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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唉!”陈公博痛苦地说:“莫知其然而然!”

  他喝了口酒,眉宇间显得困惑万分;座客知道他正在回忆往事,都不愿打扰他,静悄悄地衔杯等待他作下一步的陈述。

  “扩大会议失败以后,我到欧洲去住了半年;二十年广州有非常会议的召集,我就没有过问。到了九月里,我有一个打算,想试试进行党的团结。坐船回来,经过锡兰界伦堡,听到九一八事变的消息;我记得当夜在船上做了一首诗:‘海上凄清百感生,频年扰攘未休兵;独留肝胆对明月,老去方知厌党争。’这可以想见我当时的心。”

  “团结亦不容易。众议纷纭、从何做起。”

  “从自己做起。”陈公博接口说道:“从二十年年底回南京以后,我对实际政治从来不批评;对于党也从不表示意见。老实说,我不是没有批评、没有意见;只觉得多一种意见,就多一种纠纷。再说,我要想想我的意见,是不是绝对好的;就是好、也要看能不能行得通?不是绝对的好,不必说;好而行不通也不必说。我只有一心愿:党万万不可分裂;蒋先生跟汪先生千万要合作到底!唉,到底又分裂了。”

  “这一次的责任——”有人含蓄地没有再说下去。

  陈公博此时亦不愿先分辨责任;管自己说下去:“求党的团结,不但在我实业部四年如此;离开实业部仍然如此。我记得实业部卸任以后,张岳军先生承蒋先生之命来征求我同意,出使意大利,我坚辞不就。为甚么呢?老母在堂,不忍远游,固然是原因之一;而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汪先生出国治疗,我再奉使远方,一定会有谣言发生。党内一有谣言,结果有时非意料所及,常理可度,所以我下定决心,不离南京,一直到八一三为止。”

  “不过,”有人笑道:“星期五夜车到上海;星期天夜车回南京,是‘照例公事’”。

  陈公博笑而不答;然后脸色又转为严肃,“去年在汉口,党的统一呼声又起。有一天立夫跟辞修到德明饭店来看我;辞修很率直,他说:‘过去党的纠纷,我们三个人都应该负责任。’我笑着回答:‘在民国廿一年以前,可以说我应该负两分责任;廿一年以后,我绝不负任何责任。’立夫同意我的话。就是那两分责任,现在回想,也有点不可思议。”

  “请举例以明之。”

  陈公博沉思了好一会才开口:“我无意指出谁要负主要责任,不过每次纠纷,我都不是居于发动的地位;而每一次都变成首要分子,彷佛魏延,生来就有反骨。事实上是不是如此呢?不是!一切演变,往往非始料所及,像十六年宁汉分立,我在南昌主张国府和总司令部都迁汉口;因为当时我确实知道,共党并没有多大力量,心想国府和总司令部同时迁到汉口,这样的声势,何难将共产镇压下去?那里知道,后来毕竟引起宁汉分立。”

  “那么,扩大会议呢?”

  “我在《革命评论》停刊以后,到了欧洲,本想作久居之计;后来汪先生、汪夫人一再催我回国,结果搞出张向华跟桂系合作的‘张桂军’事件和扩大会议。”陈公博皱眉摇头,

  “实在不可思议。”

  “可是,”有人提醒他说:“这一次汪夫人劝驾的意思亦很切。”

  “我决不会去!所以请炳贤兄代表。”

  “其实,我亦可以不去。”何炳贤说:“刚才言先生分析那首词,不是把汪先生的心事说尽了吗?”

  “未也!”言先生接口说道:“我刚才还没有讲完;最近,汪先生把他的那首词改过了。上半阕改了两个字;下半阕改了结尾三句。”

  “怎么改法?”陈公博急急问道:“快说!快说!”

  “前半阕中‘犹作留连意’,改为‘无限留连意’;下半阕结尾三句:‘只极目烟芜,寒蛩夜月,愁秣陵’,改为‘尽岁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

  听言先生念完,座客脸上都似罩了一层严霜;最后是陈公博打破了沉默。

  “看起来,汪先生一定要组府了!此刻我们不尽最后的努力,将来会懊悔。”

  “这‘最后的努力’是甚么?”

  “分两部分。”陈公博说:“炳贤兄,请你无论如何要阻止汪先生‘组府’;其余善后问题,我再设法挽救。”

  “恐怕很难。”何炳贤愁眉苦脸地。

  “不但难,”有人提出警告,“也许会被汪夫人硬拖住,‘岁暮天寒、冰霜追逐’。”

  “这你请放心。”何炳贤显得很有把握地,“别说‘岁暮天寒’,那怕‘春暖花开’也没有用。落叶是落叶,落花是落花;‘萧条异代不同时’,凑不到一起的。”

  * * *

  何炳贤随身带着许多来自大后方各地,对汪精卫的批评,口诛笔伐,严于斧钺;但在“公馆派”的人看,倒不如平心静气的分析,反能令人折服。

  有一本青年党办的刊物,叫做《国论周刊》,因为是友党,认为持论比较客观,其中有一评论汪精卫的文章,格外受到重视;说汪精卫是十足地道的旧式文人,凡是中国旧式文人所易犯的毛病,汪精卫都有。

  这些毛病中,最常见的是每每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情感,歌哭无端,忧喜无常。大庭广众之间,尽管大家一团高兴,而他可以忽然忧从中来,不胜其飘零沦落之感。同时旧式文人照例有一种夸大狂,尽管所见所知,平常得很,但总自诩为有甚么独得之秘,因此目无余子,可以把别人特别缩小,而把自己特别放大。气量又狭小,稍不如意,即不胜起悻悻之态。

  说得最深刻的是,旧式文人最不宜搞政治,却又最喜欢搞政治,因为中国过去的政治,根本是浪漫的,最合旧式文人的胃口。中国文学缺乏逻辑,所以旧式文人便只有感想,有慷慨、有冲劲,却不长于思考;感觉敏锐,却禁不起刺激。凡此都是最不适宜搞政治的性格;而汪精卫偏偏无自知之明。

  许多人觉得这是切中汪精卫病根的话,但没有个人敢跟他说;当然也不会拿这篇文章给他看。但因为有这些评论,以及顾孟余不闻不问,陈公博坚决反对的情形在,所以有些人决定在干部会议中保持沉默,仔细观望。

  到会的干部,济济一堂,有五六十人之多。汪精卫的态度很平静,只说为了挽救危亡,不得已挺身出来发起和平运动;对应该不应该“组府”,希望大家发表意见。

  等他说完,周佛海一马当先,主张“组府”。首先表示,只要问心真是为了国家,就应当不避嫌疑、不择手段,出而担当大任。他说重庆亦未尝没有人主张和平;而且这种人还不少,不过,他们不敢有所主张,是因为心里存着一种疑惧,日本到底是不是真心求和?倘或能跟日本交涉,取得有利的条件,重庆方面疑虑尽释,响应和平运动的人,将会风起云涌。

  最后便提到现实问题了。这么多人从重庆出来,赤手空拳发起和平运动,如果不组织“政权”怎么办?周佛海只说安全没有保障;实际上人人都明白,偏独安全,连生活都成问题。总不能说老由日本人接济;那一来更坐实了汉奸的罪名,而且是日本人“御用汉奸”。

  其中确确实实也有怀抱天真的想法,为汪精卫的“理想”所感动,不顾“岁暮天寒,冰霜追逐千万程”来从事和平运动的;此时将周佛海的话仔细体味了一下,不由得大为泄气——事实俱在,搞“和平运动”已变成一种职业;“组府”不过是找个啖饭之地,这跟落草为寇,有甚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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