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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是了!”阿狗有些不高兴,“别让久等。喝西北风,不是滋味!”

  “兄弟!耐心些。”

  说完,王翠翘转身而去,门也就关上了。阿狗无奈,只得在竹林中闲步等待,一等等了有个把时辰,犹无动静,可真有些忍不住了。

  于是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举手叩门,应门的仍是那中年尼姑,不待他开口,便先说道:“施主,天快晚了,你请回去吧!”

  一听这话,阿狗心里有气,这中年尼姑真是“自说自话”,太不体谅人,当时将脸一沉,冷冷答说:“我送个人到你们庵里,总有句话交代。不然,我回去怎么说?”

  “也罢!你就请再等好了。”

  说着又要关门。阿狗是有防备的,动作比她快,一只脚已跨进门槛,门就关不上了。不过,心里也想到,那中年尼姑的态度虽可恶,然而尼庵毕竟是尼庵,心云老师太的清规又来得严,不放陌生男子进门,理所当然,因而不免抱歉。

  “不是我敢搅扰清净之地,实在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他陪笑说道,“我只在这门边站一站,决不敢乱走一步。烦师太再进去看一看,或是老师太有回信,或是我那我那姐姐出来交代一句话。我只要知道安顿好了,可以放心了,马上就走。”

  这样软硬兼施,可真叫那中年尼姑无奈,只能说一句:“好吧!你可不许乱闯。”

  “不会,不会,你请放心。”

  等她走后,阿狗言而有信,只站在原处守候。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那中年尼姑去而复转,脸上的神色,不似先前凛然不可犯了。

  “施主!老师太有话,请到客座用斋。”

  听得这话,阿狗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响亮地答一声:“是!”

  跟着中年尼姑穿过菜园,由一道腰门绕到前殿,西首厢房,便是客座。

  先吃茶,后吃斋,虽是素饭,精洁异常。阿狗本就有些饿了,自然无所用起客套,将四样菜、一碗汤、一小桶陈年冬舂米饭,吃得光光,抹抹嘴又摸摸腰际,还好,颇有几两银子,便向来收拾饭桌的老佛婆说:“请你拿缘簿来!”

  “没有缘簿。”老佛婆答说:“本庵向来不化缘,也不受布施。”

  “喔,”阿狗望着殿中挂在佛前,极大的一盏长明灯说,“光是终年到头点灯的油钱就不少,哪里来的开销?”

  “有庙产啊!”老佛婆又补了一句:“庙产很多。”

  这使得阿狗自然而然想到土豪劣绅——苏嘉鱼米之乡,土豪劣绅最多,专门欺弱吃小;这庵有偌大庙产,倒不怕此辈侵夺?

  心里想着,口中便说了出来,那老佛婆笑笑答道:“施主不必担心!我们庵里有靠山。”

  “靠山是那位?”

  “锦衣卫陆大人。”

  原来有陆炳作护法,怪不得不怕土豪劣绅。阿狗心想,王翠翘倒是找对了地方,看来托庇在心云老师太莲座之下,大可以放心了。

  但稍为多想一想,不无疑问,率直说道:“锦衣卫陆大人做尼姑庵的护法,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施主不相信?”

  “不是我不相信,只觉得——”阿狗笑一笑说,“好象是件很新鲜的事。”

  “施主的话我不懂。”老佛婆冷冷地说,也没有进一步说明,她不懂之处何在。

  由于她神色凛然,使得阿狗,意识到自己是失言了。不过他对老佛婆的冷峻的态度,脾气反感;因而亦以同样冷峻的语气反问:“怎的不懂?莫非我问得不对?”

  “不是不对。”老佛婆的声音还是很冷峻,“是不该问这话!”

  这使得阿狗动容了!不仅因为老佛婆的态度不甚礼貌,更因为她的答语是对自己的态度表示不满的抗议。

  这就需要辩一辩了!阿狗心想,此行如果连个老佛婆的责难都无以应付,那就一切都无从谈起了。

  因此,他决定跟她辩论。但如何辩法,却须考虑。

  于是他起身闲步,等老佛婆收拾食桌将次告竣时,方始开口。

  “我倒是不懂,为什么不该问?”阿狗平静地说:“佛门广大,如果什么事问都问不得一声,那叫什么话?”

  “是的!”窗外有人突然接口,“老佛婆性子太直,不会说话,请施主不要见怪。”

  踏进来的,正是那应门的中年尼姑。阿狗对她本无好感,但这两句话,却不能置之不理。

  于是他先报以一个表示友好的笑容,然后用很认真的语气说:“老佛婆的性子很直,说的话是好话。我知道!”

  “施主能谅解就好。”

  原来她是借此为她自己解释!阿狗心想这个尼姑很利害,须当小心。因而想到,对她应该有所了解,越多越好。

  这样一想,心便静了下来。从容问道:

  “师太,我还没有请教你的法号。”

  “我叫悟能。”她笑一笑说,“实在是无能,枉为担了个‘知客’的名义。”

  佛寺尼庵,都有个专门应酬香客的和尚或尼姑,入选的主要条件,即在态度和善,言语便给。悟能自嘲为无能,加上她那面现微笑,与初相见时那种冷漠的神态相比,仿佛换了个人似地。何以有此?值得探索。

  因此,阿狗亦报以友善的微笑,“师太,你会是知客,我不大相信。”他故意这样说。

  “喔,”悟能问道:“施主,你看我不像一个知客?”

  “是的!不像!”阿狗答说:“前倨后恭,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后恭’是应该;‘前倨’是有苦衷。”悟能答道:“这一带颇有些玷辱佛门的庵堂,我们这里又当名胜之区,当有些冒失的施主,敲开门来说上些教人听不得的话。若非放下脸来,说不定就纠缠不清。久而久之,我们这里上上下下,就连那老佛婆在内,都搞成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脸色。请施主不要见罪!”

  “原来如此!真是锣不打不响,话不说不明。”阿狗想起自己刚才对老佛婆、对悟能那种内心的戒备,几近无的放矢,不免好笑,然而还有不解的一句话,“何以‘后恭’又是‘应该’?”

  “刚才方始知道,施主是于国于民大有功的人,哪里可以不恭敬?”

  忽然间云板大作——击响青铜所铸、其形如云的云板,俗称“打点”,乃是传唤大众集合的信号,与僧寺的鸣钟撞鼓,作用相同。

  果然,霎时间身穿“海青”、手拈念珠的比丘尼,从殿前殿后涌了出来,纷纷向佛前集中。悟能亦合掌当胸告个罪,走出客座,随众集合。

  阿狗自是深为注意。不管僧寺尼庵,传召大众,不是举行庄严的典仪,就是有重要的宣示,究竟是何缘故,倒要细看一看。

  等全庵的尼姑到齐,在殿中各就本身的位置站好,只见慈眉善目的心云老师太出临。她后面跟着一个妙年女尼,是好熟的相貌!

  略一注视,发觉就是王翠翘。怎的真落了发做了尼姑?岂不太出人意外了。

  一念未毕,一念又起,了解到事态的严重,阿狗便什么都不顾了,大踏步出了客座,由回廊绕向佛殿,口中大声喊道,“翠翘姐,翠翘姐!”

  等他到了门前,知客悟能已迎了出来,一手竖掌当胸,一手微摇,示意肃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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