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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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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逾午夜,宾客散去的却不多,因为大轴是梅兰芳、杨小楼的“霸王别姬”,号召力太强了。
话虽如此,座位之间,毕竟松动得多了。台上是龚云南的“滑油山”;吴少霖不爱听沉闷的唱工戏,便先向廖衡说道:
“平老,这出戏带‘日莲救母’,好一会儿才能完;主人家备得有消夜的点心,要不要吃了再来?”
“不!我不饿。”廖衡又说:
“你们去吧!我在这儿闭月养神,回头听‘别姬’;顺便替你们看座儿。”
“好!多谢,多谢。”吴少霖拉一拉杨仲海:“咱们走吧!”
两人将呢帽放在座位上,一起挤了出去。走出大厅,到了院子里;吴少霖站住脚,将预先开好的一张支票取了出来。
“仲海,这是你的三千元。”他说:
“我再看情形,如果‘十三太保’都到齐了,我还可以给你弄个千把元。”
杨仲海喜出望外,本以为吴少霖只是一句好听的话,总要到大选过后,才能分润若干;不想他言而有信,这么快就能兑现,而且还有后望,因而满面含笑,连连称谢。
“小事、小事,算不了甚么?”吴少霖又说:
“不过,仲海兄,你这一阵子有空,多陪陪平老;他见了一些甚么客,有甚么电报来往,希望你多留点儿神。”
“我知道,我会打听了来告诉你。”
“好!吃消夜去吧。”
将那王府所备的蒸饺、稀饭吃得一饱,复回原处;等看完“霸王别姬”,已是清晨三时。
散出来时,人潮汹涌,车马杂沓,等了好久,并无一辆空车可供他们乘坐。好在月华如水,一金风送爽,由宽广的王府井大街,踏月归去,亦是一桩乐事。
一路安步,一路闲谈,少不得又谈到了这天的堂会,“平老,”吴少霖问说:
“今天的戏怎么样?”
“精彩纷呈,美不胜收。不过,”廖衡答说:“台上的戏,恐怕还不如台下的戏,变幻莫测。”
“是啊!”杨仲海这天因为傥来之物的三千元,触发了许多感慨:
“我是甲寅年到京的,这八年之间,已经历了新华春梦;辫帅复辟;黎菩萨两番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些‘大戏’,如今眼看赵匡胤又要黄袍加身了。”
“你把曹三爷比做‘殿前都检点’的赵匡胤,身分倒也相当;只可惜他不是真命天子,他那位老弟曹四爷,更不是赵匡义。看起来,又是‘旁观者清’的一出玩笑戏。”
民国创建之初,老名士王湘绮做过一副讽刺袁世凯的谐联,另加一个横额,叫做“旁观者‘清’”。这“清”是指安居故宫的溥仪和他的“小朝廷”。
吴少霖知道这段故事,便即说道:“老有个‘旁观者清’,也不是一件好事;中国历史上,从没有那个朝代,亡了国还能盘踞在大内的,这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
“不但中国历史上没有,外国也没有。”廖衡说道:“有辫帅所开的恶例在,难保将来没有第二次复辟事件。我倒很想提个案,不容有这么一个畸形的政治组织存在。”
“平老,”吴少霖很注意地问说:
“你是打算长住北京,行使国会议员的职权?”
“有可能。”廖衡答说:“不过要看议员任期,会不会延长?”
原来根据民国元年公布的“临时约法”而产生的国会议员,自第二年四月正式开议后曾经两度被迫停止行使职权,聚百散、散而聚,任期颇难计算,国会中正在酝酿提出延长任期的议案。
吴少霖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如果延长任期的议案失败,办理改选,岂非又是一个摸鱼的大好机会?
因此,他问:
“平老,你对延长任期的问题,作何看法?”
“我还没有仔细想过。等大选过后,我们好好谈一谈,看能不能提个案?”
这一回答,不符吴少霖的愿望,自然也就不必谈下去了,只淡淡地答一声:“是。”
“十三太保”来了十一个,由吴少霖代办报到手续;出席费加旅费,每人六百,总计六千六百元。
吴少霖算一算帐,交际费一万,吴毓麟另送五千,加上这六千六百元,一共是两万一千六,除去送凯萨琳及杨仲海各三千以外,实收一万五千六,已超过原定目标的一万四千元了。
饮水思源,对廖衡自然格外巴结,“平老,”他问:
“养精蓄锐差不多了吧?”
“不,不!这两天我的‘团体’要开会,等大选以后再说。”廖衡又说:
“我想到西山八大处去住几天;那时候看她能不能多陪陪?”
好!我来跟卡果可夫谈。”吴少霖很关心地问。
“平老召集开会谈甚么?”
“总不会是谈杯葛大选,拿了钱不投票。你放心好了。”
这句话说中了吴少霖的心病;当然,他是决不肯承认的,“平老,你误会了。”他说:
“平老的为人,我岂有不知乏理?”
“我也是跟你说笑话的。”廖衡又说:
“不过有个消息,我倒要告诉你,听说后天在甘石桥发支票,你知道不知道?”
“我没有听说。如果真有此事,平老及贵同仁,自然应该援例办理。”
其实,吴少霖是知道这回事的。他因为责任关系,认为还是到投票那天,在赴议院途中的汽车上发支票来得妥当;如今廖衡提到,他不能不作此表白。
“对!”廖衡说道:
“倘或受到不平等待遇,老弟,临时出了问题,我不能负责。”
这话的语气很严重,吴少霖急忙说道:
“平老,我马上去同他们交涉。”
“老弟,你说的他们是谁?”
吴少霖的关系是二吴——议长吴景濂;交通总长吴毓麟,他考虑了一下,认为找吴毓麟,因为彼此并无长官部属的关系,说话比较方便。
“不然。”廖衡这几天打听到许多内幕,“你还是找吴大头的好。”他说:
“据我所知,只有高凌霨、王毓芝、边守靖是核心分子,连吴大头,也不过是主要经手人而已;至于吴毓麟、王承斌,都在外国,发言并无力量。”
吴少霖不知他何所据而云然?既然他主张找吴景濂,自然按照他的意思办。
“议长,”吴少霖率直的问:“听说十月一号在甘石桥发支票,有这话没有?”
“有啊!通知已经发出去了,名义是开谈话会。”
“既然如此,廖议员他们这个团体,在投票那天的车上发,似乎形成歧视,我跑腿的人,不好交代。”
“是这样的,第一,那天会到甘石桥去的。都是些零星无所归属,而且都是五千元一票,另有加码的,要归经手人负责;第二,廖衡大开荒腔,‘三立齐’对他们不大放心。”
“喔,‘三立齐’是谁?”
“是高、边、王三个人在大有银行合开的一个户头。”吴景濂又说:
“这件事,你不妨跟边清清去谈一谈。”
“是。我这就去。”
边守靖是直隶省议会的议长,不便出现在甘石桥国会议员俱乐部,所以诸事都是在家接头;等吴少霖赶到他家,津保派的知头正在开会。
因为皖系的浙江督军卢永祥,发表了一个通电,指斥九月十日国会所举行的总统选举预备会,虚冒出席人数,形成弊端;并反对将来非法选举总统。
据说张作霖将通电响应;又据广州来的消息,一旦贿选的局面出现,孙大元帅将联络段祺瑞、张作霖、卢永祥一致行动,讨伐曹锟。
同时关外亦有情报,说孙大元帅指派汪精卫到奉天跟张作霖有所商洽;天津段祺瑞这方面,与广州亦有信使往还。孙、张、段三角同盟,正在酝酿之中,这天津保派的会议一,便是商讨对策。
所谓“讨伐”,有吴佩孚坐镇洛阳。不足为优,至少也不是眼前的事;对于卢永祥的通电,意见甚多,有的主张反驳,有的主张请吴景濂代表国会,发布声明,聚讼纷法,莫衷一是,最后是议而不决,不了了之,只是让吴少霖枯坐了一个钟头而已。
听差将他延入小书房。边守靖很客气问道:
“少霖兄,有何见教?”
“边议长,我有苦衷奉陈——。”
等吴少霖道明来意,边守靖答说:
“我们决无歧视廖议员之意。不过到现在为止,他连个名单都没有送给我们;我们又何从预备。”
“名单现成。”吴少霖说:
“一共十一位,都已经在国会报到了。”
“报到的议员很多,我们无法知道,那位是属于那个团体。现在闲话少说,我想请少霖兄开个名单给我。”
“行!我现在就可以开。”
旁边另有张书桌,现成的笔砚;等他将名单开好,边守靖也盘算停当了。
“少霖兄,支票我可以先开给你;不过,你能不能负责,请你自己酌量。”
“能。”吴少霖毫不迟疑地答说。
“好!不过我声明在先,投票是十月五号,支票开十月六号,都用‘抬头’;投票那天,那位没有到,支票是要止付的。”
“对!这个办法很公平,也很妥当。”吴少霖紧接着说:“不过支票有个开法,廖议员这个团体要提公积金,每人五百元,这个数目,清边议长并入廖议员的支票,一起开好了。”
“可以。我交代他们去办。”边守靖唤进会计来,当面嘱咐清楚;然后问说:“少霖兄,你听到甚么消息没有?”
这当然是指有关大选的消息:“消息很多,不过都是马路新闻。”吴少霖问道:
“有一说是,吴议长将来要组阁一;不知道有这话没有?”
“这是吴议长的要求。曹大帅已经很明确地答复他了:大选尚未揭晓,现在谈这件事,为时尚早。”
“曹大帅必登大宝,对于组阁的人选,总已经在筹划中了吧?”
“还没有,”边守靖答说:
“老实奉告,这件事牵涉的方面很多;曹大帅即令有心借重吴议长,恐怕他一个人也作不了主。”
“是要跟谁商量呢?”
“至少要征询、征询贵同宗的意见。”
吴少霖略想一想,便即明白,是要征询吴佩孚的意见;心里不免替吴景濂耽心,虽然一笔写不出两个吴字、但吴佩孚一定不会看得起吴景濂。
“少霖兄,”边守靖郑重嘱咐:“刚才我的话,不足为外人道。”
“是,是。我明白。”
不久,会计将支票送了进来,一共十二张,除了廖衡的那张是两万零五百元以外,其余每张都是七千元。
“数目不错吧?”会计问说。
吴少霖算了一下回答:
“不错,不错。”
“那末,请吴先生签收。”会计又说:“大有银行在前门外二条胡同。”
会计另外备了一张收据,上面列明支票号码,但未写钱数;吴少霖签了名,又取下印章戒指,铃了名印,兴辞而出。
在洋车上,他仔细看了支票,一共两个图章,长的是“三立齐”;方的是“洁记”,边守靖字清清,可知是边守靖的户头。吴少霖记起廖衡的话,恍然有悟于“三立齐”的由来,高凌霨、王毓芝代表曹锟;边守靖代表曹锐。此“三”人拥“立”曹锟,是真正的“从龙之臣。”
吴少霖也想通了,廖衡这个小组织的成员分子复杂,到时候是不是会投票选曹锟。或者虽投而有意造成废票,事不可必。曹锟能不能当选,无须关心;要关心的是自己的前程。
因此他在将支票交给廖衡时,有句话交代,“平老,”他说:“上海人打话:‘光棍好做,过门难逃。’我求平老跟贵同仁,帮我打个过门,免得我饭票子过河。”
“言重,言重。老弟,你说,这个过门,怎么打法?”
“这个过门,就是让我明明白白交了差。投票那天,我备三辆汽车,一起到议院;只要大选筹备处看清楚,我经手的十二位都到了,我就好交差;至于领了选票,怎么投法,我不敢于预,不过选票一定要领,领了一定要投”
“好,好,没有问题,一定如言照办。”廖衡又说。
“不过有件事我一定要先弄清楚,空白选票上会不会做暗号?”
“不会。”
“那就更无顾虑了。我是怕空白选票上有暗号,事后检查,发觉谁投了废票,连累老弟落包涵。”廖衡看了看支票说:
“老弟办事,干净俐落;我也决不会做半吊子。喏,你把我的支票拿去,替我刻个图章,到银行开个户头,把支票本领回来以后,你的六千五百元,我开支票给你。”
吴少霖一愣,怎么会是六千五百元?细想一想才明白,廖衡也愿意把争来余额奉送;他是两个“乞巧数”,双份一千元,就变成六千五百元了。
这一千元以不取为妙,“平老,”他说:
“你仍旧给我五千五百好了。平老的两份我不敢领。”
“不,不!老弟你不必跟我客气。”
“这样,”吴少霖改了主意,“这一千元,请平老送仲海好了。”
“我另外要送他。你如果愿意帮他的忙,亦无不可;不过我会说明,其中有一千元是你送他的。”
虽是不义之财,授受之间,却显得很义气,吴少霖心满意足地答应一声:“是!”接着又问:
“开户用甚么户名?”
“用‘平记’好了。”
“好!我马上去办。回头在那里碰头?”“还是凯萨琳那里好了。”吴少霖答应着走了,办好了开户的手续,到约定的地点,“廖衡已经在那里等了。“一是在中国银行开的户头。‘平记’的户名,已经有了;我斗胆加了一个廖字。支票。图章、收款单,请平老点收。”
“劳驾,劳驾。”廖衡当即开了一张十月七号五千五百元的支票,交割清楚。
“平老,”廖衡低声问说:
“你预备那天骑洋马?”
“我想到投票那天。”廖衡又说:
“想到西山‘八大处’去逛逛,你能不能替我安排?”
吴少霖点点头,表示在考虑;其实,他心里考虑的是,如何设法劝阻廖衡打消此念。
因为他原来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制造纠纷,作为花君老二与廖衡闹翻的藉口。
他们如果是在城内任何一家饭店住宿,花君老二可以装作出条子无意撞见,真赃实犯,无法遁形、如果是在西山“八大处”,花君老二出条子不能出到那里去,岂非坐失机会?
转念一想,廖衡也很够意思不必如此;而况这纠纷闹出来,小报记者追根究底,可能将自己也会牵连进去,是件很划不来的事。
于是他说:
“我先来联络一下看。”
当然是跟卡果可夫联络;他原以为只是一个短局,听说要带到西山八大处,自然是停眠整宿。不免面有难色。因为凯萨琳要照料买卖,无法抽出那么多的时间。
“你不会临时请一个人来照料?”吴少霖说:
“请个短工,一天不过十几二十块钱的事。”
“钱是小事,生手连菜名都不知道,上菜的规矩也不懂。”。
“那就请个熟手。”吴少霖取出皮夹子掏了一叠十元的钞票,约是七、八十元,往柜上一放:
“就这样说了,十月五号下午四点钟,我派车来接。”
卡果夫无可奈何,只好答应。吴少霖回到原处,将交涉情形说了一遍,廖衡少不得又夸奖了一番。
十月二日深夜,边守靖家照例有个集会,除了高凌霨、王毓之以外,“核心分子”诸如吴毓麟、王承斌、熊炳琦等人,亦都必到;所谈的头一件大事,便是计算票数。
“亲自到甘石桥来领的,一百九十四;中间人经手代领的,三百七十三,总数是五六七。”王硫芝提出报告:“还差十六名。”
原来两院议员总数为八百七十四人,照“大总统选举法”规定,“大选会”须有议员总数三分之二出席,计为五百八十三人,还要十六个人,方始够数。
“嘎,”边守靖说:
“总数是五六八。邵次公的支票,我托他的同乡王少南带给他了。”
“那也还差十五个。”
一句话未完,听差来请王统芝听电话,是曹锐从天津打来的。
电话就在他右边的茶几上,拿起话筒听不到,两分钟,便举起左手,用食、拇两指,搭成圆圈——这是新流行起来的一个手势,表示英文的OK。
“行了,”王毓芝放下电话筒说:“曹四爷说:天津有九位,明天进京;齐抚万派人护送六位,准后日到京,正好十五个人。”
齐抚万便是江苏督军齐燮元。当津保派发动贿选时,派定各省督军、省长“报效”的金额,数目最高的是山西督军阎锡山、湖北督军萧耀南、江苏督军齐燮元,每人五十万。
齐燮元除了出钱以外,还很出力,衷心希望曹锟能够如愿以偿。从表面看,他的江苏督军由代理而真除,出于吴佩孚的力保,直系“办大事”,自当尽心协力;其实另有深意。
原来,曹锟之当选与否,对萧耀南与阎锡山的关系不大,萧耀南是吴佩孚的嫡系,只要吴佩孚的实力够,就算曹锟不当大总统,他的地位亦不会动摇。
阎锡山更是根深蒂固的“山西王”,他从辛亥革命、山西独立开始,便采取闭关自守的宗旨,山西与邻近各省,书虽同文,车不同轨;山西的铁路采用较标准轨道小一号的“开普轨”,与他省不能通车。报效曹锟大洋五十万,无非卖个情面;大选结果,他不必关心,反正谁来当政,都动不了他的山西督军。
但齐燮元就不同了。江苏膏腴之地,虎视眈眈的,颇不乏人;而且,传说中他曾两次“杀上”。
第一次是护国军兴师讨袁,他是入湘的第六师师长马继增部的第十二旅旅长,行军途中,马继增神秘暴卒,齐燮元因而升任第六师师长。有人说。马继增之死于非命,是齐燮元的阴谋。
第二次是民国九年秋天。那时,他是苏皖赣巡阅使兼江苏督军李纯的副手。有一天忽然传出李纯的死讯,内情不明,流言四起,有的说他是厌世自裁;有的说,他是死于误杀,而如何误杀,又有两说:一说是他多内宠,其中有个姨太太与他的马弁通奸,为李纯撞破,以致被杀;又一说是李纯与他的侍众副官毕正林的妻子发生暧昧,本夫杀了奸夫;但也有人说,李纯是为齐燮元所杀。北京并曾特派财政部次长潘复专程到南京调查,而并无调查报告,益显得内情复杂。
这些传言都颇不利于齐燮元,因而急于想成拥戴之功,以求固位。本来离京的国会议员,多集中在天津、上海三地,而散处原籍的,亦有三十余人。其中以江苏最多;齐燮元便分别派人登门劝驾,软哄硬逼,罗致了六个人,特派一名机要秘书,一名警卫营长,带领枪兵八人,挂了一节“蓝钢车”,由津浦路北上,名为护送,实为押解。车到天津,时在十月四日上午。
其时曹锐已派了人在车站迎接。送到天津最有名的旅馆,位于英租界的“利雅德”休息,随即奉上请帖,中午在利雅德餐厅请吃西餐;餐后上车进京。
其中有一个江苏常州选出来的众议员朱溥恩,洗完澡休息,随手拿起一份报,触目大吃一惊,只见第一版头条的大标题是:“众议员邵瑞彭公布证据,控告高摄揆吴议长贿选。”
控诉状的案由是:“为告诉高凌霨、王毓芝、边守靖、吴景濂等因运动曹锟当选大总统,向议员行贿,请依法惩办,以维国本,而伸法纪事。”
正文共分四段。第一段是抨击曹锟,说他“以骚扰京师,诩戴洪宪之身,”首揭他拥护袁世凯称帝的往事。而竟“不自敛抑,妄希尊位”,部署分为四个步骤:“遥制中枢、连结疆吏、多方搜括、筹集选费”是第一步;“收买议员、破坏制宪、明给津贴、暗赠车马费”是第二步;“勾通军警、驱逐元首”是第三步;“速办大选、定斯付兑、诱取选票”为第四步。
接下来第二段指出组织买票机关、开出支票已在五百张以上。
然后第三段陈述他个人取得支票的经过:邵瑞彭说他“持身自爱,于此等事未敢相信,适值同乡议员王烈将前往该院,托其向王、边探听。王君回谓,该被告等已将选举曹锟之票价支票五千元,交我带交,退还与否,听君自便,我不负责等语。瑞彭当将支票留下,作为控诉证据。”
最后一段,除了指控高凌霨等人所犯的法条以外,特别声明:“曹锟、王承斌、熊炳琦、吴毓麟、刘梦庚等,分属军人,当依法另向海陆军部告发。”拟附的证据,则是“甘石桥通知一件;五千元‘洁’字签字,有‘三立斋’图记,背注‘邵’字之支票照片,反正两面共二纸。”
正看到这里,同行进京的参议员杨择,手持报纸,来找朱溥恩,一见面就问:
“你看到了?”
“看到了。”朱溥恩说:
“邵次公看起来很文弱,想不到会有此激烈手段!”
“闲话少说。”杨择看了看周围,放低声音问:
“你有何感想?”
朱溥恩沉吟了一会说:
我有我的事业,总不能为了区区五千元,出卖名誉。前一向是齐抚万一再托人央说,劝我勉为其难,我无可奈何,才有此一行。如今出了这样的丑闻,我打算告诉伴送的人。我决不进京投票。”
“你不要傻了,人已经落在他们的罗网中了,他们肯网开一面,让你远走高飞吗?”
朱溥恩一愣,“那么,”他问:
“你说该怎么办呢?”
“只有一个法子,避开他们的耳目,悄悄儿溜走。”
“喔,”朱溥恩看“看手表说:
“现在十一点半了,一到十二点,就会来催请;要走要赶紧走。南下的火车,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开?”
“你打算坐火车走?”杨择摇摇头:
“火车站、轮船码头,都有密探,一去是自投罗网,只有找地方先躲一躲。”
“躲到那里?”
可躲的地方不难找,因为反直系的议员,在天津很不少;但最后决定投靠段祺瑞。
最大的原因是,段祺瑞住在天津有名的盐商王郅隆家,而王家离利雅德不远,易于摆脱监视;其次,段祺瑞虽在“皖直战争”中屈居下风,但威望仍在,足资荫庇。
于是,两人穿上长袍,连马车褂都不著,由利雅德的后门,悄悄离去,穿过一条马路,便到了王郅隆家。
主人不在,但段祺瑞在。王家的门上听说是来看“段大人”的,不敢怠慢,立即通报;段祺瑞随即在花厅中接见。
杨择认识段祺瑞,当时为朱溥恩引见以后,道明来意;段祺瑞沉吟了一会说:
“两公不甘同流合污,清操可佩,本过,我亦是客,不便擅自作主,替主人留客。”
一听此言,杨择大感意外;不过段祺瑞还有话,他说王郅隆亦是参议员;他是做大买卖的,不便得罪津保派,所以进京投票去了。杨、朱二人如住在王家,会替王郅隆招致误会。
“这样吧,我送两位去个地方;不过起居不如这里舒服。”
当下段祺瑞派他的副官,送杨择、朱溥恩到吴光新家暂住;此人是段祺瑞的内弟。段祺瑞每到天津,不是住在王家;便是住在吴家。吴光新由段祺瑞一手提拔,对于他的客人,亦如对段祺瑞同样地尊敬。时已过午,备酒款待;席间问起:
“有何可以效劳之处?”
“我们的行李,还在利雅德。”
“那不要紧。”吴光新问道:
“不过我要请问两位,行踪打算不打算公开?”
“当然可以公开。”杨择答说:
“托庇在麾下。我们还有什么顾虑?”
“好!”吴光新关照段祺瑞的副官:
“你到曹四爷那里去一趟,就说朱议员、杨议员有事不能进京了,把他们两位的行李带了回来。”
这天晚上,甘石桥与边守靖彻夜灯火通明。由于发生了邵瑞彭提出控告,及朱、杨两议员临阵脱逃这两件杀风景的事,所以津保派的核心分子,及吴景濂都很紧张。
尤其是边守靖,一本贿选的总帐在他手里,支出总数,已超过一千三百万,各省督军,省长所报效,以及靳云鹏侵吞参战经费,吐出来的一部分,总计还不到三分之一;由曹锐那里领来的款子,不下九百万之多,如果“八百罗汉”到不足额而选不成大总统。一千三百万大洋将付之东流,连个响声都听不见。
最使得边守靖心悬不已的是,他替曹家兄弟垫的款子,亦有七、八百万;如果曹锟失败了,以自己跟曹锐的交情,这笔垫款就不好意思开口要了。为此,他私下问吴景濂:
“如果议员到不了规定的数目,怎么办?”
吴景濂想了一下说:
“这件事,我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把他办成功。不过,我办成了怎么说?”
“请莲公吩咐。”
“曹三爷原来答应让我来组阁的话,算数不算数?”
“喔,这话——”边守靖想了一下说:
“请莲公先告诉我,是怎么样的冒天下之大不韪?我弄明白了,好跟曹三爷去谈。”
“办法很简单,就是要魄力;不管到会的人数足不足额,只凭我一句话,足额是足额不足额也是足额。”
听得这话,边守靖放了一半心;至于吴景濂的期待,他知道未可乐观,因为曹锟要靠吴佩孚撑腰,而这个秀才出身的“儒将”,却不免有些“酸腐”之气,对吴景濂一向鄙视,决不会同意他来组阁,但此时不宜实说,且先给他一颗定心丸吃,好歹先把曹锟“扶登大宝”之后,再作道理。
于是,他拍一拍胸脯说:
“莲公,你出了这么大的力,是‘从龙’第一功臣;我跟曾四爷的交情够,四爷又可做三爷一半的主。这件事,我来替莲公力争。”
因此,吴景濂特别卖力,凌晨四点钟上床,睡不到两个钟头,便即起身,匆匆漱洗,赶到议院,还不到七点钟;一到便问:
“警卫长呢?”
警卫长汤步溉亦是刚刚上班,奉召到了议长办公室;吴景濂交代,议院所有出入通路,皆须加派警卫,严密看守,议员只准进,不准出,这道禁令,直到他宣布选出大总统后方能解除。
这天接受了“三立需”的支票的议员,事先由王承斌叮嘱警察总监薛之珩,派出大批警察去迎接,实在是押解。
“吃人的嘴软,拿人的手软”,而自从廖衡创为“借乾铺”之说,许多“猪仔议员”藉此解嘲,乖乖儿地投了票。
未到中午,大选结束,吴景濂兴高彩烈地宣布:实到议员五百八十九人,曹锟获票四百八十票,依法当选为大总统。同时率同副议长张伯烈,打了个“万急”的电报向曹锟致贺:“保定曹大总统鉴:十月五日,依大总统选举法,举行大总统选举,我公依法当选,中外腾欢,万姓仰戴,永奠邦基,造福民国,谨掬诚申贺,顺颂钩安。”
可想而知,除了直系以外,国民党的领袖以及奉系的张作霖,皖系的卢永祥,都会发表通电,申讨贿选。
但这不足使曹锟心烦;烦的是组阁的人选。
吴景濂是自认为“跑头马”的人,除了发贺电以外,第二天亲自到保定去致送大总统当选证书,曹锟当然待之以礼,办了一桌烧烤席款待;吴景濂心想,自己将来要当曹锟的“宰相”,没有占居上位的道理,所以坚辞首座,“大总统是元首。”他说:
“当然上坐。”
曹锟是个大老粗,但有人会教他,“你是民意代表的领袖;我虽承大家抬举,不过,”他说。
“我没有就职,还不能算大总统。”
这话也有他的道理,便谦谢了一番,坐了首席;但尽管频频劝酒,说了许多客气话,可是他一心在想的一句话:“莲公,我请你帮忙;你来组阁。”却始终未见曹锟出口。
“是了!”吴景濂只好这样自我宽慰,“他说过,尚未就职,不算大总统,要就了职,才能使大总统的职权。”
于是,全部希望又寄托在曹锟就职之日了。
曹锟的就职日期,定在贿选之后第五天的双十节。在此以前,吴景濂由于这一次的国会自动恢复,有个冠冕堂皇的目标,说是制订宪法;此一任务不曾达成,对全国民意无法交代,为了遮羞起见,将尚待从客商讨的一部“天坛宪草”,匆匆三读通过。
因而,有人戏称这部装点门面、形如儿戏的国家根本大法为“曹氏宪法”。
曹锟就职以前,照例要发表就职宣言,通电全国。
民国以来,凡是自认为对国事有影响力的人,那怕是一各师长都可以发通电,有所主张;所以拟通电宣言,成了做官的一门大学问。
其中,最负盛名的是黎元洪的秘书长饶汉祥。他为黎元洪所拟的通电,动辄千数百言,婆婆妈妈,垂涕而道。有人说是“王大娘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但也有人认为至性感人;三家村的学究,常常在垂阳影里,戴上用脚老花眼镜,捧着一份报纸,摇头晃脑在念古文,不问可知念的是饶汉样的精心杰作。
曹锟手下没有饶汉祥这样的人物,所以这篇宣言,至少词藻上欠点工夫,一开头就说:“锟军人,于议治初无经验,今依全国人民付托之重,出而谋一国之福利,深思熟计,不胜警惕,所私幸者国家之成立,以法治为根基,总统之职务,以守法为要义,历任总统皆系一时之彦、只以国家根本大法未立,无所依据,未竟厥他。锟就任之时,适值大法告成之际,此后庶法举措,一一皆有遵循,私心宠幸,遭遇不过于前人也。”
这一段话,细细推敲,不啻自承他的大总统,自非法而得;但如强调法治,则逆取顺守,仍可令人寄以相当的希望。
那知,最后一段,大相矛盾;他说:“当此国事未宁,民生正困,财政竭蹶,军事未戢之时,瞻顾前途,诚不敢谓有必达之能力;然不畏难题,出于素性,所以报答我父老昆季者,惟此至诚而已。逐年以来,政治潮流,日新月异,譬之医者,不顾泥古,自囿于方书,不敢惊新,以国为试验。语云:为政不在多方,顾力行如何耳!谨以服膺,施诸有政。”
既然“庶法举措,一一皆有遵循”,那就谈不到“自囿于方书”,更谈不到“以国为试验”。归根结蒂来说:心目中根本没有“国之大法”在。
因此,虽有捧他的人称他这篇宣言,质朴无文;但大多数的人看法是:这篇宣言,是笨人的手脚,毫无魅力。
但曹锟缺乏魅力,这话不假。至少形象上是如此。
民国肇造,虽然辛亥到癸亥,只得十二年工夫,但除开国之父的临时大总统孙文以外,曹锟之前,大总统已四易其人: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
黎元洪且先后两在其位,他以武昌首义成名,面团如弥勒佛外号“黎菩萨”,为人虽忠厚、庸懦,但进退出处,总算还不太苟且,所以同情他的人很多。
袁世凯虽然身败名裂,但毕竟一生多彩多姿;笼络人的手段,出于天才。他的魅力,如一块强力的磁铁。在外交使节团中,普遍地对他具有强者的印象。
徐世昌是唯一文人出身的大总统。他是翰林,但从未当过考官,亦未被派过“撰文”的差使,是个黑翰林;可是在仕途上,以他那套阴柔的黄老之术,加以命中有“贵人”,由于袁世凯的叱咤风云,他亦大红特红。同时吐属、气度,到底比武夫出身的要高明些,所以别具一种与其他大总统不同的魅力。
冯国璋就比较差了,尤其是“总统鱼”的笑话,大伤国格——他在位时,公府经费支绌,他又是爱算小的人,不知听从了谁的“馊主意”,招商承包,出卖西苑三海的鱼。
中南北海的鱼,得天独厚,水质未受污染,亦无人为的惊扰,所以鱼儿孳生不息,不但“多子多孙”,而且“长寿”。
其中有一尾重达十余斤的金色鲤鱼,上系一面银牌,传说还是前明万历年间放的生。英国公使朱尔典,以重价购得此鱼以后,特为具柬请冯国璋赴宴,并邀各国公使作陪;宴会中的主菜正是这尾金色鲤鱼,一时腾笑国际。
幸而冯国璋的继弦夫人,原是袁世凯家西席的周小姐,“腹有诗书气自华”,多少弥补了冯国璋印象上的缺陷。
冯国璋虽然予人印象不佳,但到底是天津武备学堂的高材生,不比曹锟出身行伍,言语粗鄙无文;加以他的那尊范,像个土财主,看来看去,总令人有“望之不似人君”之感。
就职典礼那天,有个历任大总统都很重视的节目——接受外交使节团觐见致贺。
民国以来的大总统,在正式外交场合,毫无例外的都着燕尾服。
曹锟的西式大礼服,是早由曹锐从天津找了名师,到保定量身特制的,穿上身倒还像个样子,只是白衬衣上浆得挺硬的尖角领子,卡得他的脖子非常不舒服;不时仰起脸,挺直颈项歪着脸将脑袋扭两扭。这副模样就显得有些滑稽;但宝星闪辉、剑佩铿锵的场合,没有人敢笑。
好在每一国家的公使,上前鞠躬握手,只交换两三句例行的寒暄,“差使”关不繁重,所以,曹锟虽为燕尾服所苦,却还能忍受。不过到了日本公使觐见时,却出了岔。
日本公使致贺以后,曹锟答说:
“多谢,多谢;请代向贵国女皇问好。”
那日本公使不知道他说的什么?但他的随从的武官却愣住了。
原来日本公使芳泽谦吉,是日本最大政党政友会总裁犬养毅的女婿,这年七月方始奉派来华,正值黎元洪为直系军阀逼迫“出亡”,所以一直未曾呈递国书。
他虽早就在中国当过外交官,却不通华语,不过,随同觐见的陆军武官土肥原贤二,自大正元年,也就是中华民国元年在陆大毕业后即奉派至关东军服役,久任张作霖的顾问板西利八郎的副官,最近调至日本公使馆任职,十年来足迹不离华北,深谙华语;曹锟亦是旧识,心想他不应该不知道日本已有多少年没有女天皇了,何以有此错误?
错误是曹锟的侍卫官造成的,本来觐贺的使节,须先排好姓名卡片,每人一张,不道临时失手搞乱了,将日本公使误为荷兰公使,以致将大正天皇误为荷兰女皇。
这时,在一旁照料的大礼官阴昌,赶紧上前,亲自翻译,改正了曹锟的错误。不过,曹锟自己也发觉了。因为:
第一、他发现了土肥原贤二,既是日本武官,他所陪侍的,当然应该是日本公使。
第二、出生于北海道的芳泽谦吉,身不满五尺,是名符其实的东洋矮子。
因此,他向负责报名的侍卫官瞪了一眼,向阴昌说道:
“午楼,你别走开!”
午楼是阴昌的别号。
接下来的芳泽补递国书,由于阴昌亲自照料,未再出错,但笑话已经传出去了。
好不容易忙完了一天,曹锟回到延庆楼中休息。
津保派的要角为他设宴庆贺,由高凌霨作主人,首座自然是“大总统”、第一名陪客便是吴景濂。
依次敬酒后,曹锟的嬖人李彦青,在后面轻轻拉了拉他衣服,这是一个暗号。
于是曹锟咳嗽一声,提高了声音对高凌霨说:
“泽畲,今儿子玉给我来了个电报,谁当国务总理,他跟我的意见不同;还得好好儿商量,目前只好请你多辛苦,暂时代一代。”
“是。”高凌霨面无表情地回答。
这是有意安排好的一着。
因为吴景濂凯觎阁揆一席、形于词色;而吴佩孚决不会同意,津保派亦不顾跋扈成性的他当政,但怕他迫不及待的会当面提出要求,曹锟一定难以应付。
所以想好了先发制人的办法,来封住他的嘴。
不过吴景濂并不死心,转脸说道:
“请问大总统,阁揆人选,大总统心目中是什么人?吴子玉保荐的又是谁?”
这样咄咄逼人地盯着问,曹锟不免发窘,大家也都替他捏一把汗;万一他竟因面情难却,对吴景濂作了任何承诺,要打消就得大费周章了。
也许真是福至心灵,曹锟迟疑了一会,作了个很圆滑的回答:
“莲伯,事在未定之天,我跟你说了,能成功最好;如果不成,岂不是连朋友都没得做了。我还是不说吧!”
这意思是,他愿意延揽吴景濂,只因吴佩孚不赞成,所以事在未定;同时也打了照呼、暗示即今未能合作,大家还是朋友。
吴景濂对他的回答,虽未能满意,但亦并无怨尤。
“大总统,”高凌霨顾左右而言他地问,
“宝眷那一天进京?”
“这。”曹锟答说:
“我还得研究、研究。”
跟谁研究呢?自然是他的嬖人李彦青。
此人原是保守澡塘子里的一个小伙计,生得细皮白肉,细腰丰臀。背影像个少妇;自从成了曹锟的“男妾”,宠擅“专房”,由副官而副官长,最后成了军需处长;最新的头衔是“公府庶务处长”。
曹锟这天进京就任,随侍的便是“李处长”。接替进京,自然是庶务处长的事。
宴罢客散,曹锟由李彦青伺候着擦背洗澡,然后,腰部围一块大毛巾,在开足了暖气的延庆楼上,靠在软榻上,让李彦青捏脚时,谈到了这件事。
“三爷,”李彦青问:
“你老是跟太太、姨太太一块儿住呢?还是分开来住?”
“一块儿住怎么样?分开来住又怎么样?”
“宫里可是有规矩的,谁该住那儿,分得清清楚楚,住的地方不对,会有人造谣言。”李彦青紧接着说:
“造我的谣言不要紧,造三爷、造姨太太的谣言,我的罪过可大了。所以,三爷若是跟太太、姨太太一块儿住,三爷洗脚,我就不便伺候了。”
“说得不错,说得不错。”曹锟连连点头:
“分开来住,分开来住。”
李彦青是经过高人指点的,因为曹锟在保定,没有人注意他的起居;但一登大位,情况大不相同;而况公府为众目昭彰之地,如说李彦青亦住在“深宫内院”,曹锟的余桃断袖之癖,就会喧腾人口,大损他的公府庶务处长的形象。
因此,只有曹锟与妻妾分住两处,他伺候曹锟“洗脚”的“韵事”,才能“遮盖则个”。
于是李彦青开始安排,曹锟仍住延庆楼,他的妻妾住延庆楼前面的居仁堂——其名为堂,实际上亦是楼。
此处本来是仪鸾殿基址。庚子之乱,德国陆军元帅瓦德西担任八国联军统帅,以西苑为总司令部,瓦德西住仪鸾殿;到得第二年二月底,仪鸾殿深夜起火,他的参谋长许华兹少将,被活活烧死,仪鸾殿自然亦成了一片瓦砾。
及至两宫回銮,接纳外国公使的建议,将原址改建为一座俄式的洋楼,专为接见国际使节之地,定名为“海宴堂”。
人民国后,袁世凯以此处作为他的“养心殿”,并改名为“居仁堂”,楼上住宿,楼下会客,并在堂后另建一处洋楼,就是延庆楼,作僚属办公之用。
如今,改成曹锟的“签押房”及卧室;自然也是李彦青的签押房及卧室。
国务总理的人选,成了曹锟很头痛的一个问题,吴景濂不断对津保派催促,要求履行诺言;而津保派中,有人主张以天津籍而曾任段内阁内务总长的孙洪伊组阁,以示与段祺瑞修好;同时吴佩孚直接打电报给曹锟,请于老外交家颜惠庆及孙宝琦二人之中,择一提请国会同意。
众说纷纭,各有来头;曹锟便与李彦青商议,该如何决定。
“自然该听四爷的话。”
李彦青说:“而且孙伯兰是咱们天津人。”
伯兰是孙洪伊的别号。
“那,吴子玉那里怎么交代?”
“三爷,”李彦青劝道:
“吴大帅有汗马功劳,不错;不过,大总统到底是三爷你在当,不是他。”
曹锟沉吟了一会说:“好!你说我在当大总统,我就自己作一回主;听吴子玉的话,不是颜,就是孙。”
李彦青也知道,曹锟不愿开罪吴佩孚,便见风使舵地说:
“既然如此,就提孙大爷好了,到底是多年的熟人。”
消息一传,吴景濂大为失望;而扫兴之事,尚不在此,他的议长在任期已满,而据说津保派准备支持原任参议院议长王家襄竟选众议院议长。如果此说属实,津保派过河拆桥,未免欺人太甚了。
最使他惴惴不安的是,众议院中,反吴的各派系,已经联结成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势力,这些派系包括最大的国民党、研究系、以及反直系皖、亲奉的小政圈等等,已取得协议,蓄意杯葛吴景濂;而他本人又有一个致命的弱点,所以不但“入阁拜相”的美梦成空,议长宝座,亦将不保。
因此到了十一月五日,众院集会,行使孙宝椅组阁的同意权时,有个议员首先提出程序问题,说吴景濂议长的任期已满,应该改选;这天投同意票,必须另选临时主席主持。反对派的议员原是有预备的,一到有人发难,立即便有好几个人,分两路疾趋而前,将站在议长座位以前的吴景濂,推的推,挤的挤,硬把他弄下了议坛。
“你们是干什么?”
吴景濂大吼着;当然也有吴景濂一派的议员,挺身相护,推推拉拉,怒吼指斥;还有些存心看热闹的,在下面呐喊起哄,一时秩序大乱。
怒不可遏的吴景濂,手里有张“王牌”,便是警卫长汤步瀛,“你把强占议长座位的议员拉下来!”他拍着胸脯说:“有事我负责。”
汤步溉自然遵命照办,带着警卫,将在议坛上的议员都轰了下来;吴景濂大马金刀地往他的座位上一坐,收复了“失地”。
这一着,也多少在反吴派议员的意料之中,便有人登高一呼:
“吴景濂没有资格主持院会,改日再投同意票,赞成不赞成?”
“赞成。”众声齐应。
“既然赞成,打道回府。”
“好个打道回府。”有人笑着答应,一下子走了许多。
剩下的人,看看人数不足,流会已成定局,亦都纷纷离座;其中便有廖衡,一出议场,便遇见吴少霖,两人已有一星期不曾见面了,欢然握手,相互问讯。
“老弟,今儿有空没有?”
“有、有。”吴少霖答说:
“我请平老小酌;正阳楼吃螃蟹,如何?”
“好!我来作东。”
“谁作东,是小事。”吴少霖问:
“要不要另外再找几位?”
“不必!”廖衡将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
“我有个消息要告诉你。”
“是、是!”吴少霖看了看表说:
“时候也差不多了,等我回办公室把摊子收一收,马上就走。平老请先到休息室去喝杯咖啡,稍待片刻。”
“好、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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