:“你也在这里吃吧!把薛子平也找来,我们好好谈一谈。”
子平是薛居正的号,他跟吕余庆一样,是参知政事,本职是兵部侍郎,常在部中办事——此人性情宽厚,淡泊自甘,知道赵普喜欢揽权,所以除却奉召“会食”,平时是不大到中书省来的。
宰相的供应,精美丰腴,平常饭菜,亦如盛宴;薛居正的酒量跟他的气量一样大,此时只顾不断举杯,一面健啖豪饮,一面听赵普谈这天召见的经过。
“子平,有件事想奉烦。”
“是!”薛居正答:“请则公吩咐!”
“崔、王、曹三人的行李,奉旨查验;叫别人去我不放心。再说以他们三人的身份,亦不便叫别人去!”说到这里,赵普拱拱手:“拜托、拜托!”
这明明是让薛居正去“做恶人”。他赋性随和,不喜苛察,所以对此委任,大非所愿;但身为参政,亦有执行朝廷法度的责任,兼以是宰相的话,不便驳回,于是只能慨然应诺。
“也不必急!尽管宽饮。”赵普敬了他一杯酒,作为道谢的表示。
“则公,”李崇矩问到:“王仁赡的遗缺,则公夹袋中有人否?”
“现成有个人。不过——”赵普意味深长地说:“荐此人,于王仁赡的面子上不好看;而且,此时举荐,倒象有成见似地;两位以为我的看法如何?”
李、薛都能意会,他指的是曹彬。以枢密承旨升任枢密副使,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只是接王仁赡的缺,荣枯相比,益觉显然,未免令人难堪。而况蜀中将领的功罪,犹待宰相平章;混沌未明之时,曹彬先被荐升官,明明是认为他有功无过,所以说是“像有成见”。
“则公深谋远虑,真不可及!”李崇矩衷心敬服地赞叹着。
“等王全赋一到,传问的便是我们三个人。我想,”赵普徐徐说道:“我们须有一个定见。”
这话就让薛居正和李崇矩都难索解了,有功有罪,全看事实而定;何可先有定见。
看他们有困惑的神色,赵普便又说道:“国家培植将材不易;而况北汉、南唐都未臣服,用兵之时还多。所以,能保全的还得要保全。”
“则公此论甚是。”薛居正表示赞成。
李崇矩却有不同的看法:“官家一再面谕,要整饬纪纲。”他是善意劝告:“不知则公看出圣意没有?”
“自然,我也知道!”赵普闲闲地说:“官家仁厚,一心以黎庶为念;说到头来,我倒觉得不如皇弟英察,擅于将将。”
原来如此!李崇矩心中有数,皇弟光义有布恩之意,赵普不过承皇弟的意旨而已。
“又是这玩意!”赵普将手中的一张诉状,往桌上一摔,愤愤地说。
事与愿违,他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开脱王全斌等人的罪名;偏偏告状的人特别多,有蜀中的百姓,也有平蜀部队中的官兵,起先不敢告,一等大军班师,更听说皇帝要对失职将领治罪,于是“五毒齐发”了!
纸里包不住火,赵普不敢隐瞒这些诉状;而且也瞒不住,诉状不一定投入两府,从门下省、从皇城使、甚至从富门上,都可转达御前。皇帝自然生气;偏偏王仁赡不知趣,上了一道极不得体的奏疏。
“王仁赡在家干些什么?”皇帝问赵普。
“在家闭门待罪。”
“哼!”皇帝冷笑:“他何尝自觉有罪?你看见他这道奏疏没有?”
赵普对王仁赡颇为不满,因为自王全斌以次,他一个个数着指陈,哪个收受贿赂,哪个强娶民女,用意要表明他的过失,并非不可原谅。由于是一起共事的人的指责,罪证格外显得有力,愈使赵普难以着力。但话虽如此,为了执行皇弟的意旨,他仍旧不能不替王仁赡说好话。
“王仁赡的原疏,臣己阅看。措词愤激枝蔓,甚为失体,亦不无言过其实之处。臣亲访班师将士,也很有人说他应变有方的。”
“变乱是他激出来的,应变有方,怎么还能说是他的可称之处?你传谕找他来,”皇帝愤慨地说:“我非问他个心服口服不可!”
在王仁赡来说,这是个难得的机会;可惜有一句话,他无词以解,皇帝问他:“你娶李廷珪的家伎,可有其事?又开车德库擅取金宝。这些难道工全斌也有过?”
这是无法强辩的事,王仁赡只有伏地请罪了!
“你总算说了一句良心话,”皇帝念着他奏疏说:“‘清廉畏慎,不负陛下者,曹彬一人耳!’”
“是,只有曹彬一人。”
“这又是你昧着良心说话了!难道刘光乂也跟你们一样?”
“陛下明见,刘光乂若非曹彬处处谏劝,必不能如此安静!”
“那末,你何不学学曹彬呢?”皇帝正好反诘:“倘或你能像曹彬那样,处处谏劝,王全斌、崔彦进等人,不也就成了刘光乂了吗?”
“臣知错了!”王仁赡终于认了罪:“伏乞陛下恩出格外,责臣以戴罪图功!”
“我不能答应你一个人!这是通案,你有话到两府去申诉。”
两府传问,第一个当然是王全斌,他倒很痛快;凡有所问,无不据实回答,一共十七条罪状,条条有着。事情到此,赵普自然无能为力;而主帅认罪,亲自具了供状,其他的人想赖也不行,因此两府会审,只花了三天功夫,便已定案。
缮具了覆奏,赵普特为去谒见皇弟光义。“奏疏在此,一上御前,就不知会有什么后果?”赵普皱眉说道:“欲回天意,全仗鼎力。”
“我们一起去见官家。”皇弟光义说:“只是须有个说法。”。
看这样子,光义胸有成竹,赵普便不肯多说,只静静听着。
“依我看,莫如正话反说,反话正说!”。
赵普想了想,抚掌笑道:“好个正话反说!殿下的这四个字就够了!”
于是一起进宫谒见皇帝,呈上奏疏,皇帝反倒不像平常那样有怒色。
“你都看过供状了?”皇帝问光义。
“是!臣已细读。王全斌居然直认不讳;真可说是不知人间有羞耻事了!”
“不然!”皇帝摇摇头:“能够直认不讳,正见得他还有悔悟之意。”
赵普暗中匿笑,这就是正话反说的效用;皇帝果然上了当,真是“君子可欺其以方”了。
“你们看,”皇帝又问:“应该如何发落?”
“自然是罪在不赦!”光义仍是很愤慨的神情:“违法乱纪,应处以大辟之罪。”
“死刑?”皇帝踌躇了:“这太……太重了吧!赵普,你说。”
赵普自然也是正话反说:“陛下叠次面谕,以振饬纪纲为重,自非大辟不足以警惕军心。”
“臣实为陛下不平!”光义紧接着说:“记得出师那年,王全斌自秦凤路进兵,时值严寒,王全斌披荆斩棘,冲寒冒雪,星夜进兵,自发汴至受降,凡六十六日。臣记得一日侍陛下于讲武殿,陛下说是:‘虽服重裘,还觉得不暖;西征将士,冲犯霜雪,其苦可知。’当时解狐裘貂帽,遣专使赐予王全斌。虽说王全斌出了大力,究竟是恩深重;他自恃西蜀已平,为陛下去了一大隐患,在成都放纵部下,不知感恩图报,守陛下的法度,实在是忘恩负义!这样的人,不诛何待?”
“光义!光义!”皇帝大不以为然:“你责人不可如此之苛!”
于是赵普桴鼓相应地又加了几句:“平蜀全赖陛下的洪福,王全斌等人虽有微功足录,不过效驰驱之劳;指授方略,全出睿裁。何得贪天之功!”
他们俩越是如此说,皇帝越念着平蜀诸将的战功,但亦不能就此赦免,沉吟了好一会,终于作了裁决。
“赵普,”他说:“让文武百宫廷议吧!”
于是当天就下了一道诏令:
“王全斌、王仁赡、崔彦进等,披坚执锐,出征全蜀,彼畏威而纳款,寻驰诏以申恩,用示哀矜。务敦绥抚。孟昶宗族、官吏、将卒、士兵,悉今安存,无或惊扰;而乃违戾约束,促悔宪章,专杀降兵,擅开公帑,豪夺妇女,广纳货时,敛万民之怨嗟,致群盗之充斥!以致再劳调发,方获平宁。泊命旋归,尚欲舍忍;而衔冤之诉,日拥国门,称其隐没金银犀玉,钱帛十六万七百余贯,遂今中书门下,召与讼者质证其事,而全斌等皆引伏。其令御史召子朝堂集文武百官议其罪!”
这道诏令一颁,顷成朝野间的一大话题;关于王全斌等人的是非功罪,看法不一,但对朝廷重视法纪的至意,则是无不感奋。赵普见此光景,暗暗高兴;当然会有人来向宰相关说,为得罪的将帅求情。赵普胸有成竹而口中不言,只说朝旨指定御史台台长御史中丞主持廷议,他不便干涉,等议定奏上,他再相机设法。
廷议的争辩极其热烈,一派着重纲纪,一派强调战功;自是至午,相持不下,最后是与议的卢多逊说了一番话,才能定议。
“诏命只命文武百官议罪,不曾命文武百官论功。今日只当奉诏行事,他非所问。”他说:“王全斌等人的战功,自在圣明洞鉴之中,因其功而有其罪,恩出自上臣子亦不宜妄行渎请。”
卢多逊的本职只是兵部郎中,但兼领“知制诰”的职务,是御前近臣,所以他说的后半段话,当然是有所见的,这一下为王全斌等人辩护的一派,已可放心。而卢多逊的前半段话,只当议罪,不当论功,又是驳不倒的看法,于是争论平息,只就定罪上来斟酌。
“除非无罪,有罪就是死罪!”以左补阙的身份,参与廷议的开封府推官大声说道:“此不必议,律有明文!”
推官的职掌,就是处理民刑讼事,宋琪熟于律例,一言而决。当时由御史台主稿奏覆,以为“王全斌等罪当大辟,请准律处分。”
当廷议有了结果,随即便有守候着的内监,驰奏御前,所以不等覆奏上达,皇帝便召集皇弟光义与宰相赵普、参政薛居正、枢密使李崇矩在讲武殷商量处置办法——办法是早就有了,但“正话”已经“反说”,不便自己先改口,要等皇帝有了赦罪的表示,才能陈奏。
“卢多逊今天很出色,”皇帝这样说道:“廷议乱糟糟没有区处,多亏他几句话才有了结果。”
话是看着赵普说的;赵普与卢多逊不睦,听得皇帝对他的嘉许之词,心里自然不受用,但不能不答应二声:“是!”
“我这两天总在想这件事,”皇帝又对皇弟说:“你的用心,我也知道。要明说王全斌他们战功甚高,宜乎赦免,怕我不答应,特为反过来说,其实不必如此,我又不是汉武帝,你们不必学东方朔。”说着,皇帝自己先就笑了。
光义和赵普,赶紧跪下,意示请罪;薛居正和李崇矩不明就里,也跟着俯伏在地。
“起来,起来!”皇帝又说:“想来你们总商量好了,是何处置,说来我听!”
“是!”光义答应着向赵普使了个眼色。
于是赵普不慌不忙地说道:“奏上陛下,臣等仰体圣怀,先意承志,拟了一道敕令在此,伏乞裁断。”
“好,念给我听听!”
“遵旨!”赵普望着写在牙笏上的旨稿念道:
“有征无战,虽举于王师;禁暴戢兵,当崇于武德。蠢兹庸蜀,自败奸谋,受伐罪以宣威,俄望风而归命,遽个按堵,勿犯秋毫,庶德泽之涵濡,俾生聚之中息。而忠武军节度王全斌,武信军节度崔彦进,薰兹锐旅,奉我成谋,既居克定之前功,宜林辑柔之深意;此谓不日清谧,即时凯旋,懋赏策勋,抑有彝典,而罔思寅威,速此悔尤,贪残无厌,杀戮非罪,稽于偃革,职尔玩兵;尚念前劳,特从宽贷,止停旄钺,犹委藩宣,我非无恩,尔当自省!全斌可责授崇义军节度观察留后,彦进可责授昭化军节度留后,特建某州为崇义军,某州为昭化军以处。仁赡责授右卫大将军。”
“节度观察留后”是五代藩镇指派亲信,留守后方的一种职称;入宋虽沿用其名,而职司已经不同,无非挑一处地方,让此人食俸闲位而已。皇帝觉得这个处置很好,只是王仁赡颇为可恶,降职为右卫大将军,似乎还便宜了他。但转念一想:比起王全斌和崔彦进有一州之地供养,王仁赡的惩罚也算重了,就这样饶了他吧!
于是皇帝点点头问道:“那末,预备把哪两州给王全斌他们?”
“此须取旨。”赵普答道:“臣等拟议,湖广随州拟特建为崇义军;陇西金州拟特建为昭化军。”
“可以!”皇帝紧接着问道:“有罪的该罚,有功的自然该赏,刘光乂跟曹彬怎么说?”
“恩赏之权,出于陛下,臣等不敢妄议。”
“刘光乂给他调个大镇。”皇帝问道:“近畿有什么好缺没有?”
“陈州的镇安军节度使,还是悬缺。”
“就让刘光乂到镇安军去。”皇帝又说:“曹彬也该给他一个节度使。”
“是!”赵普答道:“臣等选择善地,当另行奏闻。”
“这倒不关紧要,只是给他一个节度使的衔,我还留他在身边。”皇帝看着李崇矩:“让曹彬给你当副手怎么样?”
李崇矩大喜:“固臣所愿,不敢请耳!”他这样答说。
而赵普却另有深意,他不希望曹彬在两府,希望在皇帝身边,好多一重呼应,所以紧接着李崇矩的话说:“陛下既要留曹彬在御前,莫如授以宣徽南院使,以备朝夕顾问,曹彬必能克尽阙职。”
“好好!”皇帝欣然同意。
诏令颁布,曹彬家贺客盈门,但他一概恳切辞谢,不肯接受贺意;悄悄出了后门,到王全斌那里去致慰问。
谈到日中,宫内所派的“快行家”,追到王家;二月天气,满头大汗,寻着曹彬,喘气说道:“总算觅着了!快请进宫吧!官家立等召见。”
“嘱!”曹彬看一看身上说:“我得回家换衣服。”
“来不及了!”那“快行家”极有机变,指着王全斌说:“借王节度的官服穿一穿!”
这话不错,当时就借了王全试的冠带袍服,换好了策马入宫。
皇帝在便殿接见,等曹彬行了礼,他命人赐座;然后又吩咐左右:“取酒来!我跟曹彬小饮数杯。”
“陛下赐饮,臣不敢辞。”曹彬起身说道:“有一事当恭具奏疏上闻;既蒙召见,容臣面奏。平蜀诸将,除臣与刘光乂,尽皆得罪。刘光乂公忠体国,调任镇安军,拱卫京畿,实为陛下知人善任;只是臣实不敢当此上赏,否则愧对将士。”
“哪里的话!”皇帝说道:“平蜀诸将的功罪,我无不明白;你有功不矜,调和诸将,连王仁赡都不能不说你好,应该受赏。再说,他们班师回来,行装中无不是金珠累累;你只带回来一端蜀锦,两三部蜀版的书,这样辛苦一趟纤尘不染,如果不肯上赏,教我又何以激励将士?”
“只是——”
“你不必再辞!辞亦无用。我还觉得酬庸太薄,好在来日方长,你还有立功的时候。”
说到这话,曹彬只有谢恩了。
“蜀中的文官,你看什么人可以重用?”
“臣止监军旅;采察官吏,不是臣的职守。”
“你总有所闻。除了吕余庆,还有什么清廉的官?”
“若论清廉,莫如沈义伦。”
“我也知道沈义伦不错!”皇帝自语似地说:“我用他当枢密副使。”
这不是曹彬的职守,他不便作任何表示,沉默着。
“曹彬!”皇帝从内侍手里取过一只金盏,递了给他。
“臣谢恩!”曹彬跪着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曹彬!”
“臣在。”
“你须为我细细筹划,北汉、南唐,该先从何处着手?”
“是。”曹彬接着说道:“臣告退!”
回到私宅,贺客未散;曹彬依然不肯受贺,从后门溜了进去,一直到他平日读书的小阁,展开两幅地图,一幅是河南北汉,一幅是江南南唐,默默地沉思着,忘却富贵荣辱,专心一志地在研究皇帝所交付的任务!
|
|
|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