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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


  影佐心里得意,他在想:汪精卫一生三翻四覆,开头都有他的一套理想;似乎特立独行,表现了中国读书人的起节。但他的理想,往往经不起考验,极容易为环境所支配,现实所屈服,譬如这一次说不坐日本船到上海;其实要坚持亦不难,大可在汕头暂住,自己另外安排交通工具;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照此看来,只要汪精卫一上了这条船,就不怕他不就范。

  但汪精卫却自以为还大有可为;在“哈芬号”做了一首七律:“卧听钟声报夜深,海天残梦渺难寻。舵楼欹仄风仍恶,镫塔微茫月半阴。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重见百年沉。凄然不作零丁叹,检点平生未尽心。”

  诗的题目叫《舟夜》。汪精卫向来“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失意得意不知在大海中度过多少个“舟夜”,所以说“海天残梦渺难寻。”

  “舵楼欹仄”是指重庆和蒋委员长;日军猖狂便是“风仍恶”。对“舵手”虽无谴责之意,但已肯定了掌舵极难。不过在他认为已发现了一线光明——近卫是他的“镫塔”;可惜“镫塔”上的光,不是越来越强,无端跳出来一个平沼,成了浮云掩月之势。

  “良友”自是指曾仲鸣;“百年沉”是指元朝——统一中国的元世祖忽必烈即位于一二六〇年;至一三六八年元亡,历时一百零六年。他的意思是,眼前恰如宋之亡于元;一定要亡于日本了!因而用了“重见”的字样。

  这当然是正好经过“零丁洋”的感触;但他自负比文天祥有办法,不必作“零丁洋里叹零丁”之叹。至于“检点平生”,“未尽”之“心”就是从未真正满足过领袖欲;这一次大概可以“满足”了。

  平时周佛海早已到达上海,展开活动;罗君强在这年初春,公然跟他一个姓魏的长官要了六百元旅费,飞到香港,作了周佛海的主要助手。当时日本方面跟周佛海联络的是西义显;因为高宗武最初赴日的任务,对蒋委员长有所报告时,都由周佛海经手转呈,而西义显对高宗武的情况非常清楚,所以由他跟周佛海联络,最适当不过。

  四月初,西义显坦率地告诉周佛海,日本方面对高宗武已失去信心;以争取蒋委员长来主持谈和的“高宗武路线”,已遭拒绝。问周佛海今后的和平运动,应该如何做法。

  在影佐祯昭已上了“北光丸”,专程赴河内去接汪精卫时,西义显这话无异明白表示,日本已决定扶植汪精卫。事实上这也在周佛海估计之中;今后如何做法,在陈璧君几次到香港,在九龙闹区尖沙咀的住宅中,与周佛海、梅思平筹议已熟,此刻是向日方表明态度的时候了。

  周佛海说:“采取言论的和平运动,为汪先生的原案;但我以为,只有言论,尚感不够。应该在南京建立中央政府,以政府的力量,推行和平工作。”

  这就是所谓“周佛海路线”;实际上是“陈璧君路线”。甚至也可能是“汪精卫路线”——汪精卫夫妇对他们的追随者,唱了一出“双簧”,汪精卫采取“言论的和平运动”:陈璧君私下表示应该采取“实际行动的和平运动”。而对外则由周佛海作陈璧君的化身,提出“组府”的“周佛海路线”,藉以掩护汪精卫。

  周佛海对西义显的具体说明是如此:“如果日本政府能忠实履行近卫声明,我们亦可成立强有力的政府。但近卫的这份声明,份量还嫌不够;对最重要的撤兵问题,竟避而不谈,评价值已大为降低。倘能恢复我们所提原案,并忠诚付之实行,则庶几中日事变可以解决。现在汪先生既已出面主持,应飞往东京,直接征询日本最高当局的意见;如果认为条件不能接受,仍可返回民间的和平运动。如果日军能保证并尊重我们政治独立,即应毅然到南京组织政府。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准备向汪先生建议,请他接受。”

  如果汪精卫肯作东京之行,便有“朝拜”的意义在内;仅在宣传上便可获致巨大的利益,所以日本方面毫不考虑地表示“欢迎”汪精卫到日本访问,有了这个承诺,周佛海的活动便更积极了。

  由于“兴亚院”拨来的“关余”,每月有三百万之多;经费宽裕,易于结客,周佛海拉拢的人很多。但比较重要的,只有四个,一个是无锡人赵正平,“维新政府”的“教育部长”;他是民初陈英士任沪军都督时的幕僚。周佛海与他的侄子,地方自治专家赵如珩在日本同学;赵正普通过这层关系,与周佛海接上了线。

  第二个是岑春渲的儿子岑德广;由他的关系,又拉拢了一批清朝末年达官贵人的子弟,如杨士气的侄子杨毓恂等人。第三个是大夏大学的校长,章太炎的侄女婿傅式说;他是“日本通”之一,浙江温州人,与梅思平小同乡。

  第四个是富滇银行上海分行的负责人袁砚公。他跟前面三个人不同,赵正平是过气政客;岑德广是纨裤“遗少”;傅式说虽为大学校长,而在学术界并无多大地位,号召力有限,而袁砚公是龙云及云南大老李根源的驻沪代表,他之参加“和平运动”,可能会影响云南的稳定,因而为军统判为制裁的对象,而且很快地被执行了。

  但在中下层“干部”方面,由于自正金银行提来,整箱簇新联号的交通银行十元钞票的魅力,到设在威海卫路太阳公寓的招兵买马机构来登记的却很不少,筹备“组府”的初期,足已够用。但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粉墨登场的初步条件,虽已具备;而且陈璧君在内,周佛海、梅思平在外,交相“劝驾”;汪精卫却临事踌躇,不敢轻发。因为过去在政治上的翻覆,毕竟是在国内;如今却牵连到外敌!汪精卫不好货而好名;清夜扪心,不能不想到“身后是非”。

  陈璧君心里雪亮,汪精卫要一个人来壮他的胆,这个人若非顾孟余,就应该是陈公博。顾孟余的态度很坚决,早有“割席”之势;而且陈璧君于汪系人物,唯一所畏惮的也只是顾孟余,不敢自讨没趣。因此,集中全力在陈公博身上下工夫。

  到了香港,陈璧君去看陈公博,谈到组府问题,陈璧君表示汪精卫并无成见,决定召集一次干部会议,以多数的意见为意见。陈公博便从“党不可分,国必统一”的原则,谈到汪精卫个人的利害,滔滔不绝地举出不应“组府”的理由。

  陈璧君一直不作声;等他讲完,平静地说一句:“你自己跟汪先生去说。”

  陈公博默然。于是陈璧君展开“攻势”,极力相劝;说只有陈公博对汪精卫是有说服力,而这分“说服力”只有在促膝倾谈时,才能发挥。

  陈公博考虑了好久,终于还是拒绝了。

  于是,不得已而求其次,一方面由汪精卫打了电报;一方面由陈璧君再度作香港之行,向陈公博提出要求,如果他真的不愿参加干部会议,希望他派一个代表。

  这时在香港能够代表陈公博发言的亲信,只有一个何炳贤。但是,何炳贤不愿蹚浑水,一口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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