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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这个意外的变化,为汪精卫带来了极大的难题;他跟陈璧君、曾仲鸣关起门来反复商量,终于决定冒险也得走!因为事机非常紧迫了,如果他打电话给彭学沛预留机位一事;或者陈公博如约径飞昆明;或者日本方面有何配合的行动,在在可使密谋败露。再一次失信于东京,整个计划也就完蛋了。

  于是,他以第二天成都中央军校总理纪念周要作演讲为借口,在班机起飞之前三分钟,到达机场,除了汪精卫,只有陈璧君与曾仲鸣;行李亦很简单。汽车直接开到机舱门口,昂然登机——当时为防敌机袭击,政府所预定的客位,是何人使用,照例保密,连航空公司都不知道,派在机场的保密人员,一看是汪精卫,自然也不敢阻止。就这样轻易地飞到了昆明。

  哪知到了昆明,一下飞机,便知不妙。原来当陈璧君决定接受日本的意愿以后,便只身飞往昆明去活动;由于昆明与法属安南接界,所以云南的法国留学生很多。而云南的主政者,不论是谁,在国际关系上,几乎毫无例外地,倾向法国。这样,龙云以次的云南有力分子,在政治路线上接近曾久居法国的汪精卫,是毫不足奇的事。

  活动的结果,十分顺利;汪精卫两次的行期,都曾预先通知龙云。只要他一到昆明,龙云立即发表“反蒋拥汪”的通电;而且估计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张发奎,亦极可能响应。但就在第一次没有走成,到第二次终于走成的十天之间,龙云经过仔细算计,认为追随汪精卫行动,是件“前程有限,后患无穷”的傻事。尤其是日本的“兴亚院”于十二月十六日正式成立,充分显示了日本军阀以殖民地看待沦陷区;倘或日本真的想求和,根本不必有此一举。

  龙云的变卦,当然不必预先告知汪精卫;同时,汪精卫的自重庆脱出的时机,以蒋委员长何时出巡而定,既然西安之行,延期两天,在龙云看,汪精卫就绝不敢悄然潜行,所以根本未到机场去迎接。

  这一来使得陈璧君大为紧张!以汪精卫的地位以达昆明,竟冷冷清清地没有地方要员去接机;再迟钝的人也会在心里浮起一个问号,这是怎么回事?

  幸而云南省政府经常派得有交际人员,在机场送往迎来;一见这位不速之客,上前致礼,一面打电话报告龙云;一面派一辆汽车将汪精卫一行三人,接到宾馆。刚刚坐定,龙云派了代表来了。

  代表是龙云同父异母的弟弟卢汉。首先为龙云致歉,说是因为抱病,未能到机场迎接;然后代达了龙云的意思;汪精卫最好赶紧回重庆!

  汪精卫夫妇一愣;然后表示,希望跟龙云见一次面。卢汉以医生叮嘱,必须绝对静养作为托词,婉言谢绝了汪精卫的要求。同时暗示,对于汪精卫一行的安全,恐怕很难负责。

  这一来,汪精卫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最使人担心的是,陈公博竟然未到。不过,汪精卫夫妇深知龙云还不致于出卖他们;只是昆明为当时唯一的“国门”,中央情报人员在昆明的很多,时间稍久,纸包不住火,等军统或者中统的人一登门拜访,事情就糟不可言了。

  因此,汪精卫作了一个决定,尽快离开昆明;目的地当然是河内。好在用曾仲鸣的名义,有六笔款子存在法国银行;到得河内,即或一时跟日本方面接不上头,潜隐个一年半载,生活亦不成问题。

  于是十二月十九晚上,汪精卫夫妇及曾仲鸣,悄然踏上滇越路的火车;当然,这是获得龙云暗中协助的。第二天,蒋委员长专机飞西安;陈公博先因气候不好,未能成行,这天也赶到了昆明,但已失去了最后挽留汪精卫的机会。

  也就是这一天,重庆才渐渐传出消息,说汪精卫夫妇已秘密离开重庆,行踪不明;汪系的政要,奔走相告,黯然失色,但连最接近汪精卫的甘乃光都莫测高深,推测是为了共产党问题,跟蒋委员长发生意见上的冲突。

  交通部次长彭学沛,当然知道汪精卫是去了昆明,但目的何在;今后动向如何,他亦莫名其妙。

  再下一天,十二月二十一日,美专校街十七号汪公馆常客中,关系尤其密切的少数人,终于获得了比较确实的消息;汪精卫的侄子汪彦慈,分别用电话把他们约了去,说汪精卫是在昆明;汪公馆的人都走了,他第二天将接踵而去。至于汪精卫出走的原因,他的看法跟甘乃光一样。此外重庆行营秘书罗君强,更特别强调这一点,他说:“蒋先生最近要写一起有关国民党根本理论的文章,主张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请汪先生执笔。汪先生不肯,这就是两人意见参商的一例。”事实上这是罗君强造谣放烟幕;他当然知道汪精卫的出走,并非由于反共。

  平时第三次近卫声明,已配合汪精卫的行踪,在十二月二十二日发表,但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声明与汪精卫有甚么关系。到了十二月二十四日,报纸终于发布了消息,说汪精卫旅行昆明,旧疾复发,已赴河内就医,一时不能回渝。这一下,整个重庆便都在谈论汪精卫了。

  彼此传闻印证,有几件小事可以确定汪精卫的出走,是早有预谋的,一件是十二月初,汪公馆就将用了好多年,由南京跟到汉口,再跟到重庆的女佣遣散了;一件是汪精卫的若干政治路线不同,但常有来往的熟人,在这一个多月中,曾经在个别不同的时机下,很自然地收到了汪精卫亲笔签名的大照片;再有一件更耐人寻味:十二月十二,重庆行营举行纪念周,由林主席亲自主持,才到重庆只有四天的蒋委员长发表演讲,异常诚恳动人,以致当场有人痛哭失声。及至快散会时,汪精卫亦赶来听讲,穿一套簇新的藏青哔叽中山装;汪精卫只着西装或长袍,从未穿过中山装,所以他这天的一身打扮,使人留下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也许这就是他的目的。

  当然,蒋委员长已知道汪精卫在干甚么。他在十二月二十一于陕西武功旅次,接到龙云报告汪精卫行踪的密电,随即折返重庆,决定给汪精卫一个悬崖勒马的机会,所以不说破真相;不过在十二月二十五西安事变脱险纪念日,蒋委员长设宴招待中央委员,即席作了一篇极精采的演说。

  蒋委员长说:宋明亡国,亡的不过是朝代,并非民族。元朝、清朝以非汉族人主中华,最后为汉族所同化。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是我们战胜敌人最有力的精神武器。

  宋、明两朝的军事和经济力量,都足以抵抗外患而有余,但到头来还是亡国了!其中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少数当国人物的精神上,深受外寇的威胁,以致虽有兵而不能用,虽有抵抗的潜力而不能发挥。这些历史上的教训,在此时此地,尤当记取。

  现在的抗战是全民族的抗战,并无朝代之可亡。我们的精神如果能够不受敌人威胁,就一定可以发挥潜在而深厚的人力物力,支持长期抗战,求得最后胜利。

  显然的,这番话是针对汪精卫而发。在座的人,对“现在的抗战是全民族的抗战,并无朝代之可亡”这句话,感受特别深切;因为屈服于日本,并不是改朝换代,在历史上只是一时的兴废。日本是真正的异族,而且在文化程度上,又非“五胡”可比;亡于日本,不能希冀日本亦会汉化;那就真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了。

  此外听到蒋委员长这番演讲的人,也都还有这样的一个感觉,他只是指出汪精卫的思想错误,替他可惜而并无责备之意;当然是希望他能迷途知返。但舆论却不似蒋委员长那样宽宏,批评一天比一天严厉, 《新华日报》尤其尖锐,共产党的同路人也大为愤怒,有个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人民阵线”开会声讨,有人报告,说汪精卫已到了上海,日本军队以一百零八响礼炮欢迎。这自是马路传闻,但离事情实质却是不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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