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邛卓家



  四川成都西南的邛崃县,古称“临邛”。在汉朝初年,此地仿佛明、清的山西太谷县那样,以多富翁闻名海内。临邛的富豪,又以卓家为首。卓家出了个“名女人”,又出了个大文豪女婿,风流文采,艳传千古,以致于把卓家在“重工业”上的贡献遮没了。
  临邛卓家,本来是赵国人,以冶铁致富。中国的铁器时代,始于春秋战国之际,而要到战国末年,铁器才渐渐盛行,正式代替了铜,成为大众生活上最重要的一种金属,同时也是国防事业上最重要的一种物资。
  就铸造兵器而言,铁的冶炼技术,在未能进步到“百辟之钢”以前,它的品质远不如铜。青铜器的制作,在商朝就已精美绝伦。到了春秋、战国,青铜兵器的铸造淬炼,更见杰出。根据出土实物化验的结果,当对青铜兵器的成分,除主要的铜与锡以外,并含有铅、铁、镍、砒素、锑、硫黄等等。不仅如此,甚至已知道加入锌与锰以加强韧力,使其具有柔能克刚,坚而不脆的效用,同时与锑、砒素、硫黄混合,更产生了不损不腐,经久耐用的效果。两千多年前的冶金学,居然发展到如此的程度,说来似乎不可思议,但有实物为证,令人不能不信。
  作为兵器之王的剑,在当时如干将、莫邪、巨阙、纯钧、湛卢、胜邪、鱼肠等等名剑,都是铜剑。铜与铁相比,前者质胜,后者量多。以铁易朽烂,称为“恶金”,只用来铸造日用刀斧及农具之类。不过物质的价值判断,需视供求关系而定,战争规模扩大,兵器消耗激增,铜的供应不足,而且锻铸费时,不能适应紧急情况的要求,则铁的地位自然提高。如果此时铁的冶炼技术复又进步,则其地位便更非昔比了!
  战国末期,秦楚并雄的时代,楚的强盛,得力于铁。秦昭王临朝叹息:“楚之铁剑利,铁剑利则士勇。”以此深感威胁。楚国铁剑之所以利,是因为并吞了吴越的缘故——其时铸剑的名匠,多在吴越,越王勾践有宝剑五,名闻天下。楚王又曾令风吴子到吴国,请欧冶子及干将铸造三枚铁剑,命名为:“龙渊”、“太阿”、“工布”,是为当时唯一能与有名的铜剑匹敌的三枚铁剑。楚吞吴越之时,干将、莫邪、欧冶子等人,虽已下世,但吴越地区的冶金及铸造兵器的技术,始终居于海内的领导地位。
  在黄河以北,冶铁有名的地方,不过两处,一处是韩国的棠溪,即今河南遂平县以西的地方。韩国的军火制造业,在当时海内名气甚大,所谓“强弓硬弩,皆出于韩”。棠溪之剑,亦为上品,原因就像绍兴好酒一样,得力于水。棠溪之水,冷度特强,宜于淬钢。
  再有一处就是赵国的邯郸,众望所归的专家,称为“徐夫人”。有人认为“夫人”是一个男子的名字,在我的看法,“徐夫人”就是徐夫人,不见得夫人就不能铸剑!
  因为铸剑不是打铁,不须两膀子笨气力。徐夫人要做的工作,第一是调配合金的成分;第二是“望气”——秒冶炼的火候。“气”者火焰,初生火时是“黑浊之气”,然后转为“黄白”,由“黄白”而“青白”,最后只有青气,即所谓“炉火纯青”,才是火力最好,下手“可铸”的时机。
  荆轲入秦,所带的就是徐夫人所铸的一把匕首,匕首实在就是短剑。燕太子丹为买这把匕道,花了二千两金子。徐夫人的作品不多,她的主顾,大多为经过邯郸的诸侯贵人,名将豪客,一剑之费,价值千万。她收入虽丰,但比起卓家来,显有逊色。
  卓家与徐夫人不同的是,后者在本质上是个高级工程师,而前者为企业家。卓家以冶铁为业,兵器当然是主要产品,质虽逊于徐夫人的制作,而量则远非徐夫人可及。当时战争的规模很大,“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长平一役,白起坑赵卒四十万人,以致于赵国像二次大战后的德国一样,壮男大缺,尽是寡妇。话虽如此,赢政即位十三年,桓(齿奇)攻赵国平阳,仍有斩首十万级的纪录。试问,这样连年不绝的大规模战争。要消耗多少兵器?卓家光是承办箭镞,就是一笔惊人的大买卖。除了赵国本身以外,其他各国攻击秦国,因为地形关系,往往以邯郸作为军需补给基地。所以那里的冶铁业非常发达,除了承揽公家的军火合同以外,同时由于战乱频仍,农具容易散失,不断需要补充,营业数字,亦颇可观。总之,冶铁业在战争以前制造兵器,战争以后,制造农具,左右逢源,始终不愁没有好生意。国家间的紧张局势,替他们带来了不寻常的大景气,当时如山东的程氏,河南的孔氏,以冶铁为业者,无不大发其财。
  卓家的移家临邛,大概是在赢政称“始皇帝”以后。自赢政十七年灭韩开始,不到十年间,席卷天下,武功不谓不盛。但是他的胜利是畸形的,基础并不稳固。
  秦始皇为了消除人民的反抗,强力推行“下放”的政策,即所谓“徙民”及“迁豪富”,把他认为不妥的“不良分子”,“下放”到各个边区去“劳改”,而豪富之家,则强迫迁移到京畿附近,一则便于监视,再则利用他们的资本,来发展自己的实力。
  卓家就是这样被流放到巴蜀。秦时的巴蜀,等于今日大陆的“北大荒”,一到那里,有去无回。当时徙蜀的路线,是由汉中一出“金牛道”,进入“蜀郡”地方,就算到了地头。再过去就是剑阁,栈道艰险崎岖,令人望而生畏。“下放”到此的人,随身没有多少川资,既畏道路艰难,又存希冀之心,指望会有“皇恩浩荡”,被赦还乡的一天,收拾归装也方便些。所以无不用卑词,用贿赂,多方向秦国的官吏活动,希望就在“葭萌”附近安顿下来。葭萌就是如今川边的昭化县,地当剑阁以北,这么狭小的一块地区,何以安顿?更何以谋生?因此,有见识有眼光的人,便另打主意。只是这样的人并不多。
  老卓就是这少数中的一个。两夫妇带着孩子,手推一辆小车,从邯郸西越河东,进潼关、过咸阳、到汉中,再走数百里栈道到葭萌,一也像其他的“迁虏”一样,几乎被榨干了最后一滴精力。但是他那一颗心仍然是活跃的,丝毫不疲劳的。
  “你看如何?”他跟他妻子商议,“在这里落脚,不但没有前途,而且没有生路。”
  卓太太十分贤惠,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便问:“你是不是另有打算?”
  “打算我倒有。”老卓踌躇着说:“只顾虑着你,怕你不行了!”
  “怎么叫不行?”卓太太把累折了的腰,重新又挺直,“你别顾虑我。”
  “是这样。”老卓放低了声音说:“我知道巴蜀有几处出铁的地方——我们虽是冶铁的行当,但开铁矿的方法,我也听客商谈过,并不太难。我们随身带的钱有限,得要好好利用。我决定要于这一行——我们到那里看看,就是不开矿,只要有铁,我们仍旧可以干老本行。你说,我这个打算行不行?”
  “我也不知道行不行。反正海角天涯,我总跟着你走就是了。”
  “我怕你走不动。”
  “那个地方在何处?”
  “还要往南,进剑门,到成都,再往西走,在邛崃山下,靠近‘西南夷’了。”
  “你说的这些地名,我一个都不知道。你只说,从这里去,还有多少路?”
  “千把里路。”
  “千把里路?”卓太太笑了,“我以为在天上呢!我们几千里路都走过来了,何在乎这千把里路?”
  看见妻子这样合作而又明达的态度,老卓觉得受到了极大的鼓励。“我跟你说吧,”他兴奋地说:“那里还有‘火井’!井里出火,可以用来冶铁。”
  “有这等事?”卓太太张大了眼说——但是,她心里是相信的。她知道老卓从不妄言。
  “不但有火井,还有盐井——起造冶铁的炉子,不是非要掺盐在泥里的吗?”
  “有这样好的地方!”卓太太大声说道:“你不去,我也要去。”
  于是夫妇同心一德,秘密筹划。老卓虽对临邛地方已很了解,但还不敢多邀人去,怕的万一环境不理想,会遭人埋怨,同时他又不肯轻易透露这个珍贵的“经济情报”,所以对秦国的官吏,另外编了一套说法。
  他说:“葭萌人多地方小,水土亦不见得厚。我请求远迁。”
  秦国官吏正因大家都要在近处安顿,深感为难,听说有人志愿远迁,当然高兴,便问:“你想迁到哪里?”
  “我听说江山之下,土地肥沃,地下有‘蹲鸱’,可以饿不死。而且那里的人善于做生意,我是做生意的人,不妨就远迁到那里。”
  这是非常合作的态度,如果人人愿意远迁,在葭萌的秦国官吏,就不必大伤脑筋。所以他的请求,立刻就得到批准,夫妻俩随即动身往南走。
  但是他们并没有到“汶山之下”。那个地方根本不能去的,老卓的话是“摆噱头”。汶山就是岷山,“蹲鸱”是大芋头的别称。照他所说的那个地方考查,应该就是现在四川茂县这个地区,《嘉庆一统志》记载该地的物产,就有“芋”,《华阳国志》:汶山郡出,大如蹲鸱”的字样。但是,这里在秦代尚为化外,称方“冉囗”。那里有“六夷、七羌。九氏”,各成部落,种族异常复杂。言语不通的汉人到了那里,不被割下头来当酒器才怪。
  老卓作这番托词的用意,是不难明白的,他想独占临邛的铁矿,但内行不止他一个。山东有个姓程的,是他们冶铁的同行,以后也到了临邛,也发了大财。此外总还有一些闻风而至的人,大占“山泽之利”,这是临邛多富翁的由来。
  老卓在临邛,真是创业维艰。他们夫妇依然手推一辆车子,由葭萌经剑门的栈道南下,再由成都折而往西南,二百里到临邛。临邛有城,周回六里,高五丈,是张仪灭蜀国后所建。老卓住在城南五里路的地方,最初当然是茅篷。这个茅篷后来成为占地十里的大庄园。
  卓家南面有山,这座山就是老卓不远千里而来所追求的主要目标。
  这座山有四个名称,古石山、古城山、铁山,又叫五面山,因为山有五面而得名。据《华阳国志》:“临邛县古石山,有石矿,大如蒜子,火烧合之,成流支铁,甚刚。”这是成分相当好的铁矿。
  临邛还有火井,在县城西南。四川的火井以富顺县的自流井为最盛,有一百二十多个,但最早发现的火井,应该是在临邛,因为史书记载,诸葛亮曾去看过。如果不是罕异的现象,他以丞相之尊,不必亲临视察。于此可知,一直到汉朝末年,四川的火井大概还只有临邛一处。
  在现代,知道火井是天然瓦斯的作用,而在当时,则认为是一种不可解的怪现象。《华阳国志》记临邛的火井是如此:“火井夜时,光映上昭,民欲取火,先以家火投之,顷许如雷声,火焰出,通耀数十里。以竹筒盛其光藏之,可泄行终日不灭。”
  又有盐井,临邛及其邻境的蒲江,约有二十个。用火井的火煮盐井的水,一斛水得五斗盐,但这些古井现在都淹没了。
  除此以外,临邛还有铜山,也在卓家附近,名为铜官山,汉文帝赐邓通的铜山,就是此处。到了老卓的孩子卓王孙手里,这座铜山又替他带来了另外一笔绝大的财富!
  老卓在临邛创业,天然的资源虽富,但他仍旧必须有两个问题要解决,那就是资金与人力。既然他在邯郸就已致富,那末随身携带着相当的资本,是可想而知的。
  同时巴蜀在秦代为流放罪犯之地,罪犯贫富不一,达官贵人获罪,他的家属门客,充军到边区的,自然携有巨资,此辈养尊处优,不工不农,要维持生活,唯有以高利贷为业——战国末期,高利贷已很通行,最具体的例子,就是孟尝君和冯囗的故事。益尝君为了养三千食客,不得不在他的封邑山东滕县放债收息,因为是高利贷,欠债的人多付不起息。孟尝君接受了他的管一客舍”的人的建议,请经常“弹铗而歌”的冯囗去收债。他大具牛酒,把债务人都请了来,有还不起的,把借据一火而焚之,永远不要他还了。
  孟尝君得知其事,大发脾气,向他责问,冯囗有两点解释。第一,“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第二,“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那就不如“焚无用虚债之券,彰君之善声。”由此可见,高利贷的压力,重到非设酒食,不能骗债务人到场,而讨债讨得急了,债务人会逃走。
  但老卓的情况不同,他本人原有身价,而举债是为了从事生产,偿债能力是有相当保证的,同时他也无法逃亡,所以老卓为了筹措资金而举债,应该不成问题。
  成问题的是人力,开矿冶铸,需要大量的人力。《吴越春秋》记干将“采玉山之铁精”筹剑,“使僮男僮女三百人鼓囊装炭”。《盐铁论·复古篇》说:“往者豪强大家,得管山海之利,采铁石,鼓铸煮盐,一家聚众,或至千余人,大抵尽收放留人民也。”《汉书·禹贡》说到盐铁实施专卖制度以后,则“诸铁官皆置吏卒徒,攻山取钢铁,一岁功十万人以上。”在老卓,从开采、冶铸到贩卖,为产销一贯作业,所需要的人力是如何庞大,不难想象。而他既不愿轻易透露临邛有铁的“独得之秘”,复以与他一起流放到巴蜀的“难友”,畏惧道路艰难,不愿深入剑阁,则《盐铁论》中所说“大抵尽收放留人民”这句话,便不适用于老卓。
  这个人力的困难,非老卓所独具,以后到临邛的山东程家,同样地亦感到人力缺乏。那末他们是怎样解决问题的呢?
  程家是向西发展,利用了西康一带的蛮夷,即所谓“椎髻之民”。卓家是向南发展,招致了本地的土著,以及云南的苗子、倮亻罗,即所谓“运筹策、倾滇蜀之民。”
  老卓的“筹策”是什么?史书上并无记载,但根据中外古今自艰难困苦中创业成功的例子去分析,不难想象得之。首先,老卓决不会以“老板”自居,必定自己刻苦而驭下有思,才能受人爱戴,诚信相孚。其次,他必须亲自下手,在技术上作优越的领导。复次,他应该有组织方面的才能,才可以统驭那许多来自各地,语言和生活习惯都不相同的工人。最后,他要用绝大的智慧、勇气和耐性,来制定并执行他的“法律”。
  老卓的事业光有了基础还不够,他能够发展,而且是加速发展,其间的关键,在于他始终未受苛政的压迫和战乱的威胁。赢政自称“始皇帝”以后,二十七年出巡陇西。第二年走得更远,东行出潼关,经河南到山东,登泰山,南下到徐州,渡淮水到湖南,然后由武关口关中。二十九年仍是从河南到山东,这一次遇到一件大煞风景的事,在河南阳武的博浪沙地方,遇到张良遣人行刺,一个一百二十斤的大铁椎误中副车,秦始皇为此展开十天的全面搜索行动,游兴也大受影响,匆匆由山西上党回秦。
  以后在三十二年、三十七年还有两次巡行,足迹远至浙江绍兴。最后一次出巡,中途得病,死在河北。遗命传位长子扶苏,而丞相李斯知道政局不稳,秘不发表,七月里的天气,尸体都已发臭。就在这样星夜赶回咸阳的途中,太监赵高发动了一场“夺权”的大阴谋,拥立秦始皇幼子胡亥,是为“秦二世”。
  秦始皇五次巡行天下,辟驰道,修长城,在骊山造陵寝,征发苦工,动辄数十万,但蜀中仍未受影响。
  胡亥即位,荒淫益甚,等骊山的皇陵完工,继续调发这批奴工,建造在秦始皇手里就已兴工的阿房宫。横征暴敛,天下不宁,而蜀中依然未受到大影响。胡亥即位的第二年,陈胜、吴广首先揭竿而起,于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终于演变成楚汉相争的局面。这时黄河、长江两流域及其附近地区,几乎无不受到战火的破坏,只有巴蜀是平静的。由于地形阻隔,交通不便,巴蜀才真是避秦之地,而临邛也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
  楚汉相争的局面,前后共五年,垓下一战,楚歌四面,项羽乌江自刎,始告结束。当时中原的情况是:既有的生产制度遭受到彻底的破坏,士农工商,都失所业。
  一石米卖到五千钱,饿极了吃人,死的人在总人口一半以上。民间穷,公家更穷,天子的马车无法找到四匹纯白的马来拉,只好用杂色的马凑数。朝中的将相,则连马车都坐不起,只好坐牛车。
  在这时候,还有一批不道德的商人出现。略为积蓄了一些资本,立刻干起投机倒把的买卖,以致物价大涨,一匹马卖到二千两金子。汉高祖下贱商法令:“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未始不是受了这个刺激而然。
  但是,汉朝的经济复兴,却仍然是商人居其首功。而商人的得以有所贡献,则出于一条开明的法令:“关梁弛山泽之禁”,于是“富商大贾,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
  无疑地,这“富商大贾”中,必有老卓,甚至为其中的第一位。更无可疑的是,他从临邛带来了大批铁制的农具,分散到全国各地。如果不是铁器容易腐烂,我相信从吴越到燕赵的土地中,都可以掘出卓家所制的锄头镰刀来。
  如果说,卓家在临邛的事业,自秦始皇二十七、八年到汉高祖五年的这十七、八年间,凭借老卓丰富的经验、卓越的才干,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不受天下大乱的影响的安定环境中,利用天然的丰富资源,奠定了坚厚不拔的基础为第一阶段;则自高祖六年完成一统之业,到文帝初年约二十五年之间,为其大事发展的第二阶段。
  在这一阶段中,环境特别有利于支持农业的工商业。大乱以后,民生凋敝至极,上下一心,所共同致力解决的首要问题,即为民食。但政府此时还无力在实质上帮助农民,如贷放种籽、口粮、农具、资本,以及放领公地等等,那都是好久以后的事,当时的政府,只能采取比较惠而不费的德政,主要的有六项:
  第一,奖励孝弟力田。在吕后临朝称制的那八年中,特置孝弟力田官,俸禄特厚,他的任务是“劝今天下,各敦行务本。”
  第二,开放一切资源。只要努力生产,不愁不能生活,同时开放一切关禁,便利物资的流通,以调剂盈虚。
  第三,废弃货币国有政策。人民可以按照政府所颁的规格,自由制造货币,藉以刺激交易,活跃市场。
  第四,奖励生育。女子最好十五岁便出嫁,如果到三十岁还不结婚,“罚出五算”,一算是一百二十五钱。怀孕的,赐谷二斛,名为“胎谷”。婴儿无亲属,或者家贫养不活的,政府另有补助。
  第三,减轻赋税。自古以来,田赋最标准的税率是“什一之税”,汉初改为“十五税一”,一度废除,旋又恢复,到文帝时更屡有减赋的诏令。
  第六,励行节约。公家的预算,务求其低,以减轻人民的负担。
  总之,这个时期,可以说是极端的自由经济,一切为了便民,一切为了生产。
  其时封建制度已经恢复,但高祖诸子分封在外的,不管王国还是侯国,有朝廷所派的“相”和“傅”,担负起治理国政和辅导王侯的重任,所以中央的政令,依然可以贯彻。而吕后虽多失德,也像武则天一样,对老百姓是不算太坏的。吕后一死,刘氏子弟大杀日后娘家的侄儿,也只是一场宫廷政变,并不影响整个政局,相反地,反迎来了一位古今罕见的仁君,那就是文帝刘恒。
  文帝的母亲是薄太后,对于国家大政,颇具影响力。这位太后大概因为饱经忧患,忽生一场悄来富贵,持有凡事皆有苍天安排,只要心好,必蒙神麻的观念,所以从开国时期的放任政策,更进一步变成与民休息的“无为而治”,后人因而说薄太后笃好清净无为的“黄老之学”,其实秦始皇焚书坑懦,读书是件不容易的事,连汉高祖都是“奇绝英雄不读书”,薄太后又何尝知道什么咱老之学”?
  因为是在这样放任的自由经济制度之下,富商大贾挟其雄厚的资本及高度的生产力,几乎不费什么气力,便可富埒王侯,名为“素封”。
  何谓“素封”?封者封君,素作空字解,意思是:虽然没有公家所给予的名位、爵秩及俸禄,但财雄势大,好比一国的封君。司马迁所谓:“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所以卓文君的父亲名为卓王孙,“王孙”应该是当地人称他的一个外号,而非本名。
  “素封”之家,多为两三世以上的富商大贾,因为汉初既是绝对的自由经济制度,则财富的蓄积,必成几何级数的增加,一切的保护法令,使其立于不败之地。
  大致说来,素封之家所经营的事业,不出四种;第一类是地主,一方面大量购置田产,以僮仆耕作,一方面从事畜牧,孳生“五(牛孛)”。第二类是在近海地区收盐渔之利,此辈以山东最多。第三种不妨尊称他们一声“金融家”,以放债收息致富,当时最有名的“财神”,一是关中的无盐氏,二是成都的罗家,汉初对利息采取放任制度,所以重利盘剥的情形,各地皆有,当债务的压力不堪负荷时,老弱者卖田宅,鬻妻子来偿债,强项者则逃亡或赖掉。于是此辈又不得不雇孔武有力的人来讨债,后来游侠之兴,与此不无关系。
  第四类就是卓家那样的人家,除了在冶铁上面赚了大钱以外,往往还开“造币厂”,因而是素封的素封。
  利率的放任政策和放弃货币国有的政策,是汉初经济制度中的两大失策。本来在秦代,货币制度已上轨道,上币是黄金,以“镒”为单位,“一金”就是一镒,计廿四两。下币是铜钱,文曰“半两”,等于十二铢,重量也真是半两。到了汉初,为了增加货币的供应量来活跃交易,同时也希望把人家的窖藏吸引出来,所以托词秦钱太重,使用不便,准许人民自己开炉铸钱,形状像榆荚,称为“荚钱”,重量只有一铢,为秦钱的十二分之一。
  这一下,大家都来铸钱,搞成了恶性通货膨胀。同时各家铸的钱,分量总有出入,所以纠纷百出,市面益加混乱。吕后临朝,对此大伤脑筋,不得已下令,旧钱仍准通行,而荚钱则并未禁止,这样无补于事,于是又下禁止私铸令,但盗铸如故。
  到了文帝五年,又改了花样,新铸“半两”钱,而实际重量仅得四铢。四铢钱是“法币”,即贾谊所称的“法钱”,这样便有三种货币在流通,用荚钱要贴水,用;日钱一对一,但旧钱比“法钱”重,于是又有纠纷。汉文帝为奖励大家铸造“法钱”起见,解除私铸的禁令,可是另有规定,法钱中铜的成分必须准足,如果杂以铅铁,要受“鲸刑”——脸上刺字的刑罚。
  但如照政府的规定,则铸铜钱就无好处,好处即在搀假。大利所趋,民不畏法,因而鲸刑累累,成色不足的烂铜钱,依然充斥于市。
  于此可知,当时最贵重的金属,第一是金,第二是铜,有了铜,就可以铸“法钱”通行天下。
  我国的地名中,称为“铜山”的地方很多,不仅止于江苏徐州的别称。汉初诸王,吴王的封地,是有名出铜的区域。吴王刘濞是刘邦的侄子,封地计有三郡五十三城,即今江苏南部、浙江北部与安徽东南部一带,也就是后世的所谓“东南财赋之区”。在当初列国中,最称富饶,境内有渔盐之利,又有铜山可以铸钱,国用宽裕,所以吴国的老百姓,像现代中东的科威特一样,是不须纳税的。
  吴国建都广陵,其地即是繁华了一两千年,直到清朝末年才没落的扬州。在它的周围的铜山,计有江苏的江宁、溧水、仪征;安徽的径县,江西的德兴和浙江的行县、安吉等多处。刘濞的钱多花不完,于是招致亡命之徒,在景帝时谋反,引起“七国之乱”,结果为周亚夫个别击破,刘濞穷无所归,逃到浙江温州,为当地人所杀。这都是铜山害了他。
  另外一个受铜山之害的是邓通。此人与卓家有关,他的故事特富传奇性,值得谈一谈。
  邓通是蜀郡南安人,四川曾有两个南安,一个在剑阁,一个在荣县西面。邓通的家乡是荣县这个南安,距临邛不远。他怎么到了京城里的,自然已不可考,只知道他在未受文帝“特达之知”以前,是个“黄头郎——御用船只上的水手,头戴黄帽,称为“黄头郎”。
  长安西北龙首山下,有座有名的宫殿,名叫“未央宫”,是高祖七年,相国萧何所建,周围二十八里,造得十分壮丽。文帝在那里休息,有一天在未央宫昼寝,做了一个梦,梦见他自己要上天,但上不去,正在苦苦挣扎的时候,发觉有个黄头郎在后面推他,回头一看,看不见脸,只见他穿了件两种颜色的布做的衣服,后面的衣带上有个洞。
  醒来之后,文帝还很清楚地记得这个梦,而且也很重视这个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文帝是很迷信这套花样的,心里就想要找这个帮他上天的黄头郎。
  于是他临幸未央宫西的苍池,苍池之中有个“渐台”,就是后来王莽的毕命之地。渐台在水中央,四周有船,也有黄头郎,他倚着栏杆,一个个看过去,果然发现了这么一个穿异色衣服,衣带上有洞的黄头郎,与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当时就在渐台召见,问他的姓名,说叫“邓通”。邓与登声音相近,登天而通,大符所愿,文帝非常高兴。
  以上的记载,见于《史记》与《汉书》,司马迁与班固不免有为贤君讳的地方,字里行间所透露的消息是,文帝初见邓通,犹如清高宗初见和珅似地,在同性恋的性心理上,发生了一种极其强烈微妙的吸引作用,一见而生“孽缘”,宠幸至死不衰。在当时,文帝赏赐巨万,授以“上大夫”的官职,而这个上大夫,只是“谨其身以媚上”,伏侍文帝,极其谨慎小心。宿卫的郎官,照例每十天“洗沐”,可以外出。邓通亦宁愿放弃了假期,在深宫陪文帝。以后有了自己的府第,文帝更时时微服到他家去“游戏”。
  但汉文帝到底不愧为中国历史上的好皇帝之一,虽然溺于男色,对待他所宠幸的人,仍旧很有分寸,赏赐归赏赐,不准他们干预政事,也不会听信他们的话,这样便杜绝了他们在外面招摇生事,足以在政治上造成紊扰与腐化的可能。
  同时他也为他们作过长远的打算,一时的赏赐恩宠,不足以保障他们的将来,他是患难中的过来人,深深体会过世态炎凉的滋味,知道那些受宠幸的人,必定遭人妒嫉。有他在,别人自无可如何,一旦失去他的保障,他们立刻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那些人该有个自立之道。
  当时受文帝宠幸的人,一共有三个,除了邓通以外,另外两个是太监,一个名叫伯子,在北宫服役,所以称他为北宫伯子,此人生性忠厚,人缘极好,将来可保无虞。另一个名叫赵同,他有一项特长,懂得星象,善“望气”,此“望气”与徐夫人铸剑,看冶炉中火候的“望气”不同,是看星象的变化,照临的方位,察知何处地气衰旺,好预作趋吉避凶,祈禳化解之计。当年楚国庄生,为了救陶朱公的次子,促成楚王大赦而作的“危言”,就是从“望气”上想出来的。
  赵同常为文帝的“骖乘”——陪着皇帝,坐在车子的右面。在冗长的旅途中,可以谈谈这方面的情形,破除寂寞。帝皇贵人都相信这一套,赵同具此特长,为人倚重将来亦可自立。
  令人伤脑筋的是邓通,他除了会划船以外,一无所长。虽然官居上大夫,在三公九卿之次,其实这个职位并无一定的员额,职掌议论,不负实际责任,是文帝不得已而替他安排的不必上班的一个挂名差使。但虽无实际责任,居此清高的名义,毕竟为名器的滥授,只要有人提出攻击;立刻就会保不住。所以文帝对邓通的将来,一直在忧虑。
  有一次,文帝找了个有名的相士,来替邓通看相。相士断言,邓通将来要穷得活活饿死!文帝一向相信龟卜星相的花样,这一次却大不服气。
  他说:“邓通有我,要富就富,只看我肯不肯。怎么说他穷得要活活饿死?这话太可笑了!”
  于是文帝赐邓通一座铜山。人民可以自由铸币,但铜山是属于公家的,邓通有了铜山,便可以大铸“法钱”。这比法国路易王朝,特赐某人以发行彩票的权利,还更容易发财。
  话虽如此,也不是全然没有问题。邓通出身孤寒,家乡没有人可以为他经营,他本人又必须在宫里服侍文帝,滕不出空去采铜铸钱,就算有空,他也办不了这样大的事业。
  这不等于货弃于地了吗?不要紧,幸好所赐的铜山,就在临邛地区,可以委托卓王孙代为经营——实际是邓通以铜山为资本,借重卓王孙的技术,算是合伙的生意。
  卓家其时在临邛已有五六十年的历史,所以照时间来计算,卓王孙应该是老卓的孙子。
  这时的卓家,与老卓当初到临邛时,搭一个茅篷来住的情形,真有霄壤之别。
  经过三世的经营,到了卓王孙手里,他家的位于临邛城南五里地方的住宅,占地广达十里,其中亭台楼阁,自然应有尽有,此外更特辟了渔池和“围场”,作为垂钓和打猎之用。起居豪奢,“拟于人君”——’由《汉书》上的这四个字,可知卓王孙的起居享用,颇有僭越非礼之处,只是汉初法令宽疏,对于贬抑商人的“七科滴”
  法令,并未严格执行,兼以天高皇帝远,所以不曾惹出大祸。
  及至与邓通合作铸钱,卓家的盛运,更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高峰。照史书方志来研究,邓通所受赐的铜山是一区,不是一座。他受赐铜山的地区,在今西康荣经县一带,当时名为“严道”,得名的由来,是秦始皇灭楚以后,“徙严王之旅,以实其地”,而西南夷中又有蛮族名“道”。以后一直为流放罪犯的地方。淮南厉王谋反,文帝不忍诛杀,下诏徙置“严道邛邮”之地,即是此处。淮南厉王在流放途中,不食而死,未到严道。否则,那里的铜山不会为邓通所有。
  所谓“邛邮”即是临邛,严道与邛邮并称,可知两地密迩。荣经在西康极东,临邛在四川极西,虽隔一个省分,实际相距只两百里。在这个地区,属于邓通所有的铜山,可考者计有两座,一座在荣经县东北;另一座就在卓家大宅附近。都由卓王孙替他采铜铸钱。
  卓王孙与邓通的合伙,契约的内容无法详知,据《华阳国志》记载,大致在名义上是一种租赁关系,所得的报酬为“岁取千匠”,这句话的解释是,卓王孙以一千名工人,采铜铸钱的总生产量,归于邓通所有。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卓王孙的手腕非常高明,他虽取得了两座铜山的实际经营权,但避免用自己的名义铸钱,其实“邓氏钱遍天下”,一大半是卓王孙发行的。他这样做法有两个好处:第一是可以避免法律责任。第二不致招摇太甚,是明哲保身之道。以后邓通被祸,卓王孙没有被牵涉在内,相信是由于那张合作的契约,请教了法律专家,精心拟订的结果。
  《钱谱》和《西京杂记》都有关于“邓氏钱”的记载,说它与“天子钱”无异,可知成分极好,“币信”极佳,所以能通行天下。这时卓王孙的财富,已经上亿。
  他的贮钱的巨瓮,在明朝初年,曾经在临邛卓氏故宅的水池中掘出来,“大可容五石,色如漆”。小口大腹,瓮脚上刻有文字。
  邓通之富,富在他“邓氏钱遍天下”的虚名上,同时他也不能像卓王孙那样,利用财富在家乡大起园林,安享清福。他在宫中服侍文帝,几于片刻不离,有钱亦无法去用。钱,对他唯一的作用,不过是否定相士的看法,保障他不致于穷得活活饿死而已。哪知这一重保障亦竟不能获得。起因是他得罪了太子。他的得罪太子,有两个说法:一说是弄巧成拙,一说是无意的。照邓通的为人看来,是无意间所得罪。
  起祸的原因是如此:文帝生了一个恶疮,发炎作脓,疼痛不堪。在当时的护理技术上,有这样一个方法,由另一个人用嘴把其中的脓血吮出来。邓通便是如此为文帝效劳。
  脓血一去,痛楚顿减,但是文帝反而闷闷不乐,因为“吮痛”向来只有子女对父母才肯这么做。文帝的不乐,正因此举出于邓通而非亲子。
  于是,他闲谈似地问邓通:“你看,天下最爱我的是哪一个?”
  邓通不防有此一问,也不知道他的用意何在?想了想答道:“当然应该是太子!”
  这话答得一点不错,不但得体而且正见得本性善良。不料文帝别有感触,等太子来视疾问安时,便叫他像邓通那样,为他“吮痈”。
  这是多恶心的事——太子大为作难,但不敢违命,很勉强地照办了。事后打听到是邓通想出来的花样,不仅他自己这么做,还害了别人。太子疑心邓通是故意“整”他,平时就看不起此人,这时便越发痛恨。当然,必有人在太子面前挑拨,也是可想而知的。
  文帝在位二十三年驾崩,三十二岁的太子刘启即位,是为景帝。这一下邓通例楣了,不过景帝并无杀他的意思,只把他免职,撵出京城。
  于是邓通回到蜀中,住在荣经县二不久有人告发,说他在“徼外”铸钱。“徼外”可以解释为国境以外。荣经县西面就是“西南夷”,在那里铸钱,岂不是“资敌”?景帝大怒,下令查办。
  一查果有其事。但实在是冤枉的。邓通什么也不会,回家又不久,而且有两座日进斗金的铜山,何必还要到国境以外去铸钱?当然是别人假冒他的名义干的勾当。
  但铸的是“邓氏钱”,铁证俱在,法律责任便难逃了。
  结果,邓通被抄家,抄了家还不够,因为要追缴他所有“盗铸”的钱。当时的法律,并没有“酌留本人及家属生活费”这一条,所以凡有收入——主要是他人的接济,像卓王孙那样,一定是帮助他的。可是他的任何收入,都被官吏没收,充作偿还公款之用,以致于搞得一文不名。
  景帝有个一母所生的姊姊,她的名字在现代来说很难听,单名一个“嫖”字,文帝即位,封为“馆陶长公主”,颇有权势,馆陶长公主一则因为邓通为文帝所宠幸,再则看他为人老实,所以很可怜他的遭遇,不断有金钱赏赐,但一样到不了邓通手里。
  这一下真的要饿死了!馆陶长公主无可奈何,只好供给他衣食,还不敢说赏赐,是借给他的,因为唯有所有权不属于邓通,才可以免予没收。
  问题在这里,馆陶长公主在京城,邓通在荣经,相去数千里之遥,衣食难免有接济不上的时候。弄到头来,邓通果然活活饿死。
  西康荣经县,现在有两个遗迹,一个名为“邓通城”,是他免职家居还保有铜山时的住处;另一个就是“饿死坑”,邓通死后,头上连根铜簪子都没有。
  邓通得罪饿死,他的合伙者卓王孙未受影响。这因为景帝的目标只在邓通,不愿株连。同时卓王孙原有临邛、荣经两处合法的铜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无须违法到国境以外去盗铸。凡是大企业家,事业只要上了轨道,有了制度,往往只有一个因素可以使他垮下来,那就是作非法的勾当而受罚。否则即使遭遇了极严重的意外,如战乱等等,依旧有复起的可能。卓王孙固守法而免祸,就是一个最显明的例子。
  不过,邓通获罪,他受赐的铜山必由国家收回,卓王孙与他的合伙关系,当然亦告终结。就这样,卓家的财富,依然无人可及,同时冶铁的事业仍旧存在,仅仅守成,亦可数世不愁衣食。
  卓王孙那时应该是四十岁左右。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一个女儿叫文君,生成绝色,皮肤尤其好,柔滑如脂。她从小娇生惯养成任性外向的性格,所以放诞风流,艳名四播,不幸红颜薄命,她十七岁就守了寡,卓王孙把她接回家来住,一则是养尊处优,在娘家的生活舒服,再则深知这个女儿的性格,怕闹出丑闻来,面子上不好看,接回娘家,自有防范的意思在内。
  其时临邛的县令名叫王吉,他有个好朋友叫司马长卿,是成都人,本名犬子,因为仰慕蔺相如的为人,改名相如。司马相如喜欢读书,也学过击剑,在文学方面,是个不出世的天才。他家的境况不坏,所以做了“郎”,官拜“武骑常侍”。
  汉朝有这样一种制度,选拔富家子弟,充作皇帝的侍从,称为“郎”。后世以郎为年轻男子的美称,即由此而来。因为侍奉天子,所以又称“侍郎”,又有“侍中”、“中常侍”等等职称。“郎”的官俸不高,而服装车马极其讲究,因而非富家子弟不能做,但天子近臣,身分不同,而且只要有才干,极容易受到赏识。不幸地,景帝对于文学,并不爱好,同时司马相如口吃,而在皇帝左右奔走,顶重要的是奏对敏捷,所以他做官并不得意。至于他本人的作风,又不脱文人散漫自适的本性,更不宜做这个需要随时注意仪容,保持警觉的宿卫郎官。这样,即不得意,又感拘束,他便起了弃官的念头。
  其时封建诸王,最有势力的是梁孝王刘武,他与景帝同为窦太后所生,景帝看待他,自与别的异母弟不同。又以吴楚七国之乱,梁国的位置在河南、山东一带,正居中原,为战略上的要地,所以发生了极大的阻挡作用。事平论功,梁工居首。
  窦太后也偏爱这个小儿子,赏赐不可胜数。于是梁王大治宫室,广结宾客。四方豪杰,云集大梁,山东“稷下”一派的学者,如邹阳、枚乘等人,亦为梁王的上宾。
  景帝即位的第七年,梁工人朝,这些学者也都跟着到了京城。司马相如跟他们谈得非常投机,因而告病辞官,投入了梁王门下,在梁国住了好几年,有名的“子虚赋”,就是他此一时期的作品。
  这样,过了五、六年诸侯门下饮酒读书的闲适生活,忽然遭逢意外——梁孝王在出猎途中,一病而亡,居停既逝,门客星散,司马相如潦倒还乡,境况十分艰窘。
  就在这困处愁城的日子中,他接到了临邛县令王吉的信,信写得很简略:“知道你宦游不得意,来看我。”
  信虽简单,准备为他想办法的诚意,并且必有办法好想的把握,是很显然的。
  司马相如也知道临邛多富翁,有好朋友在那里做县令,这个秋风大可一打,所以决定接受邀请。
  当然,他懂得打秋风的方法,最要紧的是不能露出寒酸相。于是悉索敝赋,把能够变钱的东西,统统卖光,凑足一笔盘缠,作背城借一之计。因此,到临邛的时候,车马仆从,一应俱全。派头相当不坏。
  在王吉是早就设计好的,亲自出城迎接,把他安置在公家的“招待所”里,就像接待贵人那样,每天都要到招待所去谒见请安。司马相如也摆出贵人的架子,接见了几次就厌烦了。等把名刺递了进去,叫僮仆出来挡驾,说有病不见。而碰了钉子的王吉,依然一天一趟,报到不误。
  这一下,临邛县民纷纷猜测,不知来了个什么贵人?看他的架子这么大,县官这么恭敬,可知官阶一定不小。这些猜测,越传越盛,终于传到了卓王孙耳朵里。
  卓王孙的架子也不小,县官并不在他眼中。平时只在他那占地十里之广的大宅里纳福,偶然出门,也无非与他的同行,也是巨富的程家和郑家有所往来。这一天偶而聚在一起,谈到了住在招待所的这一位贵人,都觉得他的来头似乎不小。
  于是卓王孙说道:“王县令总算是个很知趣的人,我们给他做个面子吧!”
  “这个面子怎么做法?”
  “请王县令的贵客吃个饭,如何?”
  大家都同意了,并且让卓王孙来做东道。挑定了日期,大发请帖,邀了有上百的陪客。司马相如的请帖,自然由王吉转交。
  到了那一天。王吉奉召唯谨,一早就到了卓家大宅。宴会设在盛开的桃李所围绕的一座大厅中,那座厅用采自深山,具有浓烈芳香的楠木和柏木作栋梁,壁柱之间画着云霞仙女,山灵水怪,饰以黄金、白玉、明珠,和孔雀的翎羽。地上铺着用牦牛毛所织,称为“氍毹”的彩色地毯。黑漆彩绘的食案上,所摆的餐具是小口广腹的金罂,和金银镶裹,号称“蜀杯”的玉碗——这样的餐具,不是只有几份,而是上百宾客,每人一份。
  一看这场面,王吉知道自己的初步计划实现了。他首先向主人表示,为他的贵客设此盛宴,十分感谢。然后介绍司马相如,以天子的近臣而为雄藩的上宾,什么恭维吹嘘的话都加得上去。这一下,不仅外面的陪客听得不胜神往,连深闺中的卓文君都被惊动了。
  但是这位贵客的架子实在太大,一直到日色正中,未见驾临。卓王孙心中未免不快,“大概不会来了!既然不肯赏光,也是无可奈何之事。”他向大家招呼:
  “莫为他耽误了我们的行乐,各位请人席。”
  就在这时候,司马相如派他的僮仆送了封信来,说偶感不适,不能践约,请王吉代向贤主人致歉。这封信当然写得异常典雅,王吉传示座容,无不赞叹,但亦更觉怅惘,特别是做主人的卓王孙,扫兴无比。
  看见这样的情形,王吉便自告奋勇,说好歹要把他请了来,跟大家见一面,才不负贤主人的盛意。于是在卓家门客陪同之下,驱车到了招待所。司马相如“抱病”
  出见,经不住殷勤相劝,总算很勉强地答应赴宴。
  一到卓家,满堂倾倒。因为“腹有诗书气自华”,何况以禁中近臣而为王府上客,珠履三千的大场面,见得多了。像这样上百人的盛会,如果别人为主客,多半会难于应付,而司马相如,从容周旋,无不中节,光是这一份镇静的功夫,便不能不佩服。
  再有一层,临邛虽多富翁,豪侈不减王侯,但到底偏处一隅,不免带些“土”
  气。因而司马相如的服饰举动,就格外显得与众不同,别有一种高贵雅致的趣味,相形之下,主人和陪客都有自惭形秽之感。
  不独厅中如此,在厅外偷窥的卓文君也颇有好感。她的偷窥是出于好奇。从她知人事时开始,就知道“卓家第一”,哪怕是临邛的县令,也要仰她父亲的鼻息,现在听说有这样一位为县令敬重得近乎畏惧的贵客,居然在卓家为他设盛宴时,托病辞谢,她倒要看看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
  当然,她在偷窥司马相如,司马相如不会知道,因为身居首席,决不可能做出那种左右顾盼的轻佻失礼的举动,但王吉却已知道了。卓文君无论走到何处,自然有一班侍女跟着她。即令行动再检点,而裙幅飘闪,环佩叮当,总少不得有艳迹香踪泄露。他看在眼里,喜在心中。情势一步一步,完全照预计在发展,现在不妨开始下一步的行动。
  念头刚刚转定,情势发生了变化,飘裙飘闪,环佩叮当,终归于消失。卓文君重返深闺了。
  王吉有些失望,不过他相信机会还是有的,且宽心等待。不久,日影偏西,将近薄暮。卓王孙吩咐燃烛,并且洗杯换盏,准备作长夜之饮。
  一到夜里,卓文君不会再出来了!王吉微皱着眉在想。忽然灵机一动,自笑迟钝,她不出来,不会引她出来么?
  于是他向自己带来的僮仆招一招手,一个五色锦囊送到了他面前。囊中是一张外观极其华美的七弦琴。
  两名侍席的青衣,一个捧着琴,一个捧着酒,随着他走到了司马相如席前,“长卿!”他举着酒爵说道:“敬奉一爵,以介眉寿。”
  司马相如口吃,非必要时不开口,但举止极其漂亮,先避席逊伏,然后抬起身子,领受王吉的好意,一口气干了一爵酒。
  “素知长卿。耽于琴趣。这张琴,名匠所制,不同凡响,请以自娱”
  实在是请司马相如鼓琴娱客。“请以自娱”是一种比较尊敬的措词。
  也不是自娱,是娱文君,或者说得更明白些,是用琴来向文君有所诉说——乐器中的琴,和武器中的剑,在当时有其独特的尊贵地位,剑是身分和人格的寄托;琴则可以说是人的化身。而其形制,上参造化之奇,下合人事之数,有许多“头头是道”的解释,说上圆法天,底方象地;长三尺六寸合周天三百六十度,广六寸象征六合;五弦象征五行,大弦为君,小弦为臣。如果是四尺五寸长的七弦琴,则又说尺寸象征四时五行;七弦则如七星。总之,琴是高人雅士的乐器,与平民所喜爱的筑、筝、阮威等等,虽同为弦乐器,身分大不相同,所以这时大家一看司马相如要鼓琴自娱,就越发加了几分尊敬。
  琴本身的身分,虽不致像穿凿附会的说法那样神秘玄妙,但琴的声音,在娱耳以外,确是表达情感的利器。这又有两种,一种是用琴声来抒情,一种方法是用琴伴奏,在歌唱中诉说一切。后者称为“琴歌”,前者称为“琴曲”。琴曲有“畅”、“操”、“引”、“弄”各种名目。用得最多的是“操”,照当时的解释,忧愁而作的琴曲;称为“操”,意思是君子道穷,只好独善其身,但不失平日的节操。所以凡是称为“操”的琴曲,每多愁苦之音,特别能引人垂泪。
  当然,这所谓愁苦之音是主观的,必须听的人有此感触,有此境遇,才会起共鸣作用。所以司马相如当时所奏的琴曲,在席上的人听来,不过觉得如呜咽流泉,霜空鹤唳,仅止于凄清之感而已。但在卓文君耳中,却是嫠妇孤舟,深宵饮泣的声音,立即勾起了岁月茫茫,不知如何才活得下去的悲伤和恐惧!这当然会叫她受不了。
  正要如此,才见得她是司马相如的知音,也正要如此,才见得王吉的构想和司马相如的鼓琴,都是成功的。
  从此,司马相如成了卓家的上宾。他常常坐着华美的马车,带着俊俏的僮仆,四处闲游。雍容儒雅,望之似神仙中人。他也常常到卓家去饮酒,酒酣时舞一回剑,鼓一曲琴。每到鼓琴之时,卓文君一定出来偷听、偷窥。卓王孙只以为女儿一向喜欢琴,想偷看学些本事。做梦也不曾想到,十七岁的文君,正为情颠倒。
  料想时机应已成熟了,于是有一天司马相如不但鼓琴,还唱了琴歌——口吃的人,歌唱是不会结巴的。他唱的琴歌,是他自己的作品: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时未通遇无所将,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艳淑女在此方,室迩人遐独我伤!何缘交颈为鸳鸯?
  歌词在卓王孙不甚听得清楚,文君是行家,字字真切,字字打入心坎,又惊又喜!原来司马相如尚无妻室,遨游四海,以求淑女。一而“何悟今夕升斯堂,有艳淑女在此方”,则此“淑女”,不是指自己又是指谁呢?
  “何缘交颈为鸳鸯?”文君心里在想,这不是多余的一问吗?只要托出县令王吉来做媒,何愁不能成就良缘?
  正在这样想着,“琴歌”又起了。司马相如唱的是:
  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子尾永为妃。交情通体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双兴俱起翻高飞,无感我心使予悲!
  这首歌的涵意不容易明了,但文君并不因为难解而把它置诸脑后,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坐在盛饰珠玉的纱帐里,反复思量,终于悟出一点道理来了。
  “琴歌”两首,第一首是“凤求凰”,自然是司马相如的心声。第二首托词为“凰”的私语,正是司马相如在假设她的心事——“凤兮凤兮从我栖,得托子尾永为妃”,诚然是文君的愿望。等这个愿望实现,自然“交情通体心和谐”,这容易懂。
  最要紧的话是下面这一句:“中夜相从知者谁?”这是暗示她夤夜私奔!为什么要如此,为什么不能明媒正娶呢?
  为了一缕春心,紧紧缚在司马相如的身上,她的一切想法便无不是体谅他了。
  她想她家虽富拟王侯,在临邛等于一位“封君”,但说到头来是有“市籍”的。当今天子曾有诏令,“有市籍,不得官”,不能做官的人的女儿,嫁了做官的人,自是门不当,户不对。同时司马相如文名满天下,“遨游四海求其凰”,结果到临邛来娶了一个十七岁的小寡妇,年龄身分都不相配。人家不说美人名士,天生佳偶,一定说他贪图卓家的财富——这个恶名声,就是自己做了司马相如,也一定不肯承受,一定要避嫌疑。
  而且父亲的性格,司马相如纵或不知,王吉一定了解,不见得肯来做这个媒—
  —十有八九会碰钉子!父亲最敬佩巴郡涪陵的那个名字叫“清”的寡妇,她家有口出朱砂的矿穴,数世相积,也算富家。清寡妇年轻貌美,不知有多少人打她的主意,而她能用她的财富来保卫她的贞节,因而秦始皇特为她筑“女怀清台”。父亲把自己接回娘家,正就是希望自己步清寡妇的后尘,做到“礼抗万乘,名显天下”,为邦家争光的地步。然则有人来为自己做媒,必遭峻拒,岂非可想而知?
  她觉得自己想得一点不错,司马相如确有不能托媒来求亲的苦衷,同时明摆着托媒求亲是无效果的、可以预见的事实。这样,除却悄然私奔,何由得成良缘?
  长卿,长卿!说什么“无感我心?”文君在心中自语:若体会不得你琴中之情,歌中之苦,不是错承你垂青了么?不过,你可知道,“中夜相从”,虽有“知者”,这十里方圆。的一座大宅,叫我如何走得出去?
  卓家大宅中,巡更守夜的人,通宵不绝,文君想要私奔,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
  苦思焦虑,深宵不寐,这神态看在侍儿的眼中,知道进言的机会到了。
  经由王吉的安排,司马相如已搭上内线。他用一笔丰厚的赏赐,买通了侍儿,但是他对侍儿不曾提起要求文君私奔的话,只不过想通殷勤,会一面而已。
  文君心里明白,这决不是会一面,而是长相厮守。本来想把底蕴揭破,想一想还是像司马相如那样处事慎密为妙,所以她的本意,连贴身侍儿也被瞒住了。
  倒是有一层不能不作打算,自己有许多首饰和私房钱,该作何处置?如果随身携带,不但会引起侍儿们的怀疑,泄漏了机密,而且传出去名声更不好听,说司马相如贪财图色,他的硕望清誉,会毁于一旦,同时也让铜臭亵读了他和她之间的这一段情。
  文君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人,身外之物,看得如浮云一般。她在想,“嫁”后光阴,自然不可能如娘家这样,予取予求,但也不致荆钗布裙,井臼亲操。司马相如能“入赀为郎”,则无论如何是个小康之家,生活决不会太苦。
  于是她断然决然地作了决定,除了随身衣服,什么也不带,去“会”情郎。然而,如何去法呢?
  自然是走了去,侍儿告诉她,一出卓家大宅,便有人接应。文君听这一说,才发觉王吉也参与其事。若非王吉帮忙,就不会有此接应的安排。了解到这一点,她的决心更坚,勇气益增,带着那名侍儿,悄悄地穿越僻静的小径,走出边门,果然有一辆马车在等待。
  彼此不须交谈。等她们主婢上了车,驭者驱车疾驰,直达招待所。
  乍相见时,文君自不免娇羞,而司马相如因为口吃,一向寡于言词,所以彼此只在灯火下凝视,久久无语。
  终于是文君先开口:“中夜相从知者‘我’。”
  司马相如接吟道:“双兴俱起翻高飞!”
  “正要请教这句歌词。”
  司马相如看一看她的侍儿,不作任何回答。
  文君会意了,吩咐她的侍儿:“你先到外面站一会儿。”
  等侍儿离去,司马相如只说了两个字。“你看!”
  转眼看时,书囊琴剑,铺盖什物,都已捆载好了、是倚装待发的样子。
  她懂得那句歌词了。双双高飞远走。“私奔、私奔”,不奔何待?静下心来略想一想,事已至此,如箭在弦。她从小任性,做事从无三思的习惯,便低声问道:
  “到何处?成都?”
  “是的。”
  “什么时候走?”
  “只在此刻,迟则不及脱身了。”
  文君这时才发现一个难题,她的那名侍儿,应该如何处置?照规矩说,婢仆是主人的“财产”,要她如何便如何。但文君却不愿这么做。“请稍待!容我问一问侍儿的意向。”
  “请容我进言。”司马相如很吃力地说:“让她回去吧,只你我二人就道。”
  “是!”文君无条件地听从,走了出去很坦率地对她的侍儿说:“我不回家了。”
  “怎么?”
  “不要问。”文君说:“等我走了,你再回去,要镇静沉着。”
  侍儿到这时才如梦方醒。过分的惊愕,使得她竟开不得口。当然,最先想到的是切身的利害。老主人的脾气,她是知道的,一到天亮,发觉其事,必定震怒,必定追究,到那时自己是穿针引线的罪魁祸首,一条小命无论如何保不住——像卓王孙这样的豪富之家,而且僻处边陲,处死一个犯了重大过错的、卖身于主家的奴婢,几乎是不可能引起什么法律纠纷的。
  于是,她坚决地要求仍旧在文君身边,倘或不能如愿,她必死在她面前。
  文君当然于心不忍,而且也深知她的为难,因而再跟司马相如去商量。至此地步,他才透露了若干真相,他的境况很坏,但他自信必有飞黄腾达的一天,能让文君过称心如意的日子。在他来想,文君既然倾心相许,一定也肯委屈一时,而他亦终必有报答的时候。至于那侍女,他觉得没有理由让她一起来吃苦,同时也不愿意让她看到文君在吃苦,所以不愿携她同行。
  情热如火的文君,并不因为他自道贫困而改变了心意,反觉得他情深意真,处事简到,不过性命出入的事,她不能坐视,很委婉地说了那侍儿的苦衷,终于邀得了司马相如的同意。
  唯一的难题已经解决,不能再等待了。他的僮仆已有准备,早喂了马,检查了车辆,也在轴上加了油,并且备了干粮,打算着一路疾驰,要在天亮卓王孙发觉女儿失踪以前,到达一个足以保证安全的远距离,才可以不致为卓家所遣派的“追兵”
  撵上。
  未到天亮,便已有人发觉文君失踪,但必须有一段时间来澄清事实。文君的深夜离家,别的侍儿是约略知道的,只当她天亮以前,必可回来,自然不必声张。哪知黎明日出,依旧芳踪杳然,这一下无不惊惶,据实报告了卓王孙,同时也有来自外面的报告,说司马相如已经离开临邛,深夜疾驰,行色匆遽。
  这两个报告合在一起来研究,很容易地产生了文君私奔的结论,可是卓王孙不能也不愿相信有这样的事实,他一面派人四处寻访,一面亲自去看王吉,探问其事。
  王吉早料定了他要来,所以也早想好了应付的态度,他最先是惊诧,见得他对他们的行动,事先毫无所闻,然后表示,果有其事亦不足为奇,再进一步,索性向卓王孙称贺,说他得司马相如为婿,足以光耀门第,不但卓家有面子,而且也是临邛之荣。
  卓王孙啼笑皆非,虽不便跟王吉翻脸,但骂女儿是他的权利,“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把我家三世的面子丢尽了!”他说:“我从此不认这个女儿!教我见着了面,我一定杀掉她。”
  “何必如此动怒?”王吉劝他,“说来说去是自己的骨肉。司马长卿——”
  “哼!”卓王孙冷笑抢白,“你的好朋友真够朋友,我奉之为上宾,他竟勾引我女儿,无耻卑鄙极了。”
  “这也不能怪他,可也不能怪令嫒。”
  “那末任谁呢?怪你,还是怪我!”卓王孙悻悻然地说:“还是应该怪我,好端端的,替人做什么面子?我给人面子,别人偏不给我!不但不给,还剥我的面子。
  这年头儿,哼!”
  这一顿牢骚,话也说得很重了。王吉的涵养极好,丝毫不以为意,从容自若地答道:“卓公!听我一言如何?”
  卓王孙不答。他还在气头上,虽希望听听王吉说些什么,但不愿表示出合作的态度。
  “卓公,你一定听说过‘奇货可居’,奇货之奇,唯慧眼能识。居之于不奇之时,才算本事。卓公货殖世家,三代经营,富甲天下,怎的连这些道理都不明白?”
  “不错,我不明白。”卓王孙气鼓鼓地顶了过去,“倒要请教,这与我那不要脸的女儿和你那不要脸的朋友,有何关系?”
  “怎说没有关系?你知道我刚才所说的奇货何所指?”
  “谁知道你何所指?”
  “我是指司马长卿。”
  “哈哈!”卓王孙大笑,“你这个出于‘阳翟大贾’的典故,拟于不伦,亏你怎么想来的!”
  “卓公莫笑!请容我毕其词!”
  于是王吉为司马相如进说词,他指出司马相如的不得意,是因为当今皇帝不好辞赋的缘故。但是当今太子与他父皇的性格,恰好相反,最喜辞赋,一旦接统大位,就是司马相如出头之日。-
  “卓公,你可知道,致秦富强的商鞅,与长卿一样,都有口吃的毛病,”王吉又说:“‘言语’一门,他们都比较吃亏,但拙于此者必长于被,商君和长卿都是满腹经纶,苦于讷讷,所以也都以笔代舌。拚命为文。商君已矣,长卿犹在,为文为天下雄;乘时而起,安知不为商君之续?有朝一日,肘悬斗大金印,拜倒岳家门下。卓公,卓公,有婿相国,既富且贵,羡慕煞人!”
  卓王孙依然不答。然而这不答是很明显地表示出来,他为王吉说动心了。
  “卓公!”王吉抓住机会,逼进一层,道破本意:“居奇正在今日。倘或我换了你,以有余不尽之财,为长卿作交结宾客之资,将来长卿感恩图报,唯命是听,岂非一大快事?”
  商人把钱看得比较重,也有个毛病,听别人提到钱,往往先就怀疑别人在算计他,所以想了想问道:一你那朋友的境况如何?”
  王吉说了老实话:“境况不好!正赖卓公援手。”
  这话说坏了:“哼,原来如此!世上哪有人财两得的便宜事。王公,劝你的朋友死了那条发妻财的心吧!我一个钱不会分给我那不要脸的女儿。”
  说完,告辞而去。回家把王吉的话告诉了家里的人,声明从此与文君断绝父女关系。文君有一兄一姊,对这个年轻守寡的妹妹,却极友爱。悄悄商量了一番,瞒着卓王孙,派了个得力的僮仆,到成都去打听司马相如家,到底是何光景?
  派人到了成都,很容易地打听到了司马相如的住处。他家住在成都南门外,离城五里左右的江边,正对南门的一座大石桥,是赴三巴的要道——那就是后来诸葛亮送费礻韦出使东吴的握别之处,他说了句“东吴万里之行,自此始矣”,因而这座桥被人称为万里桥。万里桥之西是市桥,市桥之西是笮桥。竹编的索绠叫做笮,所以笮桥就是一道用竹索所造的吊桥。司马相如的宅子,离笮桥只有百步之遥;因为受了小主人的嘱咐,需要秘密查访,所以那人不敢公然登门。在笮桥附近徘徊等待,终于得到一个机会,等着了文君携去的那个侍儿。
  两人相见,彼此都是一惊!在她,事出意外,受惊是理所当然;在他,只见她衣衫破旧,形容憔悴,如何落得这般光景?自不免骇异。
  “唉!”她叹口气,“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你看,他家的房子,外面倒还看得过去,谁知道里面四壁空空,什么也没有!”
  “这太可怪了,何至于如此?”
  “你不信你进去看!”她说:“我家小姐也问过他,他说为了要去临邛,把东西都卖光了。想想看,世上有这样子荒唐的穷鬼!”
  “小姐呢?”他他问,“小姐怎么说?”
  “怎么说?提起来越发气人!小姐还安慰那穷鬼,说他是人中之凤,将来一定会飞上天,眼前苦一点儿不碍。”
  “小姐吃得来苦吗?”
  “谁知道呢?反正你也知道她的脾气,事情做错了,永不回头,只往错里头走。
  苦,也是她自作自受。只倒楣了我。”
  “唉!麻烦。”
  “怎么?”她急急问道:“家里闹翻天了吧?老主人气得怎么样了?”
  “那还用说吗?老主人气得几天不曾好好吃一顿饭了,多少人劝也不行。”他说:“大少爷特为派我来,要我悄悄儿来看一看,你也不必跟小姐说起。等我这趟回去,把情形一说,大少爷总有个办法拿出来的。别的不敢说,送点钱来是靠得住的。”
  “那就全靠你了。说真的,这么苦的日子,连我都过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派去的那人想了想又说:“不过,有句话,我得问一问你,照你看,小姐会不会一个人回去——我是说,一个人!”
  文君的侍儿想了半天答道:“我也真不懂那穷鬼好在哪里?看样子,小姐是死心塌地跟定他了。‘一个人’不见得肯回临邛。不过,也说不定,等日子真过不下去的时候,也许会变主意。”
  就因为她这句话,卓家的人决计观望一时,希望文君会因为生活的压力而回心转意,翩然归来。大家愿意仍旧拿从前爱护她的态度来对待她。
  果然,没有多久,文君终于回到了临邛。但是,不是“一个人”。
  文君一生下来就在绮罗丛中长大的,岂止不知道饮食从何处来,甚至无法想象世界上有饥寒二字。随司马相如私奔之时,在“爱情”鼓舞之下,富贵穷通,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但是生活到底是现实的,琴曲只可遣愁,不能充饥,文章只可怡情,不能御寒,加以操作家务,又非素习,觉得苦不堪言。口中不说而心中不乐。
  等到听了侍儿的报告,她的心思活动了,盘算了一夜,毅然决然地对她“丈夫”
  说:“长卿,我们不必如此自苦!”
  司马相如因为口吃的缘故,答话缓慢,久而久之养成一个习惯,就是发音方便的答语,也不会一下说出来,总要把对方的话先想一想:文君说:“不必如此自苦”,想来是她有谋生之道。这,除却向她娘家去求援,还有什么路子呢?因为无法确定,所以他持着保留的态度,只答了一个字:“哦!”
  “我与你一起回临邛。”文君知道她兄姐对她的感情,极有把握地说:“我大哥一定会借钱给我——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他借一笔钱给我,抵得上你一生的官俸。”
  司马相如不反对她这样做,不但不反对,而且可以说是希望如此,不过表面上他却装作尊重她的意见,慢吞吞地答道:“我不依你也不行,随你办吧。一好在司马相如家里虽空无所有,充场面的车马却还保留着,于是,召集旧日僮仆,依然浩浩荡荡地到了临邛。
  一到,卓王孙就得到消息了。私奔出走的女儿,居然敢带着情夫,公然回到临邛,唯恐大家不知道卓家的丑闻,肆无忌惮到这个地步,卓王孙气极了,严厉告诫他家所有的人,不准与文君有所往来,否则与文君一例处置,撵出门去,从此不认。
  父亲盛怒之下,他的儿女都不敢违命。这一下,文君弄得告贷无门了。
  一半是负气,一半是现实的生活所遏,文君要报复家人对她的无情,决定不顾一切,只拣容易赚钱的生意做。
  做大生意没有资本,只好做小生意。最容易赚钱的小生意是卖酒。临邛多富翁,工人的生活也比别处来得优越,辛苦一天,杯酒自劳,多花几个钱不在乎,因此,在临邛开酒店,专作零酤是好生意。
  司马相如心想,事情到了这样的程度,反正面子已经丢了,倒不如破釜沉舟,索性逼卓家一逼!所以他不但赞成文君的计划,而且提出要求,要文君亲自“当垆”,做个“活招牌”。文君意存报复,自是一诺无辞。
  于是,遣散僮仆,卖掉车马,买进一家现成的酒店,略略装修一番,择吉开张。
  不到三天工夫,轰动了整个临邛,不是他家的酒好,只因为文君“当垆”,貌艳如花,且是第一豪富卓王孙的女儿——她家矿上的工人,平时连仰望颜色都不能够,这时只要花几个铜钱,便可以享受文君亲手的招待,天下哪还有这样划算的事?
  这就是千古艳传的“文君当垆”。垆不是炉,如以为文君为顾客温酒,那就错了。这个垆是卖酒的一个柜台,或作卢,亦作炉。《汉书》颜师古注:“卖酒之处,累土为卢,以居酒瓮,四边隆起,其一面高,形如锻卢,故名卢耳。而俗之学者,皆谓当卢为对温酒火卢,失其义矣。”按:“其一面高”,想是以砖土砌成隔板的形状,用来放置酒碗。而“四边隆起”则中间凹下,用来放置酒瓮,否则卢上置瓮,高与人齐,不便舀取。也可能中间回下之处,嵌一陶盆,把酒倒在里面,盖便零沽。
  大陆上的酱园,把油倒入铜盆,而铜盆嵌入特制的柜台中,两者可相互参证。
  至于司马相如,倒真是提得起,放得下!为了表示与文君同甘共苦,也为了表示“敬业”,他不肯利用文君这块活招牌在家里“吃拖鞋饭”,一样也下手操作。
  穿一条“犊鼻裤”——实际上只是用一方布,围住下身,长只及膝,为当时最简陋的一种工作服,与所有的伙计,一起当街刷洗酒碗、酒瓮。这一来,他本身也形成了一块活招牌。
  美人名士,操此“末业”,这是多大的一条社会新闻!酒店开在闹市,本已是众目昭彰,加以有慕名来特地一识庐山真面目的,越发挤得不可开交。文君是放诞风流的性格,司马相如也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所以一个盈盈含笑,亲切待客;一个默默埋头,行所无事,这就更加引起了大家的惊异不解,平添了无数谈笑议论的资料。
  司马相如和文君这个举动,把卓王孙可整惨了。三世居积,到他手里,他家的身分和生活型态,早就改变了。卓王孙有着浓厚的纨袴夸的性格,爱面子,好虚荣,如今一个私奔的女儿,不但回到了临邛,而且抛头露面作卖酒的生涯,不但路人可以评头品足,说不定还有那些醉汉,动手动脚,恣意调笑。想到这些上面,卓王孙痛心疾首,为了怕人讥笑,甚至闭门不出。
  于是他的儿女和族人又来劝他了,劝他分一笔钱给文君,他们有了谋生之资,自然就不会再干这出乖露丑的勾当。卓王孙的脾气很犟,越是这样,他越固执,他认为司马相如和文君用这样的方法来要挟他,太卑鄙、太可恶,他决不屈服。
  如果他真的不屈服,就应当大大方方地照样出门,来表示他的不在乎。果真如此,司马相如和文君,倒也无计可施,无奈卓王孙办不到。
  僵持的结果,谁都可以看得出来,屈服的一定属于卓王孙。等他有了动摇的迹象,便有人这样进言:“你的财产数不清,但是你只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这就是说,你所不足的不是钱,而是儿女。女儿再不成材,总是自己的骨血,与身外之物的钱财不同。事已如此,文君已经失身,除非你能杀掉她,否则你就不能袖手不问。
  这件事,起初错的是文君,现在错的是你了!”
  “如何是我的错?”
  “岂不闻两国相争,围困城池亦只围三面,一面网开,为人留下一条逃生之路。
  敌国尚且如此,何况至亲骨肉?别人要活命,要吃饭,不想个谋生之道怎么行?”
  卓王孙心不以为然,只是驳不倒他,就只好回头再来想一想,觉得他的话似乎也有些道理,但面子上一时不得转圆,唯有默然。
  “再说,司马相如不过倦游而已,倒底不是无用之人——果真无用,文君又怎么会死心塌地跟着他?司马相如是个人才!又是县令王公的朋友,何苦不卖个交情?
  听大家的劝吧,财去身安乐。不为别人,你也得为你自己解除烦恼着想。”
  “唉!”卓王孙长叹一声,顿一顿足说:“好,我依你们,只当未曾生过这个女儿。”于是卓王孙分了一笔财产给文君,一百万钱,一百僮仆,以及文君个人的服饰、私房。一百万钱相当于一百斤黄金,简称为“百金”。文帝曾经想造一个露台,找了工匠来估价,需要百金,他说:“百金,中民十家之产”,不忍糜费。因而作罢。由此可知,当时的小康之家,财产不过十金。拥赀百金,自然是富翁了。
  何况还有僮仆?
  卓王孙的僮仆有八百人,文君分到的是八分之一。一个小家庭,无论如何用不着一百名仆役——这僮仆是主人的财产、他们会替主人做生意、种田、或者具有任何一种可以为主人挣钱的技艺。文君所分到的一百僮仆,大概都是种田的。
  当然,卓王孙在赠产时,有个交换条件,司马相如和文君必须离开临邛。他们夫妇回到成都,买回买地,成为富翁。笮桥的房子修得焕然一新,造了一座“琴台”、夫妇俩过了好几年富裕而风雅的生活。
  这时景帝已经驾崩于未央官,在位十六年,得年四十八岁。太子刘彻即位,就是国史上有名的汉武帝。
  景帝有十三个儿子,武帝行九,生于景帝即位那一年。四岁时被封为胶东王,七岁时,他的大哥,原来已立为太子的刘荣被废,改封为临江王。胶东王的生母王夫人与馆陶长公主感情极好,而景帝很听他姊姊的话,就由于馆陶长公主的进言,胶东王被立为太子,他即位时才十六岁。
  武帝的性格与他祖、父都不同,他是个早熟的英雄。本身的雄心壮志,配合汉兴以来六十多年休养生息,家给户足,国力充沛的太平之世,自然想有一番大大的作为。所以即位之初,就下诏选拔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亲自临轩策问,讲求治乱之道,有名的董仲舒的“天人之策”,据说就是武帝建元元年所上。
  在政治上的雄心壮志以外,武帝对于文学的欣赏力也很高。有一次巡幸离宫,读到司马相如在大梁所做的《子虚赋》,击节赞赏。他不知道司马相如是何许人,只以为这篇《子虚赋》是古人的作品,所以喟然而叹:“可惜!我生不与此人同时”。
  意思是说,如果生当同时,他一定要跟此人见一面。
  当时武帝身边有个侍从,专门替他管理猎狗,职称就叫“狗监”,名叫杨得意,是成都人。听见天子的感叹,便即回奏:“臣有个小同乡叫司马相如,他告诉臣说,在梁孝王门下时,作过一篇赋,就是陛下刚才所念的《子虚赋》。”
  “噢!”武帝喜出望外,“此人在哪里?”
  “在成都。”
  “有这样的文采,为何不出仕?”
  “司马相如曾为先帝的郎官,因为先帝不好辞赋,所以辞官游梁。梁孝王薨逝,门客里散,司马相如也倦游回乡了”
  “那末,”武帝又问,“此人目前作何生理?”
  “在乡闲居。”
  “这样的人,如何可以投闲置散?”
  于是武帝就派杨得意为使者,持“节”宣召司马相如来京。“君命召,不俟驾而行”,司马相如把文君留在成都,单身随着杨得意,乘了公家所供给的驿车,自金牛道北出剑阁。经汉中,到长安。
  一到就召见,武帝问他:“这篇《子虚赋》是你做的吗?”
  “是。”司马相如期期文艾地答道:“不过,此是描写诸侯国境内的一切,不足以供御览,臣请另为天子游猎之赋。”
  难得他肯为自己献赋,武帝自然欣慰。便叫人供给他“笔札”——“札”是极薄的小木片,在蔡伦没有发明纸以前,札是最高级的文具。而一篇赋,铺张词藻,耗费的笔札不少,非一般人的能力所能负担,所以武帝特加赏赐。
  领旨出宫,司马相如托杨得意找了个有园林花木的地方,作为寄寓,杜门不出,精心构思。有时一睡一天,有时彻夜捉笔,生活起居,完全失了常态。这样经过三个月之久,他的赋终于写成了。
  这篇赋仍旧叫《子虚赋》,题目虽旧,内容全新。他把所描写的范围扩大了。
  赋中假设三个人,一个叫“子虚”,一个叫“乌有先生”,一个叫“亡是公”。这是寓言,表示根本没有这三个人。“子虚”的身分是楚国的使者,受命使齐,齐王请他去打猎。猎罢,子虚去访乌有先生,由这一天的出猎,谈到楚国的山川物产,子虚便大大地夸张了一番。乌有先生不悦,加以反驳,同时盛称齐国的强大。
  于是在座的亡是公笑道:“楚则失矣,而齐亦未为得也。”接着便铺叙“天子之上林”的“巨丽”,归结到“若夫终日驰骋,劳神苦形,罢车马之用,抗士卒之精,费府库之财,而无德厚之恩。务在独乐,不能众庶,忘国家之政,贪雉兔之获,则仁者不由”的规谏。其中文字如金碧楼台,眩人耳目。武帝大为欣赏,复他的官职,仍旧作“郎”,为文学侍从之臣。文君当然也被接到了京城去当官太太。
  司马相如奉召入京,约在武帝即位之初。到了建元六年,太皇太后驾崩,国势开始发生极大的变化。这一年,也就是公元前一百三十五年,是历史上极其重要的一年,值得大书一笔。
  雄才大略的武帝,初承大统之时,重订国策。内则尊儒,外则开边,要从文治、武功两方面,立下汉家万世不拔之基。但他的祖母窦太后,生于忧患,长于安乐,坚守文帝务本宽厚,与民休息的大政方针,认为她的孙子不安分,无事生事,大为不满,加以御史大夫赵绾,“罔识忌讳”,建议武帝不必奏事太皇太后,这是公然反对妇人干政,窦太后大怒,将赵绾及主张尊儒的郎中令王臧下狱,逼令自杀。武帝很孝顺他的祖母,看见老太后大发脾气,只好把他的那番雄心壮志暂且收一收,一意培植人才,徐图复举。
  到了建元六年五月,窦太后一死,武帝无所顾忌。一面令郡国举“孝廉”进用贤能,董仲舒、公孙弘等人复出;一面命骁骑将军李广屯云中,车骑将军程不识屯雁门,准备对付匈奴。同时,经营西南以及南方的沿海地区。于是,司马相如得到了一个为国家开疆拓土的机会。
  当时的西南为夷人所居,种族甚多,各成部落,统称为“西南夷”,其中以“夜郎”为最大,地当今贵州省的北部。南方三个臣属于汉的附庸小国,则原为汉族的移民。广东广西称为“南粤”,或作“南越”,其王姓赵,是河北真定人。福建称为“闽粤”,或作“闽越”,与浙江温州的“东瓯”,这两个王都是越王勾践之后。武帝建元五年,闽越攻南越,南越王上书求援,武帝派王恢和韩安国,自江西及浙江分途领兵夹击闽越。未至其地,闽越发生内乱,杀其王请降,大军不战而胜。
  于是王恢派鄱阳县令唐通到广州,去宣抚南越。天朝上使莅临,南越竭诚招待,盛宴之中,有样难得的异味,名为“枸酱”。唐通只听说过,“枸酱”出在成都,何以能在数千里以外的广州发现?深为不解,因而提出疑问。
  南越的人告诉他,“枸酱”是从广州西北的洋河江运来的。洋河江何以能通四川,中间经过哪些地方?这些问题,不但后通无法了解,就是南越的人,同样也是不得而知。
  等回到长安复命以后,唐通立即着手研究洋河江的问题。因为他从军事地理上着眼,已发觉这是制服南越的一条捷径,也是南越自己都还不知道的一个致命的弱点。
  但是长安虽为首善之区,人才答苹,等一问到西南及南方的地理,却都瞠目不知所对。最后,请教由巴蜀来的商人,才算得到了满意的答复。
  首先,唐通证实了他在广州所吃到的拘酱,确实是成都的出产。构亦作“枸”,据李时珍的《本草》解释,“枸子可以调食,故谓之酱,乃荜茇之类。”《大汉和辞典》,说它是胡椒科的灌木,产于安南巴蜀等地。
  此外还有好些解释,大致可以推知,是一种芳香的调味品,但无法确知其到底是现代的什么食物?川菜重麻辣,《大汉和辞典》说它属于椒科,则可能是花椒,但花椒无调成酱的道理。酱状物的调味品,而为广东莱所必备的是芥末酱,可是,芥子为芥菜子,非成都所独具。
  “枸酱”之为物待考,而此物如何传到广州。却是可以考证的。据当时蜀中商人向唐通所陈述,“枸酱”是先“走私”到夜郎,然后由夜郎经洋河江到广州;洋河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这句话越发打动了唐通,因为江面广阔,可行大船,就可以运输大量的军队,直达广州。这也就是说,倘或能取得夜郎的合作,让汉朝在这个侯国之内,建立一个“军事基地”,则由蜀中发兵到夜郎,沿洋河江以顺流而下,兵临广州城,对南越实施奇袭,必可一战成功。
  于是,经过一番调查研究之后,他上书武帝,说他在广州,看到南越王的起居服饰,与天子相仿。南越国土,东西万里,名义上是汉朝的附属,实际上等于一个独立王国。这第一段的意思是表明,必须征服南越,否则将为汉之患。
  接下来分析,征服南越的途径,从湖南、江西人广州,水路有宽有狭,港湾分歧,不但运兵不便,而且容易中伏。陆路则小道崎岖,军粮的运输先成问题。况且由江西、湖南到广州,是人人皆知的两条路。大军所经,行动无法保持机密,南越可以从容防御。一方面劳师远征,一方面以逸待劳,胜负之判,不待智者而卜。
  然后谈到夜郎,说有精兵十万——这自然是夸张的说法。如果能利用夜郎的兵力,沿江直下,出其不意,是为制服南越的奇计。他的初步计划,是要说服夜郎归化,“设郡置吏”,先经营一个前进基地,作远征的准备。他认为以汉朝之强,夜郎不敢不听命;而以巴蜀之富,设郡置吏以后,夜郎可以分享巴蜀经济上的利益,也足以打动他的心。所以,这个使命是很容易达成的。
  武帝对唐通的建议,颇为欣赏,拜他为“中郎将”,秩比二千石。这是除了丞相以外,最高的俸禄。唐通接事以后,着手筹划夜郎之行。所带的士兵有一千名,却配备了一万多的夫子,因为深入不毛,一切军需品,还有赠送夜郎及其他小国的礼物,主要的纺织品,都要从内地带去,并且车辆无法通行,唯有肩挑背负,自然要用到这么多夫子了。
  夜郎地方甚大,它的疆土包括现在贵州的西部,广西的西北部,云南的东北部,四川的南部,这一大片地方。其时的国主名叫多同,他的城堡在贵州桐梓县以东二十里,所以唐通取道巴郡的符县,即今川南合江县。县南有一道关,就叫符关,为人黔的要隘。唐通出符关,折往东北,会见了夜郎候多同,先送一份丰厚的礼物,然后展开交涉,达成了两点协议:一是夜郎割让其西北部未经开发的土地,成为汉朝的一郡。二是让多同的儿子,当这新设一郡的地方官。
  这一个地区,还有许多小国,也要唐通—一去交涉。他们的看法是,汉朝要来置郡设吏,根本就是妄想,因为重峦叠嶂,无路可通。答应了他的要求,等于不费之惠,而眼前先可获得汉家使节所赠送的大批绸布,则又何乐而不为?
  因此,唐通的这一次任务,可以说是圆满达成。但是他的目的不在置郡,是在能够利用洋河江,而洋河江要能为汉所用,还需要经历一段极艰苦的过程。
  那末洋河江在哪里呢?这个名字说起来很陌生,但如说盘江,则在西南住过的人,无不知道。洋河江就是盘江。《读史方舆纪要》说:“盘江在贵州境者,为北盘江,出四川乌撒府西北五十里。”乌撒府是明朝的名称,清朝改名威宁州,属大定府,并改隶贵州。盘江发源威宁,流经云南宣威,北流入黔,称为北盘江,经水城县折向东南,再经册享县到广西凌云县雅亭墟,与南盘江相汇合以后,名称又不同了。
  南盘江源出云南沾益,曲曲折折,流经滇、黔两省,在广西与北盘江汇合,称为红水江。到了桂平,又与郁江汇合,称为浔江,东流到藤县,称为藤江。经苍梧人广东省境,成为西江。成都的拘酱,就是经过如此的周折,才到广州的。
  于此可知,唐通要想利用洋河江运兵,先要能开一条路到达洋河江。他的这第二步计划,也得到武帝有力的支持。于是由长安重回蜀中,将得自夜郎的土地,再割出蜀郡南面的一部,合并设置新郡,称为“犍为”郡,下辖十二县,即今最富庶的川南一带。
  键为郡的十二县中,有一县名囗道,就是现在川南的宜宾县。唐通在这里组织了一个“军事工程处”,由此往南开路,大举征发汉中、巴、蜀、广汉四郡的民工。
  这一带在当时是未经开发的处女地,一切生活上的必需品,都要从那已开发的四郡运来,辗转千里,徒步运输。而运输的人又要自备粮食,走到吃完,双手空空,所以深入荒山处于最前列的民工,经常在挨饿之中。这个运输上的死结,人山愈深,问题愈产重。加以事先未经测量,地形亦不明了,工程方面,随时发生技术上的严重障碍。此外还有天然的灾害,第一是瘴气,第二是雨季的豪雨,第三是毒蛇猛兽。
  在缺乏医药设备及医护人员照料的情况下,饿死病死的,不计其数。这还不算,夜郎及其他西南夷又有反意,发兵相攻,越发成了雪上加霜之势。
  可是,唐通求功心切,军法在手,一味蛮干,囗道的一个县令,被认为办事不力,为他下令处死。那个县令大概觉得这种日子,生不如死,倒也不喊冤枉,只是听人说起成都的繁华富庶,相形之下,有如仙境,向往不已,所以临死的时候,提出要求,说只要让我到成都去见识一番,死就死,一无遗憾。唐通实现了他的愿望,派人把他送到成都去处决。
  光是杀了一个县令,无济于事。数年之间,死亡枕藉而依然无功,巴蜀数郡的老百姓,这时可忍不住了,到长安去告了他一状。
  武帝当然很生气,不过后通的计划是经过他批准的,而且开边是他既定的方针,所不满的只是唐通执行的不善。为了平息民愤,取得巴蜀地方上的支持,他必须对唐通有所谴责,作为对巴蜀人民的抚慰。
  于是他开始物色使者。照文帝以来的传统,类此宣达王命的任务,多派郎官担任。环顾侍从之臣,顺理成章地选中了司马相如,因为他是成都人,并且有个豪富的岳父,在地方上具有很大的影响力。
  司马相如充分了解武帝的意旨,仍旧是支持唐通的,只是唐通的以军法从事,未免鲁莽,这决不可作为天子的意思。所以一到蜀中,首先为武帝解释,巩固了领导中心,才有强力推行国策的可能。地方父老对中央还是服从的,加以司马相如的乡谊,所以表示了很合作的态度。
  除成都及囗道附近以外,远处不便亲自宣慰。司马相如便做了一篇“告巴蜀檄”,申明人臣之道,以及天子存抚天下的至意。要求地方上职司教育的“三老”,开导子弟。这篇檄文,与汪洋瑰丽的赋来比较,笔调不同,但义正词严,确是经世之作。
  司马相如此行,在武帝来看,十分可嘉。不但巴蜀民愤平息,而且进一步又征发了许多人,在唐通指挥之下,继续未竟的工程。至于司马相如本人,在跟唐通深谈,并经过多方考察以后,也激发了雄心壮志,愿步唐通的后尘,为国家开疆拓土。
  唐通所到的夜郎国,位处巴蜀之南,称为“南夷”,此外还有巴蜀之西的“西夷”,也就是临邛西北、西南的所谓“椎髻之民”,如“邛”、“笮”、“冉囗”
  等等部落,他们与夜郎不同,夜郎由于交通隔绝,与巴蜀的汉人很少往来,而西夷与临邛等地,一向保持着贸易关系。当司马相如回蜀时,他们羡慕南夷’,得到汉家许多赏赐,曾表示出愿意归化的意向,司马相如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题目,所以在报告抚慰经过的时候,附带也提到了这一件事。
  于是武帝要他陈述意见。他说:那些西夷离蜀郡很近,交通方便,秦朝曾立为郡县。现在真的要文郡置吏,决不会像收服南夷那样麻烦。
  费力少而收功大,武帝自然赞成。便也拜司马相如为“中郎将,建节”。所谓“建节”,就是担任天子的特使。“节所以为信也”,一根八尺长的竹竿,挂一串牦牛尾巴毛,就是“节”,对外国来说,这就等于“特命全权大使”的“国书”。
  司马相如是正使,还有三个副使,名叫王然于、壶充国、吕越人。壶充国后来当过武帝的“外交部长”——大鸿胪卿。
  持节的特使,对国内来说,正就是后世的所谓“钦差大臣”,威风非凡,在旅途中,交通食宿,无不优先。到了蜀郡,因为是他奉使而来的目的地,迎接的礼节,更见隆重。
  司马相如坐的是四匹马拉的驿车,将到成都,蜀郡太守率领僚属父老,出城迎接。县令“负弩矢前驱”,这就是亲自替他担任警卫清道的工作。不但为了表示尊敬,而且也确认他是一位重要人物,如果有人站在高处,可能会行刺时,就可以先发制人,一箭将他射死。
  自秦代开郡以来,成都还是第一次有这样一位显要莅临,而此显要又是本地人,足为乡邦增光,所以从进入汉中开始,蜀人就把司马相如的衣锦还乡,当作一件大新闻,艳羡以外,觉得与有荣焉。欢迎的热忱,前所未见。
  就这样一直到了临邛。临邛的县令自然早就不是王吉了,但他这一次重来,比第一次作王吉的上宾时,还要荣耀。而最兴奋的是卓王孙,他会同地方上的绅士,列队迎接,献上牛酒,慰劳他的从人。自然,还要大张筵宴,来欢迎他和他的副使。
  回首前尘,卓王孙想到司马相如,当年穿了一条“犊鼻裤”,亲自洗涤酒器的情形,自不胜今昔之感。再想想当年为他难为情,甚至不敢出门,而此刻是“钦差大臣”的老丈,顾盼得意之余,不免愧悔,喟然而叹:“唉!应该早把文君嫁给他的。”于今补过之道,只有拿文君另眼看待,因而重新分家,文君所得的财产,与她哥哥的所得,完全相同。
  这是司马相如的意外收获。但是,在公事上,却有问题。蜀中父老以司马相如为荣,只是因为他被拜为“中郎将,建节”,等到他召集会议,说明使命,大家的反应却很冷淡,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这一下又要地方上贡献物力和人力了。
  为了诏谕难回,再经过卓王孙的斡旋,司马相如总算取得了地方上的支持。他的使命是以慰抚为原则,办的是“送礼外交”。西夷本来就贪图汉家的赏赐,自然乐于内附,所以司马相如此行,相当顺利。但深入蛮荒,无论如何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所谓“西夷”,至少有二十多个部落。云南以北,“邛都”最大,那地方在今西康西昌的东南。邛都人依山而居,累石为屋,有高至十余丈的,汉人称它为“邛笼”,而他们自己称为“雕”。碉堡的调,就是由这个“雕”字演变来的。
  第二个大部落称为“筰都”。司马相如成都附近的笮桥之笮,与此筰相通,都作竹索的解释。那里的夷人,用竹索作吊桥,攀缘而渡,十分不便,司马相如替他们造了一座桥,从此“邛、筰”联在一起了。
  再有一个比较大的部落“冉囗’,就是当初卓王孙的祖父,由汉中到剑阁,说有大芋头,不愁饿死的那个地方,在江山之下,即今四川茂县地。冉囗的种族特别复杂,据《汉书》记载,汉山上有六夷、七羌、九蛮,各有部落。这样一个由三种种族,二十二个政治单位所组成的部落,居然也为“口吃”的司马相如所说服,亦非易事。
  于是邛峡以东,大渡河以西,北起汉山,南迄云南边境,这一片约三万五千平方公里的长方形土地,从此归入汉家的势力范围。西夷各部落,正式成为汉朝的属国,司马相如重新调整县区,整理交通,并奏准设一个“属国都尉”的职官,加以管理。
  令人丧气的是,武帝虽赞赏他的功劳,但朝中颇有些大臣,与巴蜀的士绅,持着同样的观点,认为通西南夷这件事,是无益的浪费。司马相如怕引起争论,在皇帝召集“廷议”时,自己因为口吃的缘故,辩不过别人,所以又做了一篇文章,作先发制人的解释。
  这篇文章是假设他经营西夷,告一段落,回到成都时,有二十七个地方父老士绅去看他,提出质询,他又如何解释必须要通西夷的道理。这篇文章中有好些警句,说:“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常人对非常之人,非常之事,自然莫测高深,因为莫测高深,不免戒惧不安,所以他接下来说:“非常者,固常之所异也。故曰:非常之原,黎民惧焉。”接着引用《诗经》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士。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话,大事发挥天下必须统一,教化必须普及的理论,以为他的开山架桥,扩大边关来促进与西夷的交通,是“创道德之途,垂仁义之统”。结论中又有警句:“夫王事,固未有不始于优勤而终于佚乐者也”,指出有耕耘必有收获,于是来质询的父老士绅为他说服,欣然表示,不论老百姓如何艰困,一定支持朝廷的决策。这样的文章,武帝自然欣赏,他下令把这个文件颁行巴蜀,让大家了解天子的苦心。
  有此一番经过,司马相如原以为可以安然无事。哪知又有人密告他贪污,说他出使西夷时,受了对方的贿赂。这自然是诬告。西夷愿意内附,原在贪图赏赐,哪有财物行贿?而司马相如又唯恐西夷不内附,有求于人,只当行贿,不宜受贿。况且他正从岳家分得一大笔财产,何必又受西夷之贿?凡此皆是情理上说不通的事。
  可能仍旧是吃了他口吃的亏,对此事竟无法辩白,也可能他因为立功万里而横遭打击,心灰意懒,不作辩白。总之,在这件案子上,他得到免职的处分。
  闲住了一年多,武帝又想起了他,复召为郎——那是他第三次做这个官,但看破仕途,官兴已大不如前。同时也因为生了消渴疾——糖尿病,不耐劳苦,常请病假。好在文君有钱,生活优裕,不妨在家饮酒作文,享他的清福。偶而武帝巡幸离宫别苑,也召他侍从。一次在陕西囗囗县东南的长杨宫,因为武帝喜欢亲自猎射熊与野猪之类的野兽,容易发生意外,特地作赋谏劝。他的几篇有名的赋,几乎都为武帝而作,其中有一篇例外,那就是《长门赋》。
  汉武帝的第一个皇后,是他的表姊妹,馆陶长公主的女儿。馆陶长公主尚堂邑侯陈午,生女小名“阿娇”。当武帝已被封为胶东王,大约五、六岁时,馆陶长公主携女入宫,探望胶东王的生母王夫人,把她的那个早慧的内侄抱在膝上,戏谑地问他将来愿意娶什么人作妻子。指这个。他不要,指那个、他不要,最后指着她的女儿问:“阿娇好否?”
  胶东王笑着道:“好”,说是“若得阿娇作妇,当作金屋以贮”。这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金屋藏娇”的典故。但这一番戏谑,竟致改变了历史,因为弄假成真,馆陶长公主真个向景帝提议,中表联姻。景帝最听他姊姊的话,欣然同意,立阿娇为胶东王的妃子。
  于是一个希望儿子做皇帝,一个希望女儿做皇后,王夫人和馆陶长公主在共同的利益之下,携手合作,展开了排挤太子及其生母栗姬的密谋。偏偏栗姬善妒,这个弱点被馆陶长公主用各种方式来强调,加以还有窦太后的左右,景帝终于在即位后的第七年,把太子刘荣废为临江王,栗姬忧愤而死。
  度太子刘荣是老大,景帝再立太子,越次以第九子,七岁的胶东王正储位。九年后即位,是为武帝,立太子妃陈阿娇为皇后。这时的馆陶“长公主”,也就应该称为“大长公主”了。
  陈皇后的母教不大好,家世贵盛,六、七岁时就成了未来的皇后,从小养成娇纵的脾气,加以她母亲一向喜欢揽权生事,目空一切,陈皇后耳濡目染,处处霸道。
  再有一个想法,认为武帝的得位,别有渊源,越发有恃功而骄,种种令人难堪的语言神态,使得武帝大为不满。在他心目中的陈皇后,已不是十年前愿以“金屋贮之”
  的阿娇了。
  光是一个陈皇后,已经对付不了,更有她母亲推波助澜,以姑母兼岳母的身分,提出种种唯有皇帝才能赋予的权利要求。武帝积不能堪,恶感愈甚。
  如果陈皇后有个儿子,则以嫡长子的身分,当然被立为太子。那时不但母以子贵,皇后的地位可保无虞,而且由于骨肉的连系,亦可望重承恩宠。为了这皇嗣的问题,关系重大,大长公主遍求天下名医,花了无数金钱,觅来许多种宜男的药,让陈皇后服用,结果如泥牛入海,影响全无。医不灵则求巫,哪知这一下为陈皇后招来了一场大祸。
  找是找的一个女巫,名叫“楚服”。听这名字,就知道她的籍贯,是如今湖南湖北一带,这个区域原为楚国的疆土,在当时被认为是相当神秘的地方,尤以湘西为甚,巫蛊之风,自古已然。到清朝嘉庆年间,还有“河伯娶妇”之类的不人道的情事发生,而所谓“祝由科”,亦至今有人津津乐道。由此可见,在那时找个女巫来为皇后祈祷皇嗣,原是件不足为奇的事。何况武帝本人也跟他祖父一样,素来迷信方士。然则,陈皇后求巫,何以又会贾祸呢?问题出在这个女巫的性别上面。
  《汉书·外戚传》说:“陈皇后挟妇人媚道”。此当是楚服所教。《汉武内传》等书有比较详细的记载,说陈皇后宫中,每到深夜有神秘的祭祀,服药祝祷。而楚服易钗而弁,与陈皇后同入帷帐,行迹异常诡秘。可想而知的,这就是教导“媚道”
  的时候。
  从种种迹象来看,楚服是个男性特征多于女性特征的“阴阳人”。《汉书·五行志》称此为“人疒阿’,视作不祥之物,而居然亲身示范授皇后以“妇人媚道”,这还当了得,久而久之,自然会有人去告密。
  于是在元光五年,也就是唐通开南夷道的那时候,武帝下令彻查,楚服“枭首于市”,株连而死的有三百多人。罪名是“为皇后巫蛊、祠祭、祝诅、大逆无道。”
  陈皇后就此被废,武帝所赐的“策”,简单明了。“皇后失序,惑于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长门官在长安城内,是个独立的离宫,规模不大,不妨说它是个冷宫。
  打入冷宫的陈皇后,心犹不死。大长公主当然也要替;她设法挽回。当时武帝左右可以为陈皇后进言的,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东方朔滑稽之雄,如果是因为其他的缘故,一时得罪,只要东方朔幽默一番,武帝的震怒,可以一笑而解。但皇后失宠,则必动之以情,那就非司马相如的那枝笔不可了。
  于是大长公主以黄金百斤为润笔,请司马相如写一篇可以感动武帝的文章,那就是他流传于后世的六篇赋中的《长门赋》。与描写神仙的《大人赋》一样,在技巧上仿楚辞的形式。至于写上武帝,“嘉览”之余的效果,多说武帝大为感动,复见亲率,以后又冷淡了下去,如昭明文选《长门赋序》所说:“相如为文以悟主上,复得亲幸”。而《汉书》补注,以为“‘复得亲幸’者,著述之体,皆著其效验,《说苑》、《国策》皆然,”这话说得不错。陈皇后“复得亲幸”,并无正面的证据。但未回君心的反面证据却有两个。第一,陈皇后果然复得亲率,则必移宫。即令仍为废后的身分,不能复居正宫,可是以未央、甘泉等宫,千门万户,亦必有一处比长门宫好些的宫苑来安置她。其次,如果武帝曾临幸长门官慰问陈皇后,则正史不载,稗史亦当有记,可是翻遍详记长安、咸阳宫阙的《三辅黄图》,找不出此事的影子。
  司马相如晚年住在长安以西的茂陵。在此以前,他被拜为“孝文国令”。文帝葬霸陵,在今西安东面卅里,地临霸水,原称霸上,文帝挑选此处作为他将来的埋骨之地,改名为霸陵。景帝时称文帝的陵寝为“孝文园”,置“令”管理。武帝派司马相如去当这个官,是因为这个守令,没有多少民政要管,借此地让他养病。
  不久,司马相如辞官移住茂陵。此地本为槐里县的茂乡,武帝很早就看中了它的风水,把它从槐里县划出来,特置一邑,改名茂陵,迁了许多富户住在那里。地当今陕西兴平以东,咸阳以西,离长安八十里。
  茂陵是武帝所辟的一个“新社区”,住民有二十七万人之多,长安县也不过二十八万人,两相比照,不能不惊诧于此“新社区”发展的迅速。但稍作深入地研究,便知不足为怪。当时的移民政策,并不考虑人民的意愿,指定移到茂陵的,都是富户,以雄厚的经济力量投入此新社区,一切建设,得心应手,而又不必受政治都会所必然的种种体制上的约束。所以茂陵这个新社区,是个富庶、整洁、宁静而舒服的地方,为寓公的乐园,这就是司马相如要卜居于此的道理。
  那时,司马相如已五十开外,文君则正在盛年,但“不安于室”的不是盛年的妻子,而是暮年的丈夫。在茂陵,司马相如看中了一个妙年女子,想娶来作妾。这在当时的道德规范来说,是件无足奇亦无可非议的事,如果有什么人的妻子,为此提出反对,必蒙妒妇之名,但文君与司马相如的关系不同,即使在那个时代,司马相如的企图也应该被视为负心。旁人的观感如此,文君的哀伤愤懑,可想而知。
  司马相如以琴曲得妻,文君亦以琴曲挽救了她的婚姻。相传文君为此作了一篇《白头吟》,设酒抱琴,与夫决绝;酒入愁肠,鼓琴而歌,唱的是: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蹀躞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上竹下部)(上竹下部)?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据说这篇诗感动了司马相如,顾念旧情,打消了纳妾的念头。此后老病侵寻,但不废为文,一篇赋成,立即有人要了去传抄,结果连原稿都散失了。他死后,武帝派人向文君去搜求遗稿,还留下一篇赋,是专门献给武帝的,其时为元狩五年。
  汉武帝始建年号,六年一改元。因获白麟而称为“元狩”。接着又于汾水得宝鼎,因而以“元鼎”为年号。元狩、元鼎年间,为中国国力空前强大的时期,但经济的发展,与文治武功并不相称,除了开边殖民以外,营造宫室,整治黄河,把文、景二帝的蓄积,用之如泥沙。于是不仅国库的收支,出现了严重的不平衡,整个社会的经济情况,也落入令人可忧的境地,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仅在关东地区,贫民便有七十二万人之多,而此犹是地方官的奏报,实际人数当还不止此。
  放任的自由经济,至此已完全不能适应国策的需要,经济制度的彻底改革,终于在武帝突破旧观念的果敢决定之下,见诸事实。从此,临邛卓家,再不能享有铁冶事业的特权,渐致衰落。武帝的经济制度改革,出于专家的设计及执行,效果优越。这些专家,都是商人出身,其中最有名的是桑弘羊,铁矿国有化,就是他的杰作。
  史书称桑弘羊为“兴利之臣”,而在他被大用以前,武帝已用各种方法,来减轻卫青每年以数万人远击匈奴所加诸财政方面的沉重压力。例如“人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官职爵位可以购买,徒刑可用钱来赎免或减轻。但戋戋之数,无济于事。武帝本希望富翁、大贾,有所捐输,结果亦大失所望,富商大贾无不隐匿财产,于是而有所谓“人羊为郎”的故事产生。
  “人羊为郎”是《汉书》的作者班固挖苦卜式的话。近代表扬卜式,称他为“爱国商人”可是看《汉书》的记载,此人是不是当得起这个荣誉的头衔,不无疑问。他是河南洛阳附近的人,以畜牧为生,不曾读书而好名。由畜牧发了财,把他所置的产业,都送给了他年纪很轻的弟弟,自己赶了百把头羊进山,再去收养,养得多了再置田产。而他的这个弟弟,因为缺乏长兄的教导,钱又来得容易,信手挥霍,成了败家子。卜式也就一次一次分产业给他。
  当元朔年间,朝廷连年用兵,国库支细之时,卜式上书武帝,愿以财产的一半,捐献军用。那时捐献都是有所希求的,所以武帝派一个使者去问他:“你是不是要做官?”
  “我从小牧羊,不知官怎么做?”他说:“我不想做官。”
  “那末,是不是你有什么冤屈,想要申诉?”
  “没有!我生来与世无争。本地人有穷的,我借钱给他。有做错了事的,我暗地里劝他。我住什么地方,什么地方的人跟我好,没有冤家,哪来的冤屈?”
  “那末,”使者只好这样问了,“你到底要干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要。只请你把我的一点点愚见,代奏天子。”卜式发表了他的“国事意见”:“现在天子诛杀匈奴,我以为贤者宜死节,有钱的人要捐献。这样匈奴才可以消灭。”
  使者回到长安,据实回奏。武帝对卜式很嘉许,想表扬他一番,跟丞相公孙弘商量。公孙弘表示反对,他认为卜式这个人行事不合人情,很可能心怀不轨,最好不要理他。武帝接纳了他的建议,就把这件事搁置了下来。
  到元狩二年,霍去病打了个大胜仗,匈奴中的一个“王国”,在甘肃的“浑邪王”,率四万人投降。汉朝就其地置河西两郡,把关东的贫民移置到那里去开垦,可是官库官仓,钱米甚少,不够分配。卜式听到这个消息,又捐了“二十万钱,约相当于二十斤黄金,也就等于两家的“中人之产”。
  等移民的工作告一段落,地方官奏报当地富户捐助的名单,其中有卜式的名字。
  武帝还记得他,特加赏赐——这个赏赐是古往今来所从不曾有过的。
  那时服兵役要派赴边疆作守卫,不愿去的可以出代金,规定为三百钱,这有个名目,叫做“过更”。武帝赏赐卜式的,就是每年四百个名额的兵役代金。这也就是说,每年他可以坐收十二万钱。卜式把这四百个名额,又转送了当地的政府。奏报到京,武帝认为富豪纷纷隐匿财产,卜式的行为,难能可贵,是个忠厚长者,便格外看重他了。
  武帝决定奖励卜式,以为激励。于是召他到京,要他为郎官,赐爵“左庶长”
  ——这是汉朝特有的制度,专门封赐老百姓的爵位,称为“民爵”,左庶长是第十级,又踢田十顷,同时把他的事迹,布告天下,“咸使闻之”。这一下,卜式名成利就,身分大不相同了。
  卜式曾经说过不愿做官的话,此时不便自食其言,所以面奏武帝,不愿为郎。
  武帝最善于因材器使,便说:“我有羊在‘上林’,你去养吧”!”上林是御苑,在长安西面,为秦始皇所辟。到武帝时,大加扩充,周围三百里,十二宫、卅六苑。
  内中有百卉异草,珍禽奇兽,如白鹿之类,但也养着家畜,以供食用,所以有羊。
  卜式这才答应下来,以郎官的职位,干牧羊的本行。他布衣草鞋,亲自下手,一年多以后,把羊养得很肥,而且多了许多小羊。武帝偶尔巡行到那里,一看甚为高兴,不免赞许一番。
  这时卜式才露出本意,他说:“不独牧羊,牧民也是如此:老百姓的生活要有规律,爱捣乱的把他剔出去,不要让他妨害大众。”
  对这个用管理羊群的方法来管理老百姓的理论,武帝颇感兴趣,想来实验一下。
  便叫他回河南去做缑氏县的县令,成绩果然不错。再调到成皋,并兼管漕运,考绩第一。这一下武帝要重用他了。其时正封诸皇子为王,王夫人得宠,她的儿子刘闳,最为武帝钟爱,封为齐王,在传统上这是第一个大藩。卜式被派为齐王太傅,负辅导齐王的重任。但刘闳因为有病,未曾就国;太傅无所尽其职责,便转为齐国“相”,治理齐国国政。
  不久,南粤发生了变乱。事起于武帝派往南粤的专使,是南粤太后的旧欢,这位专使的外交办到了她的寝宫里,枕边细语,一国兴亡。南粤太后决定率幼王群臣内附。国相吕嘉,以太后私通汉使为耻,表示反对。太后谋诛吕嘉,而吕嘉先发制人,率兵入宫,弑太后及幼主,又包围行馆,杀了汉使。武帝闻报震怒,遣水陆两军十万人,三道出师伐南粤,又发夜郎兵出未修成的南夷道,千辛万苦才到洋河江,顺流而下。直抵番禹,灭南粤,置九郡。时为元鼎六年,唐通的企图,经过十八年终告实现。
  这是一次大征伐,自然全国总动员。卜式一看又是慷慨陈词的时候了,便上书发挥他早先的“国是意见”,认为“群臣宜尽死节,其弩下者宜出财以往军。”同时表示,他愿意和他的儿子,以及山东善射善行船的子弟从军,“死之以尽臣节。”
  这番话正投武帝所好,再一次把他的事迹义行,“布告天下,使明知之”,而且赐爵“关内侯”,黄金四百斤,田十顷。封候是大用的先声,不久大拜,为“御史大夫”,这是副丞相的职位。可是没有多少时候就垮了下来。因为盐铁国有化及征收船税,在执行技术上发生了偏差,卜式建议废止,武帝大不高兴之故。
  盐铁国有化的政策,起于元狩四年,创议者是一个有名的司法官张汤。元狩四年为武帝即位后的第二十二年。当建元六年闽粤攻南越,遣韩安国、王恢相救;是为武帝一朝大规模用兵的开始,第二年也就是元光元年,命李广屯云中,程不识屯雁门,展开对匈奴的防御及攻击,这样到了元光六年,遣卫青、公孙贺、李广等出击,自此年年出”塞,不过十年的工夫,财政上便出现了严重的危机,不得不从根本上去着手改革。
  当时国家的岁出岁入,现在无从稽考其数字,但其项目,大致是清楚的。收入方面,第一项是田赋,自古以来最标准的税制是十分之一。高祖、惠帝时减为十五税一。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其间减半即三十税一者,十二年,完全免除者十二年。
  孝景年间,始终维持三十税一的标准。此四十年间,真是深仁厚泽,而终汉之世,大致尊重这个传统,就像清朝从康熙朝规定的“永不加赋”一样,对于农民的思惠,是迭经变乱而仍能长期保持政权的一个主要原因。
  其次是丁口税,按人收税,所以在汉朝称为“算钱”,凡年满十五到五十六岁为止,出钱一百二十,称为“一算”。有时减,有时加,幅度不超出三分之一。而此“算钱”的算法,又常被用作推行某一项政策的手段。譬如为了增加生育,规定老处女“五算”,以为惩罚。为了增加生产,对只为私人服役的奴婢“倍算”——
  奴婢的“算钱”当然由主人出。此外商人亦被视为不事生产者,所以也是“倍算”
  未成丁的也要纳税,称为“口钱”,这是皇帝个人的收入。照定制,七岁起至十四岁,每口二十钱,为“算钱”的六分之一。武帝为了弥补军费,由“少府”掌管的个人收入,划出一部分交国库。“口钱”的征收也加重,起征的年龄提前到三岁,税率加十分之一点五,变成二十三钱。由于“口钱”无分贫富,一律照纳,以致贫民无法负担而“生子辄杀”,实在是一项弊政。
  至于工商税,花样甚多。汉朝对财经问题的处理,最大的失策,就是对商人的观念和态度不正确。重农固然甚当,而过分轻商到了显失公平的程度,则难免自食恶果。因为上下关系是相对的,不尊重商人则无由责商人以急公好义。拿商业税来说,有一种“市籍税”,不管你改了什么行,甚至做了官,只要是商人的子孙,家有“市籍”便得照缴不误。而“市籍”也者,在司法的意义上等于有“前科”。所谓“七科滴”中,“贾人、故有市籍、父母有市籍、大父母有市籍”占了七分之四,这些有“前科”的人,随时有戍边的可能。试想,有“市籍”已是一种精神上的羞辱和威胁,复收税而加以物质上的惩罚,然则经商“财累万金而不住公家之急”,虽说商人重利,而政府也实不能不作自我检讨。
  工商税中有盐铁税。“緡钱”、酒税、过口税等。过口税极轻,不过用来供给“关吏”薪俸,而“緡钱”极重,罚得尤重可以破家。
  “緡”字读如民,用来串钱的丝绳叫做緡,钱多则用的緡也多,于此可知,“緡钱”就是财产税,也可以说是所得税,但只适用于工商界。税率分做两种,商人二十算一,手工业四十算一。马车和船有个特别的规定,船长五丈以上起征,商人用的马车倍征。五丈以上的船,自然是货船,而一商贾不得衣丝乘车”的禁令虽已名存实亡,但仍加重其税负,所以这个关于车船计算緡钱的特别规定,明显地表现了政府对商人的歧视态度。
  緡钱的征收,采取自动申报制度,谓之为“占”,作估计解。商人自己估计一切动产、不动产的价值,列册呈送地方政府,照册征税。规定的罚则是,隐匿不报,或以多报少者,罚到边境劳役一年,财产充公。
  緡钱是元狩四年冬天,为了筹措移民甘肃的费用而创立的新税。富商大贾纷纷隐匿财产,征收的成绩不甚理想,于是到了五年以后,也就是元鼎三年的十一月,武帝下令,奖励密告逃税,名为“告緡”。密告者可得百分之五十的奖金。
  于是商人遭遇到了空前的厄运。其时因为连年对外作战,国家处于一种总动员的状态之中,不得不采取严刑峻法,因而酷吏辈出。其中一个河南人叫杜周,此时正当御史中丞,“告缉”就由他主办。他派出一个部下叫杨可,巡回天下,就地受理。由于奖金丰厚,告密者不计其数。杨可报到京师,杜周处理的原则是:宁可失人,决不失出。因而家产中人以上的商贾,大致都破家。充公的财产以亿计,没人公家的官奴婢以千万数。商贾的田地房屋,都成了公产,大县数百倾,小县百余顷。
  这当然是非常霸道的手段,但平心而论,武帝亦是被迫使然。他总想富商大贾能够顾念国家、支持他的政策,自动捐输,这从他表扬卜式一事,可以见其本心。
  同时他“不拘一格用人才”,商人进用为官吏的,亦复不少。至于那些歧视商贾的法令,有传统的因素在内,不能怪他。总而言之,商人在此以前,有许多途径及机会,可以免除这一次厄运,而都错过了,终于激出这样劫掠式的税法,这又何尝不是国家与社会的不幸?
  因为国库有了这一笔大收入,不但地方的财政情况,大见好转,武帝亦得继续推行他的国策。元鼎五、六年间的定南粤、代东粤、定西南夷、分置张掖、敦煌郡,其来有自。这时候他已下诏“不复告緡”。而与“告緡”同时发动的财经改革,亦已见效,光是山东一地,漕米增加了六百万石,一年之中,太仓和甘泉仓的粮食就都堆不下了。大汉的国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峰。
  元狩、元鼎年间的财经改革,首先要从币制谈起。文帝时代的“法币”是四铢钱,景帝一仍其旧。但吴国乱平,又抄了邓通的家,两大“私人造币厂”消灭以后,下令严禁私铸,而私铸之风不灭。武帝即位,废四铣钱,行三铢钱,更助长了私铸之风,因为钱轻了,私铸更方便。
  私铸以外,还有郡国所自铸的钱。在文、景时代,以安静为本,郡县政务清闲,预算亦小,大致田赋的少量附加以及杂税收入,便可支应岁出。武帝时征发频繁,大事兴作、兼之水旱灾荒,处处需款,地方预算逐年膨胀,而田赋、丁税为国家正用,不敢截留,于是只好在钱上打主意。哪里有铜山,便在哪里开采,就地鼓铸。
  中国的矿产中,铜的资源开发得最彻底。试看晚出的两部地理书,《读史方舆纪要》和《嘉庆重修一统志》,内中“铜山”一词,不计其数,而明清两朝铸钱所用的铜,皆仰给于云南。此外比较有名的铜矿,不过四川彭县、贵州大定等少数地区。凡黄河、长江两流域所经各地,都只有“铜山”之名,而无铜矿之实,就是这个道理。
  武帝初年,吴、邓两大“造币厂”虽不存在,郡国中却有无数小造币厂兴起。
  在理论上铜山属于“少府”,为皇帝私人的财产,但资源不加开发,等于货弃于地,则郡县为了筹措政费而加以利用,亦不算非法。不过这一来,势必造成恶性通货膨胀,而其结果则“钱益多而轻,物益少而贵”。当时政府的对策,只是不断更换“法钱”的制式,三铢钱行了不久,又换为四铢,但不称四铢称“半两”。半两钱通行了十几年,改用五铢钱。这样改来改去,铜的本质仍在,回炉重铸,依然有那么多钱,四铢钱改为五铢钱,即等于五个钱变成四个铢,通货收缩的幅度为五分之一,实在无济于事。武帝简直是掉在铜钱的迷魂阵里,一筹莫展。
  那时武帝最信任的一个大臣,就是前面提到过的,中国法制史上的名人张汤。
  张汤有司法天才,未成人时就会“治狱”。被告是一头老鼠——老鼠偷肉,张汤的父亲当是他偷嘴,他被打了一顿,心中不服气,掘开壁洞,“人赃俱获”,他照对付盗犯的办法,先把老鼠吊起来打,然后起诉、判决,执行死刑,再连同“贼赃”,一起呈报。所谓“劾一也,爱书二也,论报三也。三事具而狱成”,不独司法程序上有条不紊,而且所作的判决书,“文辞如老狱吏”,张汤的父亲“大惊”,便训练他成为一个法官。他最早在长安附近当地方官,以后得丞相田汾的提拔,当到侍御史。陈皇后与楚服的那件“巫蛊”案,就是他的承办,因为办得彻底,颇得武帝的赏识,迁太中大夫,与张禹共造律令。不久,升调为“廷尉”,掌管全国司法。
  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造反的大狱,都在他任内,追根到底,毫不放松。到了元狩二年拜为御史大夫,好比以司法行政部长升为行政院副院长,所管的事便多了。
  “告緡”令就是他的一杰作”,改革币制也是他的建议。
  那时上林的白鹿,繁殖得很多,国库中又有许多银和锡,张汤的改革币制,便在这几样东西上打主意。他把《孟子》上的“事之以皮币”的皮与币,当作”皮制的币”来解释,说:“古者皮币诸侯以聘享”,因而倡议发行“皮币”,用上林的白鹿皮来制造,一尺见方,边缘用丝绣装饰。这所谓“皮币”,实际上是一个很漂亮的皮口袋。
  这个称为“皮币”的皮袋,价值四十万钱,用来盛放青玉——“苍壁”。规定在郡国的王侯宗室,按期到长安来朝觐天子,或者奉召参与什么庆贸条的集会,一定先要呈献一方用皮币盛放的青玉,然后才可以动身。这就是说:“皮币荐壁”成了王侯宗室专用的入境证,而取得此入境证的规费为四十万钱,外加青玉一方。
  其次是制造白色金属的硬币。张汤知道武帝渊博好古,所以制造这种硬币,也找了理论上的根据,说“古者金有三等,黄金为上,白金为中,赤金为下”,这三种不同颜色的金属,就是金、银、铜。所以用“银锡白金”所造的币,价值应该高于铜钱。白金币三品,这也有个说法,用《易经》及《礼记》的话,纂成三句。
  “天用莫如龙,地用莫如马,人用莫如龟”,制成圆形的龙币,重八两,值三千钱。
  方形的马币,重量稍减,值五百钱。椭圆形的龟币,重量再减,值三百钱。
  张汤是以法家的观点来处理财政问题,用强有力的行政力量,来代替经济学上的原理。除了皮币为对诸侯的一种变相的征税,对于通货回笼,稍有帮助以外,至于高面额白金币的发行,对原来已经存在的恶性通货膨胀,更是火上加油。币信不立,“民弗宝用”,不管用什么行政上的压力,老百姓就是不肯用。万般无奈,一只好废止。不久,张汤得罪自杀。《史纪·平准书》及《汉书·食货志》都说:
  “张汤死而民不思”。清末王先谦作《汉书·补注》说这是司马迁和班固的“曲笔”。
  张汤欺上罔下,怨声载道,老百姓恨之入骨,岂仅“不思”而已?只以张汤的子孙,在两汉颇居高位,门第贵盛,下笔不能不稍微客气些。这一看法,十分正确。
  张汤当御史大夫的那六七年,权倾一时,一早上朝,与武帝讨论财政问题,常到天黑,天子为之忘食。丞相李蔡和严青翟,只是摆摆样子。主管财政的大农令颜异,则以对皮币问题,略表不满,竟致因张汤的陷害而被诛——用皮币之初,颜异向武帝陈奏、说一方苍壁才数千钱,而“荐壁”的皮币值四十万,此是“本末不相称”。话是不错,但稍嫌迂腐,武帝就很不高兴。张汤原与颜异不和,此时见天子对他印象不好,于是叫人密告他反对改革币制的诏令;武帝命张汤查办。所谓反对的事实是如此:有人跟颜异说,新颁币制的诏令,颇有窒碍难行之处。颜异不作声,但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有话不便说。张汤就替他定了一款罪名,叫做“腹非”。说他身为大农令,如诏令有窒碍,应该上奏天子,不奏天子而心里反对,当论死!颜异就死在这欲加之罪的“腹非”上。张汤的为人,于此可见一般。
  但是,张汤至少做对了一件事,那就是培植了一些专家来从事财经的改革。这些专家都是商人,一个姓东郭名咸阳,是山东的大盐商;一个叫孔仅,河南人,是卓王孙的同行,以冶铁起家;另外一个就是桑弘羊,他是洛阳富商的儿子,十三岁就在武帝身边当传中,这个郎官,是花钱买来的。
  东郭咸阳与孔仅,是由当时颇带些快气,最喜引进人才的大臣郑当时,保荐到朝廷去的。在张汤掌权的时期,这两个人的官位是“大农丞”,用现代的官制来比照,等于财政部次长,孔仅的地位又要高些,那就是政务次长了。
  其时的“财政部长”——大农令,就是颜异。他即与张汤的政见不同,则张汤关于此方面的改革,可以想象得到,是越过了颜异,与此两丞取得了直接的联系。
  我们还可以想象得到,张汤的改革计划,大部分出于这两个人的建议。只是纯经济观点的草案,到了张汤那里,用法的观点作了修正,结果变成外行领导内行,以致流弊百出。
  除了东郭咸阳和孔仅以外,另一个在张汤时期对当时的财政改革发生了大作用的,是桑弘羊。以”工于心计”的商人子弟而为天子近臣,桑弘羊在那时的地位,就好比白宫的经济顾问一样,武帝在财经问题上要作决定以前,一定会先征询他的意见。事实上,在东郭咸阳和孔仅拟订草案时,他就参与了工作的。正史上记载,他们三个人常在一起讨论财经问题,分析利害,细人毫芒,此是明证。大致关于元狩、元鼎之间的财经改革,其作业程序是。由武帝提出要求及原则性的指示,张汤据以制订政策,交由“三人小组”拟成具体计划。再由张汤作初步审核后,奏可施行。而在某种情况上面,桑弘羊与张汤处于同等的地位,以其同样能直接影响武帝的意向。
  在这个作业程序之下,元狩、元鼎年间所从事的财经改革,大要有三:币制的整理、金铁国有化、均输制度。“告绢”令则是杨可所设计,杜周所主办,而为张汤所全力支持。这是由商人过份重视个人利害所激起的,矫枉忒过其正的恶政,正是宣帝所谓“杂王霸道以治”中的霸道部分,不足为法。
  但就是上列的三项改革,由于张汤在财经方面是外行,而且临之以威,恃之以法,拿政治的力量来否定经济学上的诸般因素。所以弊随利生,效验不如预期。一直要到元鼎二年张汤自杀,孔仅为大农令,桑弘羊做他的副手,才进入了财经改革的正途。
  先说币制。自皮币即废,白金币又“民弗宝用”,依然只有回过头来,从铜钱上想办法。桑弘羊的第一步计划是,发行一种新通货与旧通货并行,而赋新通货以独特的地位,藉以摆脱旧通货的牵累。
  这种新通货,分量与五铢钱相近,但制法不同,名为“赤仄”或谓之“赤侧”。
  仄与侧义通,都作边侧解释。赤者赤铜。日本的一部古籍,寺岛良安所撰的《和汉三才图会》说:“按:赤铜者黑色带少紫也,而赤字无据。”由此可知,赤厌之赤,是指紫铜,以紫铜为廓,此“廓”字又指边侧而言,因而所谓“赤仄钱”就是黄铜所铸的钱加一道紫铜的边,而且应该像几十年前的铜圆一样,边缘微微高起。这样做是为了防奸绝弊。
  因为那时的“奸民”,在“铜钱眼里翻跟斗”的花样很多,其中有一种,真可以说是“刮皮”,是把铜钱磨薄,拿磨下来的铜屑,作为私铸的原料。赤厌钱用硬度较强的紫铜作外廓,使得想磨取铜屑的人,较难下手,紫铜的熔点很高,而又作成外廓,这需要高级的冶炼技术及设备,非一般私铸者力所能及,自然而然就有杜绝伪钱的作用。
  赤厌钱的币值是“以一当五”,虽为“大钞”,但与白金币的龟币以一当三百来比,显然合理得多。同时又规定,缴纳公家的各种赋税或捐官等项,非赤民钱不收。这在发行之初,赤民钱少,为了缴纳公库收入,非此不可,或有升水的情形。
  但物以稀为贵,始终是任何交易行为中,颠扑不破的真理。等赤仄钱一多,而就其本身的价值言,一枚赤厌钱抵不上普通的五枚五铢钱时,自然就会贬值。不过,在公家是一样的,所以应该缴五铢钱的,大可以贱价购买赤仄钱来缴,就好比以前用公债来缴公家的各种规费一样。史书上的所谓“赤仄钱贱,民巧法用之”,即指这些情况而言。这样,便又不得不废止了。
  废止赤仄钱是在元鼎四年,那时孔仅升任大农令,桑弘羊作他的副手。第二年,由桑弘羊一手主持,下令“悉禁郡国铸钱”,天下非“三官钱”不得用。而各郡国所铸的钱,一概回炉销毁,“将铜输于三官”。
  “三官”是“少府”属下的三个业务单位。“少府”也者,与“大农”相对而言。大农管理整个国家的财政,少府则掌天子个人的收支,以及宫廷御苑的一切杂务,性质与清朝的内务府无异,只是到了元狩、元鼎年间,少府的业务,大为增加,编制随之扩大。它属下有八个业务单位,主持官长称为“令”,其中“均输”、“钟官”、“辨铜”三令,负责铸造的官钱,就叫“三官钱”。
  在文帝时,贾谊就曾提出过中央保有货币制造权的建议,至此始告正式实现。
  目前在许多钱币收藏家手中的“五铢”钱,十中有九是“三官钱”。它的成分准足,制造精美。一般的私铸者,根本造不出那么好的钱,因而私铸之风,自然而然归于消灭。这不能不说是桑弘羊对国家的一大贡献。
  第二项改革是盐铁的国有化,出于东郭咸阳和孔仅的建议,他们是盐铁世家,甘愿牺牲家族的事业,以整个国家的利益为前提,是很了不起的。但是,这个建议的动机是出于武帝的“不私”,因为“山海天地之藏”,也就是不属于任何私人的一切天然资源,都应归于少府管理,成为天子的私产。武帝放弃了这些资源的所有权,交由大农令处理,收入归于国库,于是东郭咸阳和孔仅,以专家的资格,提出了盐铁国有化的建议,于元狩四年试办。及至桑弘羊执政,大置“盐铁官”于天下,积极推动其事,其效果比张汤时代,自然大不相同了。
  盐铁国有化的政策,在付诸实施时,技术问题,大有难易之别。盐的问题比较简单,因为盐的本身在产地没有什么价值,完全是一个发售权的问题,所以说不准私煮实不如说不准私卖,更来得切合实际。
  那末,要怎样才能不准私卖呢?孔仅以盐业专家的资格,提出一个简单有效的控制产量的原则:凡有出产,皆归公家收买。是则没有私盐,就没有私盐贩子。他的控制产量的办法是:盐,必须由公家制定的煮盐器具中产生,否则就是私盐。煮盐的器具也很简单,最主要的是一个盆,称为“牢盆”。牢盆之牢,至今没有可以令人满意的解释。照我的想法,牢者牢固之意,边缘特高,品质特佳,特便于用盐卤煮盐而已。一
  这个牢盆当然要由盐民缴价请领。成为“官器”。由官器中所生产的盐,即为官盐,由公家统一收购。因此,盐民等于是受雇于公家的盐工,由分布于甘七个郡的卅七个盐官分别管理。
  至于铁冶,则在国有化的同时,便已成为国营事业。当时铁的分布区域凡卅八郡,依其产量多寡,每郡设铁官一至二人,总计卅八郡的铁官共四十八个。自开采、锻冶、加工到发售,都由铁官一手主办。发售铁器所得的盈余,全部解交国库。
  于是各地的铁矿,无不大规模开采。公家的资金雄厚,冶铁的设备和技术,一般而言,亦较私人为优良,照理说,应该生产增加,成本减低,颇有可为才是。而事实上不然,所有公营企业习见的毛病,在当时已应有尽有,归纳而言,大致如下:
  首先是浮滥的开支,增加了成本。成本增加不说,品质还不好,拿镰刀来说,钝得连草都割不断,农夫花费的气力大而收获少,所以无不怨声载道。尤其令人伤脑筋的是,铁器公卖,官吏不把它当生意来做,主顾上门,爱理不理。要买就买,不买拉倒,不准挑,不准还价。
  可是能买得到还算是好的。卖铁器的官吏生病、有事,或者既不生病亦没有事,只是懒得做生意,就可以任意把大门一关,叫人扑个空。那末,多买些摆着行不行呢?不行!因为品质不佳,摆久了会生锈,总之价钱贵,东西不好,而且要用的时候往往买不到,而用不着时,却又往往强行摊派,以致老百姓痛苦万分。
  因此,当时有许多人反对盐铁国营,如卜式即为其中之一。凭心而论,这个政策是正确的,但执行上所生的偏差太大,以致于使人怀疑到政策的正确性。良法美意而托付非人,则未见其利,反受其害。东汉《和帝纪》有段话说:“中兴以来,匈奴来宾,永平末年,复修征伐。先帝即位,务体力役,然犹深思远虑,安不忘危,采观旧典,复收盐铁,欲以阻备不虞,宁安边境。而吏多不良,动失其便,以达上意,先帝恨之,故遗戒郡国,罢盐铁之禁。”为了“吏多不良”,不能忠实奉行命令,宁愿毁弃一个良好的政策,可以想见其内心的愤慨。
  在盐铁问题以外,另一项为举国所关切,而引起传统观念支配下的士大夫所责难的大政,即是“均输”与“平准”。这也是桑弘羊所以能在中国经济史上占一崇高位置的由来;当时币制之弊,以及盐铁为私人所把持,对于国家的不利,前人都已谈过,独有“均输”与“平准”的观念与办法,为桑弘羊独特的创作,在经济制度上为一空前的贡献,影响力至深且远,至今不替。
  何谓“均输”?均者均匀,输者输送。简单地说,就是从交通上着眼来调节物资的一种方法。以前人民对政府,以及地方政府对中央政府的献纳,不仅仅是以货币缴纳的赋税,还有实物的贡献,特别是在盐铁国营以后,如果生产过剩,本地无法消化,则唯有以实物输运京师。这样就必须耗费一笔可观的运费。而京师收到这些物资,转发匾乏的地区,又要加上一笔运费,真如俗语所说,“豆腐盘成肉价钱”,明明不值钱的东西,因为这一来一往两笔运费的负担,身价便大不相同,而时间的浪费,犹其余事。
  均输制度就是针对上述缺点所设计的改进办法,在各郡国设置均输官。当然也还要建造仓库,就地收纳贡物,或政府指定收买的物资,然后根据中央的指示,转运需要的地区。这一来即省了运费,也省了时间。就现代来看为理所必然,而在当时为突破传统的一项新观念。经济问题有时本来就是观念问题,能打破心理上的蔽障,便有全然改观的局面出现。
  平准制度则是均输制度的进一步发展。大致均输制度创设的原意,在解决运输上的难题。而一经实施发现有调节物资,平抑物价的作用,因而又设计了平准制度,它的办法是:运用庞大的公款,在各郡县设官买卖物资,物多则贱,大量吸进,物稀则贵,大量抛出。这是抑制囤积居奇的最好的办法,至今犹不失其价值。而在今后若干年,也依然用得着。
  自平准制度建立,就理论上说,全国的物价都在中央政府控制之下,好比现代的金融市场应在中央银行控制之下一样。这一来不可能再有买贱卖贵,获致暴利的富商大贾出现。整个国家唯一的富商大贾,就是中央政府。从汉初的放任的自由经济,至此变为严格的统制经济,其演变过程是根据客观的情势与主观的要求,自然而然蜕化而成,为功为过,为善为恶?迄今难下定论。但桑弘羊的均输、平准制度在经济理论上为一划时代的发明,而其精义至今犹显光辉,则为不争的事实。
  均输、平准制度当然也有缺点。这些缺点,不是制度本身的毛病,就像盐铁国有化一样,出于执行的不善。而执行的不善又往往出于环境的限制。举个例说,通讯的不便,就发生了时效的问题,某地某项物资过剩,报到中央,下令大量收购,文书一来一往,也许已在三个月以后,过剩的现象消失,而命令不曾撤消,于是变成病民之政。
  此外还有贪官污吏,利用法令的空隙,职务的便利,营私舞弊,花样极多。但严刑峻法,决不姑息,所以贪污虽多,民怨能平,无碍于桑弘羊的计划的推行。
  自元狩四年初置盐铁官,到后元二年武帝崩于五柞宫,此前后三十三年之中,国库的支出,什百倍于往昔,连年用兵。开疆拓土,巡行天下,大事兴作,以及水旱灾荒的救济费用,都由于桑弘羊的财经改革而得以支应。《史记·平准书》说:
  “天子北至朔方,东封泰山,巡海上,旁北边以归,所过赏赐,用帛百余万匹,金钱以巨万计,皆取足大农。”又说:“民不益赋而天下用饶”。《汉书》中也说:
  “首先帝征四夷,兵行三十余年,百姓不加赋而军用给”。于此可以想见桑弘羊对国家的贡献。同时亦可以看出,桑弘羊的财经改革,具有保护农业的特性。而当时的士大夫中颇有人认为桑弘羊舍农之本,逐商之末,显然是不公平的论调。
  最了解桑弘羊的,无疑地是武帝,因此当武帝驾崩时,桑弘羊与雷光等同受顾命,辅助幼帝。幼帝弗陵即位,是为昭帝。当时大权在霍光手中,四海无事,轻徭薄赋,颇有治绩。始元六年,下诏征询民间疾苦,各地所举荐的“贤良文学”,都请求放宽经济上的措施,也就是希望推翻桑弘羊的一切财经计划,于是展开了一场大辩论。结果,只取消了酒税一样。可见得桑弘羊的理论,是不容易推翻的。
  当时的论辩纪录,在二三十年以后,由桓宽其人,整理成书,共六十篇,名为《盐铁论》。这部书是中国经济学上的宝典,影响及于后世的国计民生者,至深且巨。最服膺桑弘羊,对《盐铁论》研究得最透彻的,应该算王安石。可惜,他知人不明,而且操之过急,以致变法失败,然而无损乎桑弘羊的理论的价值。甚至我们可以说,民生主义中就含有他的见解的精义在内。
  桑弘羊是商人的子弟,他本人亦被视为重商主义者,但究其实际,桑弘羊并未能从根本上去提高商人的地位。元、成、哀、平,以至王莽时期,为重农而抑商的诏令屡见,商人所受的比较不公平的待遇,亦未改善。“告緡”令下,几乎已无富商大贾。而盐铁国营以后,征用业者为吏,当时全国置有铁官者凡四十郡,蜀郡为其中之一,铁官即驻于临邛。这时候的卓王孙想已下世,他的子孙可能成为铁官的属吏。十里方圆的巨宅,当然也不会再存在。“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至今只留下文君和相如的两处古迹,一处是相如抚琴的琴台,台下埋有巨瓮,可使琴音格外清越动听;一处是“文君井”,在县东白鹤驿,相传即为文君当垆之处,以井水作酒,酒味特美。陆游诗:“青鞋自笑无拘束,又向文君井上来”。邛州吊古,唯及文君,想非货殖三世,富名遍四海的卓王孙始料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