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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〇


  禁不起函电交驰,只是动之以情,陈公博便又再一次去挽请何炳贤作代表,仍然遭到峻拒。何炳贤的理由是:去也是白去;因为如果能有几分之一的希望,劝得汪精卫悬崖勒马,还值得去一趟,无奈汪精卫的至亲,如陈春圃等人,已经在放空气,说汪精卫在离开重庆之前,有一封信留给蒋委员长,中有“今后兄为其易,而弟为其难”的话;所谓“难易”,汪精卫的解释是,在本位工作上坚持到底,大不了一死殉国,这一点容易做到;将个人的一切抛开,明知岂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比较难了。由此可知,汪精卫已经决定“组府”了;召开“干部会议”,完全是表面文章。

  此外有人为陈公博进一步指出,陈璧君只是利用陈公博。因为目前在汪精卫身边得势的周佛海与梅思平,都不是汪精卫的基本干部;梅思平份量不够,周佛海历史甚浅,他是西安事变后,汪精卫由欧洲兼程返国时,奉蒋委员长之命到香港迎接,因为谈得投机,才逐渐接近,过去并无渊源。既然如此,这个“干部会议”所作成的决议,汪精卫是可听可不听的;换句话说:“组府”不“组府”,完全是汪精卫个人的事。

  但如有“陈公博”之字牵涉在内,情形就不同了,即令是代表,即令是反对“组府”,总还有一句话好说:“当时‘干部会议’,陈公博也派了代表参加的”。这个借口可以使人产生一种错觉:汪精卫的组府是陈公博他们都赞成的。

  话虽如此,陈公博终于忍受不住情面的压力,苦劝何炳贤为他去了却一笔“人情债”。又说:不去有“默认”之嫌;去了,提出反对的理由,态度鲜明,是非自有公论。这个说法很有力;何炳贤终于同意,充当以陈公博代表的身分,参加了汪精卫的“干部会议”。

  【第三部 第十一章 落花落叶】

  动身的前夕,陈公博在他的新欢穆小姐的香闺中,为何炳贤饯行;陪客都是跟汪精卫接近,而态度与陈公博相同的朋友。这顿饭倒也并非只是寻常送往迎来的酬酢,有的有意见托何炳贤转达;有的有信件托带,所以席间的话题,不脱汪精卫夫妇,以及眼前围绕在他们夫妇左右的人。“汪先生‘组府’的班子,说‘汪家班’倒不如说‘陈家班’还来得贴切些,但就是‘陈家班’亦不见得每一个人都同意汪夫人的做法。像她的弟媳妇——”

  此人所谈的是陈璧君的弟妇,也就是陈春圃的妻子,本来家住澳门;由于不愿跟陈春圃到上海,夫妇之间,大起勃溪,最后竟至要闹离婚。

  陈春圃与他的妻子,感情本来很好;儿女亦不愿父母仳离,苦苦相劝。民族大义,儿女私情,未尝不震撼陈春圃的心地;无奈有陈璧君在,不能不舍弃而随姊夫;很美满的一个家庭,就这样破裂了。

  但有位言先生却多少替陈璧君辩护,他说,有革命历史,历居高位的毕竟是汪精卫,不是陈璧君,衡诸修齐治平的道理,汪精卫若连妇人干政的害处都不明白,根本就不够资格作为一个政治家,也不会有今天的地位。事实上在家庭之中,汪精卫真的要发了脾气,陈璧君亦总是退让的。所以这一次“组府”,虽说出于陈璧君的主持,何尝不是汪精卫内心所默许?真有愧他的“舅嫂”多多。

  为了证明他的看法有根据,这个客人除了引用《舟夜》那首七律以外,另外又抄出汪精卫的一首词,传观座中。

  这首词是汪精卫从重庆到河内不久所作;词牌叫作《忆旧游》,咏的是“落叶”:

  叹护林心事,付与东流矣,一往凄清,犹作流连意;奈惊飙不管,催化青萍。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同诉飘零。

  天心正摇落,算菊芳兰秀,不是春荣。槭槭萧萧里,要沧桑变了,秋始无声。伴得落红东去,流水有余馨;只极目烟芜,寒蛩夜月,愁秣陵。

  大家仔细一看,果不其然,一开头“护林心事”,使用的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的典故;此外“东流”、“惊飙”、“青萍”,无一不是咏落花,与“落叶”何干?

  言先生又指出:“已分去潮俱渺,回汐又重经”,落叶随波逐流,本应入于汪洋大海;居然复归原处,但时序已由春入秋,于是“有出水根寒、拿空枝老”,虚写落叶,接一句“同诉飘零”,则落花竟与落叶在秋水中合流了。这种词境,从古至今所无,只存在于汪精卫心目中;奇极新极,而千钧笔力,转折无痕,就词论词,当然值得喝一声彩。

  下半阕仍旧是落花与落叶合咏;细细看去,是落花招邀落叶同游。词中最微妙之处,在画一条春与秋的界限;菊与兰并无落叶,则落叶必是“春荣”的花木,与落花同根一树,本是夙昔俦侣。至于“菊芳兰秀”,暗指孤芳自赏,亦言崖岸自高;更是“落花”提醒“落叶”:今昔异时,荣枯判然。

  “天心摇落”之秋,非我辈当今之时,合该沦落。这是警告,但也不妨说是挑拨。

  以下“槭槭萧萧里,要沧桑变了,秋始无声”之句写的秋声,可从两方面来看,就大处言:前方将士的厮杀吶喊,后方难民的穷极吁天,在在皆是秋声。除非“沧桑变了,秋始无声”;若问沧桑如何变法?则是另外创造一个春天。

  就小处言,由秋入冬,沧桑人变;落叶作薪,供炊取暖,自然就没有“槭槭萧萧”的秋声了。

  这沧桑之变,便是汪精卫念兹在兹的一件大事。就小处言,是沧桑变我;就大处言,不妨我变沧桑,何舍何取,不待智者后知。不过汪精卫心里是这么想,但刚到河内时,前途茫茫,还不敢作何豪语;只好以“落花”自拟,这样劝告“落叶”:此时此地,你只有被牺牲的分儿!不如趁早辞枝,随我东下;至少还可以沾染我的一点香气。

  “东下到何处?自然是南京。结语动这以离黍之思,恰是无可奈何之语。”言先生问道,“各位看我这首笺词如何?”

  在满座无声中,有个甫来自重庆的汪系人物,夷然若失地说:“原来汪先生把我们比作落叶,这也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我觉得汪先生自拟为‘落红’,才真是匪夷所思。”另有个人说:“‘轻薄桃花逐水流’,何自轻自贱如此?”

  “此亦不得不然!既然把蒋先生比作傲霜枝、王者香,就不能不自拟为桃李。只是‘似得落红东去’,只有遗臭,何‘有余馨’?”陈公博大为摇头:“汪先生一生自视太高自信太过,真正害了他!”

  “足下既然看汪先生如此之深刻,何以每一次汪先生有所行动,总有你参加?”有个陈公博的好朋友,而不算汪系的客人,这样率真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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