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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七


  二是民国二十一年淞沪协定签订时,他两任行政院长,“深知日方对华,并无整个政策;而我之对日,仍有全国立场。日本自维新以后,号称民主,而天皇制度之下,军人有帷幄上奏之权,自清末两次得利。固已睥睨于一时;民初对我大肆横欺,至华府会议,始解剖厄,固已碍于英美之集体压迫,早欲乘衅而动矣。”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汪精卫一生大言炎炎,只以一着错,满盘输,到此亦不能不低声下气,作品取历史矜怜的哀鸣:他说:“铭盖自毁仆人格,置四十年来为国事奋斗之历史于不顾!亦以此为历史所未有之非常时期,计非出此险局危策,不足以延国脉于一线。幸而有一隙可乘,而国土重光,辑抚流亡,难难余生,有识者亦必以兆铭之腐心为可哀,尚暇责铭自谋之不当乎?”

  所谓“险局危策”,充其量只是争取“喘息之机”;他说:“铭之主张,其基本之见解:为日本必不能亡中国。日本本身之矛盾重重,必不致放弃对‘国府’之利用,及知岂不能利用,我已得喘息之机。”这话跟他以前的言论是有矛盾的,以前他说:“我看透了,并且断定了中日两国明明白白战争则两伤;和平则共存。”现在却说:“日本必不能亡中国”。无论古今中外,以倾国之师而不能亡邻国,则必自亡而后已。这是事实上承认抗战政策,完全正确;但无法改口,只好说是他的求和,是为求得强邻压境的“喘息之机”。宛转自辩的心情,当然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汪精卫忏悔之余,确有补过之心;而胜于“安福余孽”之只求个人的利益,亦自有事实可以证明,他说他:“可为渝方同志稍述一二,俾互知其甘苦者:一为恢复党之组织与 国父遗教之公开讲授;一为‘中央军校’之校门,以及铭屡次在‘军校’及‘中央干部学校’之演讲;一为教科书决不奴化,课内岳武穆、文文山之文,照常诵读。凡铭之讲词以及口号文字皆曾再三斟酌。如近年言‘复兴中华、保卫东亚’,如清末同盟会‘驱除鞑虏、复兴中华’之余音。”这是很含蓄的话,意思是只不过想将英美势力逐出东亚而已。却又不便明说;因为一说明了,与他所服膺的国父所提出的中日美三国联盟的主张,便自相矛盾了。

  他的补过之道,在求战后使政府能顺利完成整地接收光复地区;首先着眼于华北五省,说“尚未受‘中央’之直接控制。然日既已放松,我当紧力准备,俾将来国土完整,无意外变化发生。铭于十三年奉 国父命先入北京,其后扩大会议偕公博入晋,前年赴东北,颇知北方形势,应得一与‘政府’及‘党’的关系密切之人主持之。‘政府’应推公博以代主席名义,常驻华北,而以京沪地区交佛海负责,在一年内实现重点驻军计划,俾渝方将来得作接防准备。”他这个决定,将由陈璧君与陈公博商量以后,用他的名义向“中政会”提出。

  “实现重点驻军”的目的,就在防止共产党的接收失地。汪精卫在最后一段中,竟发出了对延安的警告:“中国自乙未革命失败,迄今五十年;抗战军兴,亦已七载,不论国家前途演变如何,我同志当知党必统一,国不可分的主张,不可逞私煽动分裂。其在军人天职,抗战为生存,求和尤应有国家观念,不得拥兵自重,骑墙观变。对于日本,将来亦当使其明了中国抵抗,出于被侵略自卫,并无征服者之心。”

  “拥兵自重,骑墙观变”即指延安而言。最后对于他认为仍是“同志”的“渝方”,“当使其了解和运发生,演化至今,亦仍不失其自惜与自重。将来战后两国,能否自动提携,互利互赖,仍有赖于日本民族之彻底觉悟,及我对日本之宽大政策。兆铭最后之主张及最后之心情,其与吾党各同志及全国同胞,为共同之认证与共勉者也。”

  陈璧君的文字,跟她的性情一样,质直勉强,自以为是,本不宜曲曲传达汪精卫幽微复杂的心情,所以这篇纪录,在汪精卫很不满意,觉得许多地方,言不达意;不过他已无力删改,只由护士扶持着,草草写下了题目 《最后之心情》,并签了“兆铭”二字。

  * * *

  病况由于咳嗽频仍,而益形恶化,汪精卫的咳嗽起于夏天,同住在病房中的陈璧君,肥胖怕热,白天不必说,晚上亦非开窗不可;她还振振有词地说:“病房要空气流通。”哪知夜凉如水,在她好梦正酣时,汪精卫却因风寒侵袭,立刻就发烧了。不知是畏惧,还是出于爱意,他始终不肯说破,他的感冒咳嗽是由于陈璧君开窗睡觉的缘故。

  咳嗽影响睡眠,体力越发衰颓;不过医疗服务周到,估计还可以拖一段日子。不道十一月初九那天,美国飞机空袭名古屋,发布的警报,一开始就是短促而接连不断的紧急警报;护士长慌了手脚,找了几个人来,连人带病床推入电梯,直降地下防空室。

  在名古屋,那时已是严冬。地下室阴凝酷寒,常人身处其中,已难忍受,何况以汪精卫久病垂危之身?加以电梯上下,病床进出,七手八脚,受了震动;所以汪精卫当时就已面无人色。

  等空袭警报解除,送回病房;汪精卫呃逆不止,病情剧变。接着是发高烧。澈夜急救,始终并无气色;第二天上午六点钟,烧到四十一度,脉搏每分钟一百二十几跳,呼吸困难陷于半昏迷状态;到得下午四点多钟,终于咽气,送终的是陈璧君和他的小儿子文悌。

  从这时候开始,陈璧君就除了子女以外,甚么人都看不顺眼了。十一月十二那天,遗体由专机“海鹣号”送回南京,下午五点钟到达明故宫机场;机门开处,一身黑色丧服的陈璧君首先出现;在场的汪政府要人一看,都打了个寒噤,因为陈璧君的那张寡妇脸,不但难看,而且可怕,凡是接触到她视线的,都有这样一个感觉,似乎她在指责:“汪先生是死在你手里的!”

  因此,从陈公博以下,一个个戒慎恐惧。当晚移灵到汪政府大礼堂;预先布置好的停灵位子是横置的东西向,此名为“如意停”,较之直置的南北向来得合理。但陈璧君一见便大发雷霆。

  “这是谁出的主意?”她大声吼道:“汪先生的遗体自然要正摆;这像甚么样子?重新摆过。”

  这“重新摆过”就费事了,因为由横而直所占的空间不同,灵帏、灵桌都要重新悬挂挪动。忙了个把钟头,陈公博才能领导行礼,完成“魂兮归来”的迎灵式。

  到得第二天中午,重新大殓,组织治丧委员会。陈璧君又有意见,嫌名称太平凡,改为“哀典委员会”,陈公博是“委员长”;下设三名“副委员长”:王克敏、周佛海、褚民谊。但实际上是陈璧君在发号施令;她就住在大礼堂左侧的“朝房”,整日进进出出,事无大小,无不要过问;而且一开口不是责备,就是讥讽,以致于人人敬而远之——唯有一个人逃不掉,就是褚民谊;因为他跟汪家是至亲,“哀典委员会”就推他当“联络官”,有甚么决定,由褚民谊去向陈璧君接头请示,以致挨骂的机会特别多。因此,汪精卫之死,看起来最哀泣的不是陈璧君,而是褚民谊。

  陈璧君又下令“哀典委员会”,开了一张守夜陪灵人员的名单,党方“中委”以上,政府“部长”以上,分班轮流,从黄昏到黎明,一共分做三班。第一班比较轻松;第二班也还好;第三班就是医院里所说的“大夜班”,从凌晨两点到六点,时逢隆冬,严寒砭骨;“中委”、“部长”的少壮派都吃不消,何况六七十岁以上的老头?但懔于陈璧君的雌威,一个个敢怒而不敢言。

  即令如此,陈璧君还不满意,半夜里都会起来“查勤”,看到轻声闲谈,立刻双眼一瞪;遇到打瞌睡的,上前一推,大声叫醒:“起来、起来!”

  最不合道理的是,丧家半夜不招待陪夜的人吃点心,还倒罢了;自己带了食物来果腹,她居然亦会站在那里,冷眼看人进食。这一来还有谁能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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