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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一听这话,潘王吉便转过脸去说:“德铭,格末我要派侬格勿是哉,侬那哼早勿带吕先生来白相?”

  “今天也不晚。”刘德铭说:“老吕测字是本行;看相也是铁口。你要不要请他看一看?”

  这正是投其所好。原来潘王吉是五百年一见的尤物;可惜有个缺陷,脸的下半部滚圆一团。相法上男论天庭,女论地角;潘王吉的地角竟不知在何处?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却总以为并无妨碍;因而一直喜欢看相,目的就是不断地求证,想证明她的想法不错。

  于是潘王吉将小纯阳延入她专用的小客厅;里面有一桌麻将在打;刘德铭走过去跟四个珠光宝气的女客周旋了一阵,再走回来时,小纯阳已稳坐皮沙发,在替潘王吉看相了。

  他自然有他的一套“江湖诀”;对于潘王吉的身世,本亦约略有所知,这天见面,听她的谈吐,便知并非庸脂俗粉,一味趋奉,并不足以见重。所以他一开口便说“可惜”;说她地角部位如能与天庭相配,便是大贵之相。

  刘德铭在一旁帮腔,故意问说:“怎么个贵法?”

  “母仪天下。”小纯阳将这四个字,说得斩钉截铁一般。

  潘王吉又惊又喜,那双眼睛越发亮得能钩魂摄魄;“耐阿是说,有皇帝格辰光,我要做——?”她故意不问完全。

  “做皇后。”小纯阳紧接着说:“就以现在来说,起码也是一位部长夫人。”

  “这倒是实话。”刘德铭复又帮腔,“老潘要做部长,还不容易?”

  “我倒啊要想做啥个部长夫人。”潘王吉又问:“吕先生,请侬看看,我格两年阿有啥风险?”

  “有风险亦不过破财。潘太太天生走帮夫运的相。三十年之内,声名俱泰;三十年之后,可以享儿子的福了。”

  说到她最关心的一件事,潘王吉急急地又问:“吕先生,侬看我有几个儿子?”

  “这要看八字。照相上看,大概两个。”

  “两个?”失望的声音,显然嫌少。

  “儿子好,”刘德铭插嘴,“一个就够了。”

  潘王吉点点头,不以为憾了。就这时候,牌桌上有人在喊:“刘将军,请你来替我打两牌!”

  刘德铭替下来的那妇人;潘王吉为小纯阳介绍,称她“吴太太”,她也是想看看相。小纯阳对她一无所知;看她二十五六岁,容貌自然不及女主人,但至少也是中人之姿,颧骨稍高,一双吊梢眼,就相论相,自然是刚强能干一路的女人。又看她脂粉不施,却戴一绿豆般大的钻戒;心中一动,莫非是个“白相人嫂嫂”?

  “吕先生,”吴太太说道:“君子问祸不问福,请你直言谈相。”

  开出口来,毫无婆婆妈妈的味道;小纯阳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不错。因此,他的胆也大了,说她跟潘王吉的相不同,是自己可以做一番事业的巾帼英雄;做事有决断,“落门落槛”,赢得大家心服,不过要慎防卷入感情纠纷。

  小纯阳一面说,一面注意她跟潘王吉的表情,两人不时交换眼色,尽皆自许。小纯阳知道自己的这几句话,说得非常中肯。他很见机,得好便收,不肯多说;吴太太再问时,他说要细看八字才知道。

  “吉姊,”吴太太用上海话问道:“那哼谢谢吕先生。”

  “不必,不必!”小纯阳急忙摇手。

  “看相算命,没有白送的。”吴太太说:“不然说好不算,说坏灵得很。”

  “蛮准,”潘王吉又对吴太太说:“那哼谢法,等息我搭德铭来商量。侬打侬个牌去。”

  吴去刘来;潘王吉将他引到一边悄悄说知其事;刘德铭便将小纯阳想进秋园的话告诉了她。

  “格是小事体,我啊好作主格。”潘王吉又说:“吕先生看个相邪气准;别人家要谢伊,伊落得好好教摸两钿,勿必客气。德铭侬看送伊几化?”

  “随便。你们拿得出,他当然收得进。”

  潘王吉点点头,走到牌桌边,在吴太太面前取了个粉红色的筹码,又叫一个小姐:“阿香,拿五千洋钿来。”

  等取了簇新的五千元钞票来,潘王吉连那枚筹码一起交了给刘德铭,自然有一番话交代。

  “看相算命,勿作兴揩油格。喏,格是我格;格是吴太太格。德铭,侬搭吕先生出去调一调。”

  “好!”刘德铭看了小纯阳一眼。

  “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小纯阳颔首为礼:“谢谢。”

  “应该、应该。”潘王吉又说:“三省搭盛老三一淘,去看日本来格一个啥个大将去哉;侬陪吕先生白相相,吃仔夜饭去。”

  “晓得、晓得。用不着你费心。”

  两个告辞而出,小纯阳埋怨刘德铭说:“你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怎么说我是‘小胡涂’的师叔?‘小胡涂’得罪的人不少,这几天有人在找他的麻烦,疏远还来不及,无缘无故套甚么关系?”

  “怎么?”刘德铭问:“‘小胡涂’闯了甚么祸?”

  “我们这一行,还不是祸从口出。”

  原来“小胡涂”是上海测字的名家,一字入目,脱口分解;要言不烦,两三句话,往往奇验,因而门庭如市。测字要预先挂号。不久以前,有个维新政府的中级官员去问休咎;拈的是个“炭”字。“小胡涂”不暇思索地道了八个字:“冰‘山’一倒,一败如‘灰’。”那人神色沮丧而去;急流通退,另谋出路。但他的那座靠山,被人到处传说,是座“冰山”;大大地妨碍了此人的“前程”,追源论始,老羞成怒,预备不利于“小胡涂”。

  “这也没有甚么!‘小胡涂’如果出事,正好你‘小纯阳’出头。闲话少说,这个筹码,也是五千;你是兑现呢;还是到里面去玩玩?”

  小纯阳梦想不到,看了两个相,就有上万的进帐!刘德铭说,上海遍地黄金,只要会得捡,这话不假,他决定再去多捡些,便即答说:“我去赌摊。”

  “不要撇‘白虎’了!”刘德铭又开玩笑:“今天你‘白虎星君’照命。”

  “啊!”小纯阳突然想起,“那吴太太是谁?”

  “吴四宝的老婆。”

  “原来是她!怪不得。”小纯阳问:“你呢?要不要陪我玩玩?”

  “不!我要去看劳伦斯。”

  “劳伦斯,”刘德铭问道:“我问你个地方,‘乡下总会’在那里?”

  劳伦斯楞住了;然后摇摇头,用英语答了句“I don't know。”

  刘德铭明白了,“乡下总会”这个中文名词;如果他知道,自己当然也知道。得告诉他英文,原名才是。

  于是他用生硬而且结结巴巴的英语说道:“Country Club.”

  “Oh,Country Club.”劳伦斯用中国话回答:“你们中国人叫它‘花旗总会’。”

  “原来就是花旗总会!”刘德铭真是又惊又喜了。

  “你问它做甚么?”

  “有人要我到那里去玩。我随便问问。”刘德铭顾而言他,“你的乐队怎么样了?”

  “很顺利!”劳伦斯说,“潘先生人很好。谢谢你,替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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