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2008年第1期
四百年凋零
作者:刘 玥
盛唐是中国的灵魂,壮志与柔情抒写了不朽的篇章。宋朝固然是积贫积弱,却用一管竹竿抟出了民族精神的辉煌。元朝是金戈铁马的代名词,西伯利亚的飙风在江南毕露锋芒。该说明朝的时候,我们词穷了。悠悠两百余载,该说消磨积弊?该说国祚久长?
也许明朝是历史开给我们的一个彻头彻尾的玩笑,每一次江山易主都叫人哑然失笑,每一次失笑都带着如许苦涩与悲凉。它号称明,从头至尾却不见多少明君。英宗朱祈镇两次登基,几同儿戏;正德帝的胡闹更是古今罕有,甚至还曾莫名其妙地下诏禁止天下杀猪;天启帝酷爱木工,到死都认定魏忠贤“恪谨忠贞,可计大事”。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当江山到了崇祯手上时,大明已是积重难返,气数将尽了。
你的名字就出现在这里。出现在这个文盛武衰的朝代,出现在这个内忧外患的年代。
我知道我卑微的嘴不配吐出你的名字,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在第一千次默默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第一千零一次地泪水潸然。即使有一天,时光积起的厚厚尘埃压塌了你的庙宇,历史的车轮碾碎了这片土地上人们对你的记忆,铭记你的依然还有铁蹄踏过热血洒过的河山,那深邃到冻结的穹苍,那固执地守望岁月的河川,那默无一言却孜孜为利的黄土高坡,以及那些积淀了几世几代的苦难,它们一起念出你的名字,一字一痛,柔肠百转。裸裎的命运像认错的顽劣小儿一样低头,低头注视你在人世间的往返。你气度雍容,神色泰然,雄壮和绚烂如同你的名字——袁崇焕。
贰
恶浊乱世出铁血英雄。
只是,明末不仅仅是恶浊乱世;而你,也不仅仅是铁血英雄。
明朝历代皇帝都将永乐帝朱棣那一套治国方略奉为圭臬,哪怕那套科举取士的制度早已不合时宜。两百年的重文轻武,到天启朝,哪里还有什么能征惯战足以解民于倒悬的猛将。满朝文武,尽以寻章摘句为能事,对上则曲意逢迎,对下则党同伐异。他们坐议立谈头头是道,而行军带兵却百无一能。
所以,你看,你的出现对朝廷而言是多么重要。
遗像上的你,清眉秀目,粉面朱唇,品格端方,丰神迥异。有人以为你是膏粱轻薄仕宦,终日温香软玉在抱;有人以为你是碌碌风尘浪子,担风袖月抒写问世传奇。或许,你本该是的,你本该做你的翰墨诗书子弟,终日磨墨涤砚,也好避开明末政治的腥风血雨。可你不是。你是袁崇焕,这就决定你绝不甘在乱世苟且,在大明多事之秋袖手不顾。你不是偷安小人,从来不是。
你剑眉倒竖,侵肌裂骨的朔风登时喑哑,张皇愧惧不敢前行。你星眼扫过,山海关内外即刻肃静,沉寂许久的莽原如梦初醒。人说你是铁胆,你有的又岂止是铁胆。你武略超群一身正气,与庸臣据理力争绝不姑息。在辽东经略高第撤军入关后,你招兵士,写血书,肃军纪,威重令行,单骑孤城誓死守宁远。一声长啸,努尔哈赤马背滚落;一剑绝尘,十万大军化为齑粉;一战初捷,大明王朝扬眉吐气。
从此你成了皇太极的眼中钉,而你的军队从此也威名远震。后金于是发兵欲报努尔哈赤之仇。你冷冷地斜睨了清兵一眼,听着战鼓又一次撼动了大漠的黄昏。枯黄的纸页不再记得那些血迹斑斑的厮杀与尸横遍野的惨烈,不再记得战火燃烧的硝烟,只依稀记起,你又赢了,你赢的这一仗叫宁锦大捷。
我前面说过,明朝是历史开给我们的一个玩笑。瞧,我们伟大的明朝不知什么时候罹患了嫉贤妒能的怪病。你看这多好笑啊,明明是你费尽心血赢得宁锦大捷,但被增秩赐荫的不是你,而是魏忠贤党羽,其中包括他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小重孙。朝廷给你的报酬是交章弹劾——对了,我险些忘了,魏忠贤还格外开恩,给你加了一秩——你看这多好笑啊。
人们终于千辛万苦等来了魏忠贤的末日。你复出的时候人们欣慰地想,总算等到一位明主(至少自认如此)了。但奇怪的是,你在奸臣权倾朝野时立下赫赫战功,在明主当道时无功无过,却莫名其妙地丢了性命——这是历史开的又一个玩笑吗?
叁
人们提到崇祯帝的时候,总是同情多于责难,总是为他惋惜生不逢时;而我,却怎么都对他同情不起来。他不是昏君庸君,却也并非如他自己所标榜的那样是什么明君能君。他刚愎自用且急功近利,口口声声唯才是举,真有独立敢言能够力挽狂澜之士,又因诸种原因非贬即诛;他数次下罪己诏,又极乐观地估计形势,且一再将亡国的责任推诿于文武百官;他清除魏忠贤阉党,尔后又重用宦官;他斥责官吏私藏甚夥一毛不拔,自己又是内帑无数却还不肯拿出来充饷。他在判你死刑之前给你加官晋爵,动不动“温旨褒勉”,甚至在你诛杀毛文龙后还明令公布毛文龙的罪状说你杀得好,而其后诛毛却又成了你降后金的最重要的证据!
如果崇祯帝是个昏君,荒怠不勤干干脆脆不理朝政,只要不是乱党一手遮天,他手下的能臣便能各司其职而不加掣肘,放手治理国家,那么你也许不但不会死,反而真能实践“五年复辽”的诺言,推迟明王朝的灭亡。
如果你不是这样的忠心耿耿,而是真如圣谕中所言的那样已降后金,那么你完全可以大大方方地投奔皇太极,率军南下,势如破竹,把这乌烟瘴气的明王朝一扫而尽,然后心安理得地做清朝的开国功臣,享尽荣华且流芳百世。
可惜历史没有如果。
我不知道你诛毛文龙诛得对不对,我不知道辽东战局急转而下究竟是谁的错,我也不知道崇祯帝下旨杀你时是否真像某些史学家说的那样明白你是被冤的。我只知道众口铄金。当流言像乌鸦般铺天盖地地飞到崇祯帝的耳朵里,毛文龙被诛、满桂受伤、蓟州一战无果都成了你勾结后金的如山铁证,而皇太极又使了个反间计煽风点火的时候,辽东的混乱战局需要一个替罪羊,陕西猖獗的内乱治理不力需要办个官员杀一儆百,朝廷权臣剪除异己需要一个牺牲品搞个“新逆案”,崇祯帝需要一个现成的台阶下:而你,就成了最好的祭品。
明朝一直在和我们闹笑话。这不,又来了。崇祯以所谓谋叛罪将你投入诏狱,而深深尊敬你的部下祖大寿带兵出走后,他又下旨叫你写信劝他不要谋反!你凄苦地看了一眼铁窗,于是写信,写的时候力透纸背,泪湿双颊,挥笔的伟力直如奋战沙场。你没有看到,也永远不会看到,那些粗野颟顸的莽汉,那些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枭雄,在拿到你的信的时候,是怎样仆倒在地失声痛哭的。他们不是为悔过而哭,更不是为朝廷可能加罪而哭,他们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是为督师抱不平!硝烟散去,夕阳在苍茫的原野上洒下一片血色,驰过莽原的风嘤嘤哭泣,倾颓的城墙在夕照的影里默默地抽搐。还有什么,告诉我还有什么,能比男儿摇山振岳的哭声更令人为之动容?
尔后,祖大寿上书,自愿削职为民,为皇帝死战尽力,以官阶赠荫请赎袁崇焕之“罪”。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余口,到宫外求请全家入狱,换你出来。关外的将吏士民不断到总督孙承宗的衙门去号哭,为你呼冤,愿以身代。而崇祯,把看不顺眼的下狱,余者一概不理。我真不明白,几十年后连读了《明史》的乾隆帝都不禁同情你,为什么自命明君的崇祯始终如此铁石心肠?
什么经天纬地的抱负,什么匡世济俗的情怀,当统治集团认为你的死成为一种必要时,所有一切都是扯淡。你该做的和能做的就是乖乖等死。面对盛怒的龙颜你还能辩白什么呢,何况遍地谣诼早已容不得你辩白。
满朝文武没有人记得是谁一次次救大明于倒悬之危,没有人记得是谁刚刚救京城于累卵之急。兵临城下把主帅投入诏狱,怕是只有明朝才开得出这样的玩笑吧!而那崇祯帝还为自己“慧眼识奸”而沾沾自喜。你的锵锵佩剑在那群巧舌如簧的夸辩之徒面前成了一堆废铁,你戎马倥偬南征北战的时候,他们锦衣玉食扈从如云;你运筹帷幄连战连捷的时候,他们趁机青云直上不亦乐乎;你一朝触龙颜被逮入狱的时候,他们借机计划将异己一网打尽;你被判磔刑押赴刑场的时候,他们忙着给皇帝叩头,大呼,皇上当真是宅心仁厚宽大为怀天下黎民无不感戴!他们深信并且也身体力行:没有人笨到居然会救你。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