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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变


  一个人对影响自己声誉的事,天经地义地最好不要做。问题是,离婚并不影响声誉,只有酱缸蛆才认为离婚影响声誉,也只有硫磺虫才用离婚攻击别人的声誉。中国古时候是不承认离婚的,而只承认七出之条,所以吾友朱买臣先生的妻子要跟他散伙,并不能站在平等地位离婚,而只能逼着丈夫写“休书”。这就跟学堂和学生的关系一样,学堂可以开除学生,学生不能开除学堂,丈夫可以“休”妻子,妻子不能“休”丈夫。学生当然可以开除学堂,但他总不能在他寝室门口贴张布告,说他把学堂开除啦。即令他贴啦也没有用,必须等到学堂把他开除,他才算正式丧失学籍。
  朱夫人明明不是丈夫“休”她,而是她“休”丈夫的,但她却逼着丈夫“休”她,不明底蕴的人,仅凭形式,一定认为是丈夫把她踢走,而她阁下也可以凭着这张证明文件,到处委屈曰:“不是我不跟他过呀,是他不要我的呀,呜鸣呜……”呜呜呜者,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喉音也。
  然而,时代的巨轮已把这种畸形观念辗得粉碎,二十世纪一零年代以来,法律改变,不准乱“休”,要散伙就平等离婚。所以,蒋梦麟先生在众嘴吵闹中离了婚,并不影响他的声誉,不但不影响他的声誉,反而为中国人对婚姻纠纷的处理,立下一个崇高的榜样。他的智慧和抉择,他那种肯承认错误的高贵气质,以及他对那些落后观念唾弃的大无畏精神,更增加中国人对他的崇拜。
  秦剑先生的婚变,不像蒋梦麟先生,蒋梦麟先生什么都不担心,而秦剑先生则什么都担心,不但担心影响他自己的声誉,也担心影响他太太的声誉。虽然真相已经大白,虽然记者老爷又打自己的嘴已,证明他并没有卖这卖那,虽然他爽爽快快同意离婚,眼看着太太远走高飞,但他没有对太太有半言半语低毁的丑话。呜呼,如果换了柏杨先生,早骂起来大街,把踢我的那个死女人斗得一钱不值矣。君不见电影明星莫愁女士死后,她的前任丈夫把她的裸体照片都印到书上乎,只不过想步林黛女士丈夫的马蹄,赚几文钱而已。对照之下,秦剑先生的情操真挚而深远,已达到了有些人不能了解的境界矣。
  这当然不是说林翠女士万罪集身,辜负了秦剑先生,夫妇们由二位一体,亲亲密密,过着过着,忽然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当然可能是一个人好到了尖,而另一个人坏到了底,但更有可能是,双方共同促成。
  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是一个人好到了尖,而别人坏到了底的,那就是官场。大家伙永远“天王圣明”,小喽罗永远“臣罪当诛”。君不见一副长对联乎,上联是恭维大家伙的,曰:“大人,大大人,大人高升,升到三十六青天,为玉皇太帝盖瓦。”下联是糟蹋小喽罗的,曰:“卑职,卑卑职,卑职该死,死在十八层地狱,替阎王老爷挖煤。”盖瓦者,比玉皇太帝还要高那么一级;挖煤者,真是不值钱到了底矣。
  这副对联把官场中群崽乱舞的镜头,形容得淋漓尽致。夫官场是个最顶尖的权势崇拜狂的所在,不但权大理大,而且权大啦道德也高啦,自然非爬到玉皇大帝头上不可,权小的或没权的挨脚分子,只好钻在阎王老爷屁股底下,鬼鬼祟祟挖煤。
  夫妇之间,很难这么一面倒,很难丈夫盖瓦而太太挖煤,同样也很难丈夫挖煤而太太盖瓦,假如真有这种节目,一个人凶暴得像魔鬼,一个人善良得像天使,恐怕他们很难离婚。正因为有时候对啦,有时候错啦,才会有社会新闻。
  酱缸蛆总是念古的,不管这“古”是千百年前的古,或不过只是十年二十年前的“古”,反正只要是“古”,他就心向往之。一零年代以来,离婚的案件层出不穷,酱缸蛆就忍不住喟然叹曰:“人心坏啦,从前之世,哪有离婚这种伤风败俗之事。”从前之世,离婚当然很少,盖臭男人一手遮天,法律和道德不但允许他猛娶小老婆,还用实际行动鼓励他猛娶,女人如果反对丈夫娶小老婆,她就是“妒妇”,而妒妇是天地所不容,人人得而整之的焉。明王朝常遇春先生的太太就是一个这样的“妒妇”,朱元璋先生曾送了两位宫女给常遇春先生,常遇春先生连正眼都不敢看。有一天,大概实在心痒难熬,夸奖一句曰:“好白手。”好啦,常太太立刻下令把该二位宫女小姐的好白手砍掉,用金盘送给丈夫,以便他努力欣赏。常遇春先生这一惊非同小可,半天都魂不附体。正好朱元璋先生派人找他,他就去啦,却是心不在膛,精神恍惚,朱元璋先生疑心他要谋反哩,盘问之下,原来如此,大笑曰:“这简单得很,且请稍坐,我替你解决。”一会工夫,端来一碗汤,黏黏糊糊,浑浑淘淘,内容颇为复杂的样子,朱元璋先生曰:“喝吧,老哥,这是妒妇汤,滋味如何?”常遇春先生回到家里一看,太太没啦,原来朱元璋先生已把她大卸八块,剁成肉酱,赏给他阁下喝到尊肚里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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