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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第三部 第四章 其言也哀】

  到了十月里,汪精卫自知为日无多,决定留下一篇最后的文章;但已无法书写,只能口述,由陈璧君纪录。

  就在这时候,小矶国昭突然来探病,事实上是来“送终”。汪精卫觉得这个机会必须把握;他要把他最大的一个心愿,向这个已在求和的日本首相作最后的“奋斗”。

  “首相先生,”他说:“关于中国东北及内蒙的地位问题,日本必须重新考虑。如果在这个问题上,不能满足中国人的愿望,中日之间永远不可能有真正的和平。你们现在所作的努力,完全是白费气力。”

  小矶听了这话,闭上眼作了有两三分钟的考虑,然后睁开眼来,以郑重的语气答说:“我可以负责奉告主席阁下,这个问题,并非不能解决;中国东北及内蒙的地位,应该有变更的余地。但是变到甚么样子,完全视乎在谈判时,对于解决中日共同利害问题的谈判而定。此刻,我无法作任何预测。”

  小矶等于来替汪精卫打了一剂强心针。从“满洲国”成立以来,日本的军部也好,内阁也好,在这个问题上,从没有让过步,即使是九月十七日的“御前会议”,对于对华谈和的条件,仍然坚持“满洲国”的“现状不得变更”。可是终于有“改变的余地”了!纵或小矶的话中暗示“改变的余地”极其有限,或者需要中国在另一方面作极大的牺牲,以为交换;但毕竟是一项原则的打破,有了一个起点,就能站住脚,逐步推进,不难达到恢复原状的终极目标。

  因此,汪精卫便有了一段比较能自我鼓舞的《最后之心情》。他在题记中说:

  兆铭来日疗医,已逾八月,连日发热甚剧,六二之龄,或有不测。念铭一生随 国父奔走革命,不遑宁处;晚年目睹巨变,自谓操危虑深。今国事演变不可知;东西局势亦难逆睹,口授此文,并由冰如誉正,交专人妥为保存,于国事适当时间,或兆铭没后二十年发表。

  所谓“适当时间”是何时,汪精卫自己都说不上来。但《最后之心情》显然已与离开重庆时所抱的失败主义大不相同;一开头就说:“兆铭于民国二十七年离渝,迄今六载。当时国际情形,今已大变;我由孤立无援而与英美结为同一阵线,中国前途,忽有一线曙光,此兆铭数年来所切望而虑其不能实现者。”

  “回忆民国二十七年时,欧战局势,一蹶千里,远东成日本独霸之局,各国袖手,以陈旧飞机助我者唯一苏俄。推求其故,无非欲我苦撑糜烂到底,以解东方日本之威胁,隐以弱我国本。为苏俄计,实计之得!为中国计,讵能供人牺牲至此,而不自图保存保全之道?舍忍痛言和莫若!”

  不但心情改变,立场亦已不同,隐隐然赞成与英美同盟而抗战了。接下来正好谈到发起和平运动的原始动机。

  开头一段话是表明他的反共立场。不但他也承认,“脱渝主和”是“与虎谋皮”,目的是“为沦陷区中人民获得若干生存条件之保障。”又说。“即将来战事敉起,兆铭等负责将陷区交还政府,亦当胜于日本直接卵翼之组织或维持会之伦。”

  这是指“维新政府”、“临时政府”而言,在后面还有一段解说;蒋委员长守土有责,无高唱议和之理;其它利用抗战之局而坐大观成败者,亦必于蒋言和之后,造为谣诼,以促使国府解组混乱,国将不国,非兆铭脱离渝方,不能无碍于渝局;非深入陷区,无以保存起因战争失陷之大部土地;既入陷区,则必外与日人交涉,而内与旧军阀政客,及敌人卵翼下之各政权交涉。

  即国府过去所打倒者如吴佩孚,所斥如安福余孽梁鸿志、王揖唐辈,以及日人特殊之鹰犬、东北亡国十余年之叛将,铭亦必尽量假以词色,以期对日交涉之无梗。

  这又是反共的进一步引申,如果蒋委员长一有言和的表示,延安的共产党,立即就会展开猛烈地攻击,“非兆铭脱离渝方,不能无碍于渝局”,虽是表功之语,多少也是实情。

  汪精卫也知道,他的“脱渝主和”是“行险侥幸”或者“不为一时一地之国人所谅”,不过他是这样想:国际情势演变,已至千钧一发的局面,此时不赶紧想办法,将来“内外夹攻”,更艰险,更不忍见的局势发生,也许想要“自为之谋而不可得”。所谓“内外夹攻”是指延安的共产党将于战争中扩大。在那个时候来说,也许高估了延安,但不能不说他也是一种看法。

  接下来,汪精卫说他近年来的主张是:“说老实话,负责任。”他的“老实话”是“今日中国,由于寇入愈深,经济濒破产,仍为 国父所云次殖民地位。而战事蔓延,生民痛熬痛苦,亦濒于无可忍受之一境。侈言自大自强,徒可励民起于一时,不能救战事扩大未来惨痛之遭遇。如尽早能作结束,我或能苟全于世界变局之外,多树与国,暂谋小康,只要国人认识现状,风气改变,凡事实事求是,切忌虚骄,日本亦不能便亡中国。三五十年,吾国仍有翻身之一日。”

  所谓“负责任”,是说他从民国二十一年,就任行政院长,十几年来以“跳火坑”自誓;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瞻望前途,今日中国之情形,固犹胜于戊戌瓜分之局,亦仍胜于袁氏二十一条之厄。清末不亡,袁氏时亦不亡,今日亦必不亡。兆铭即死,亦何所憾!”

  这两段话,说得少气没力,还不如不说。但以下有段话,却很动听:“国父于民国六年欧战之际,着中国存亡问题,以为中国未来,当于中日美三国之联盟求出路。盖以日人品狭而重意气,然 国父革命,实有赖于当年日本之若干志士,苟其秉国钧者能有远大眼光,知两国辅车相依之利,对我国之建设加以谅解,东亚前途,尚有可为。美国对中国夙无领土野心,七十年来,中国人民对之向无积愤,可引以为经济开发,振兴实业之大助。”

  由于汪精卫对日本的战事,所知的真相不多,所以虽认为必败于美国的“海空两权”,但却用了“摇瞻”的字样;即是“遥瞻”,还来得及补救,“如能早日觉悟及此,以中国为日美谋和之桥梁,归还中国东北四省之领土主权,则中国当能为之勉筹化干戈为玉帛之良图。 国父之远大主张,便能一旦实现。”

  提到国父的主张,正好顺便表白,他说:“今兆铭六年以来,仅能与日人谈 国父之大亚洲主义,尚不能谈民初国父之主张,即因日本人军人品焰高张,而不知亡国断种之可于俄顷者。”同时,他也忧虑日本军人战败后的态度,“中国目前因中美之联合,固可站稳,然战至最后,日本军人横决之思想,必使我国土糜烂,庐舍尽墟,我仍陷甲辰乙巳日俄战争之局面,丝毫无补实际。日本则败降之辱,势不能忍,则其极右势力与极左势力必相激荡,而倾于反美之一念,则三十年后远东局势,仍有大可虑者也。”

  至于他的“政府”突然“对外宣战”,亦知“贻笑外邦”?殊不知“强弱之国,万无同尽可能,有之则强以我为饵”。汪精卫说他是利用这种情势,作为与日本争主权、争物资之一种权宜手段,对英美实无一兵一矢之加。接着便谈到“解除不平等条约与收回租界等事宜,得以因势利导”,终告实现,这是他可以引为快慰之事。当然,这是他的仆人之谈;因为他不会不知道美国与中国谈判重订“平等新约”,日本便不能不抢先有所表示的事实。

  由此,汪精卫检讨了他的对日交涉,虽是“与虎谋皮”,却有两方面可谈。

  一是“‘国府’目前所在之地区为沦陷区,其所代表者为沦陷区之人民;其所交涉之对象,为沦陷区中铁蹄蹂躏之敌人”,因此,他如“交涉有得,无伤于渝之规复;交涉无成,仍可延缓敌人之进攻。故民国三十年有句云‘不望为釜望为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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