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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李士群一看胡兰成动了真气,心想他到底在汪精卫夫妇面前说得动话;见机笑道:“我跟你说笑话,你就发急!”接着笑容尽敛,“我跟四宝的关系,比你跟他还深;我去。”

  有此承诺,胡兰成自无话说;酒罢归寝,胡兰成就睡在与李士群夫妇卧室相邻的一间客房。这天很冷,小房间里升了一个大火盆;胡兰成既冷且倦,遇到一张温暖的床铺,双眼倍感涩重,脱衣上床,刚刚睡好,有个卫士推门而入,手里提了一篮炭,加满火盆,道声:“胡次长好睡!”破门自去。

  到得半夜里,胡兰成着魇;觉得气都透不过来,快要窒息送命了。但心头突然清醒了一下,想到是炭酸气作祟,尽力挣扎着爬下床来,打开窗子,透了口新鲜空气,头脑却还昏沉沉地,甚么都不大会想,只想上床。

  一觉醒来,红日满窗,胡兰成将夜来的情事回想了一遍,心里不免疑惑,李士群也许是想到地质学家丁文江梦中煤气中毒的故事,有意一逞侥幸。自己果然死了,李士群去了个心腹大患;如今不死,自然饶他不得。

  当下起床,漱洗既罢,特意到李士群面前晃一晃;只听李士群说:“汪先生今天回京,专车十点钟开。”

  “喔,”胡兰成答说:“我也要去送一送。”又说:“我这条命是捡来的。”

  李士群一听,大为诧异地问:“这话怎么说?”

  “门窗紧闭,煤气弥漫;差点‘翘辫子’。”

  “啊!”李士群对他妻子说:“我看‘热水汀’非装不可了。”

  亏他装胡涂装得如此逼真;胡兰成心里冷笑,当下亦不多说,吃了早饭,随众上车,直驶苏州火车站。送走了汪精卫;全城文武,纷纷出站,胡兰成一把拉住了李士群。

  “南京的车快来了,你同我去上海。”

  李士群楞了一会;点点头说:“好!”脸色非常难看;但也只是剎那间事,不留心是看不出来的。

  一到上海,两人先到七十六号休息;李士群打了几个电话,交代了几件公事,交代预备汽车。

  “你先到吴家等我,我把四宝去领回来。”

  于是胡兰成到吴家去报喜;喜出望外,畲爱珍一时倒有手足无措之感。定定神才想起应该做的几件事。

  第一件预备香烛祭器,叩谢祖宗有德;第二件喊一个理发匠来,因为吴四宝出狱以后,先要理发洗澡;第三是叫一桌燕菜席,款待李士群与胡兰成,兼为丈夫压惊。还有一件,却须问问胡兰成的意见。

  “胡次长,我想买一挂一万响的鞭炮放一放。你看,可以不可以?”

  “祓除不祥,本无不可。不过,这一来明天报上会登新闻,没有甚么好处。”

  “是的,是的!那就算了。”畲爱珍忽然双眼润湿了,“你看,他们还是结拜的!照我看,胡次长才是我们骨肉亲人。”

  胡兰成心中不免一动,当时不暇多想;心里只是在嘀咕,李士群狡猾非凡,不要又溜之大吉?果然如此,非追到苏州或者南京去跟他讲理不可。那怕闹到汪精卫面前也顾不得了。

  幸好,这顾虑是多余的。一声喇叭,铁门拉开,李士群的汽车中,居然有一个吴四宝,相见之下,悲喜交集而又似乎各有甚么想说说不出来的话,倒是李士群,神态丝毫不改。

  “日本宪兵保是肯让我保了,不过有个条件,要交给我看管。”他紧接着,“这也不过就是这么一句话而已。四宝哥就到苏州去玩一阵吧。”

  只要人出来了,甚么都好说,畲爱珍与胡兰成都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倒是李士群看到大厅上,高供香烛祭器,反而催吴四宝赶快行礼。

  “先洗个澡,再剃个头。”畲爱珍说:“请胡次长陪一陪客,我们再来道谢。”

  于是畲爱珍领着吴四宝入内,胡兰成少不得有一番赞扬李士群够意思的话。然后海阔天空地聊了一阵。不久畲爱珍领着吴四宝去而复回,他的发理过了,衣服也换过了,簇新的蓝缎团花的狐皮袍,上套玄色华丝葛马褂,但脸上总不免一股晦气。

  点燃香烛,吴四宝朝上磕了三个头;起来转身又向李士群下跪,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四宝哥、不敢当、不敢当!请起来。”

  等李士群扶他起身,只见他双眼中流下泪来。平时狠天狠地的脚色,忽有此两行清泪,自然予人以十分异样的感觉;胡兰成望之惨然,心里浮起个大非吉兆的念头。

  “我们明天一早就走。”李士群说:“四宝哥早点休息吧!”

  “吃了饭去!”畲爱珍急忙留客,“都预备好了。”

  “谢谢、谢谢。四宝嫂,我是急于来保四宝哥,苏州好些要紧公事,还没有交代。要赶紧去打几个电话问一问,实在没有工夫。”李士群又说:“过一天你到苏州来看四宝哥,我们好好再叙。”

  坚留不获,只好让他走了。胡兰成亦不便久坐,起身说道:“你们夫妇有说不完的话,我不打搅了。明天清早,我来送行。”

  “送行不敢当。”畲爱珍说:“不过,胡次长,明天一早,请你务必要来一趟。”

  胡兰成一口应承,第二天清晨,很早就到了吴家;下人已经听主人交代过,直接将他领到楼上,打开卧室门,只见畲爱珍正伺候丈夫换衣服,看到他来,要来招呼;胡兰成摇摇手,在门前的沙发上坐下静等。

  那间卧室很大,但见畲爱珍一面替吴四宝扣纽襻;一面轻声嘱咐,絮絮不绝,却听不出她说的甚么?只看吴四宝不断颔首,百依百顺;那种夫妇共患难的模样,着实令人感动。

  “胡次长还没有吃早饭吧?”畲爱珍走过来问。

  “吃了来的。你们请。”

  “我们也吃过了。”

  吴四宝坐下来说道:“爱珍都跟我说了,全亏得胡次长照应;这份情还不完——”

  “不必说这些话。你到苏州安心住一段日子;我看情形,迟早把你弄回上海来。”

  “有胡次长这句话,我可以安心了。”

  “本来就不必担心。”畲爱珍插进来说:“有胡次长,甚么都不要紧。”

  就这时外面电话响了起来,大家都住口等待;须臾,下人来报,说七十六号来电话询问,是否已赴车站?如果尚未动身,应赶快些。

  “你们请吧!”胡兰成说:“我就不送你们到车站了。有甚么话,再想一想,趁早交代给我。”

  “现在是没有话。”畲爱珍说:“到了苏州看是怎么个情形,我会再打电话来给你。”

  “好!一路顺风!”

  * * *

  第二天下午二点多钟,胡兰成书房里的电话响了,拿起来一听,是电话局的职员在问:“胡兰成先生在不在?”

  “我就是。”

  “苏州的长途电话,请稍等。”等了一会,又听话筒中说:

  “请讲话。”

  “喂!我是兰成。”

  “胡次长!”是女人的急促的声音,“你是不是胡次长?”胡兰成听不出她是谁;不过说话已近乎语无伦次,却是很明显的;于是胡兰成用缓慢清晰的声音说:“我是胡次长。你有话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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