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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秦小官人请坐!”

  王九妈殷勤接待,先点了茶;丫鬟掌灯置酒,六碟时新果子,一架攒盒,打开活板,取出四个长形的闽漆食盒,一盒两格,共是八样精致肉食。等摆设停当,温上酒来,王九妈不知何时已换了一身衣服,紫红紬缎的棉袄,上加一件青缎子出锋的皮褙子,鬓边插一朵茶花;衬得她那张银盆大脸,春意盎然。

  “今天我那几个丫头都有客,只好老身我来相陪。”王九妈含笑相劝:“秦小官人干一杯。”

  “生受妈妈。”秦朱重量浅,只喝了一口,便将酒杯放下了。

  于是王九妈替他布菜,剥果子,一面闲话,一面劝酒;秦朱重也吃了有两杯酒在肚中,身上有些发热了。

  “浴汤热了,请客官洗浴。”有个丫鬟提个彩灯来说。

  秦朱重原是洗了浴来的;怕是宿夜的规矩如此,不敢推辞,到得浴室,香汤皂荚又洗了一遍,重复穿衣入座。

  这片刻工夫,王九妈自斟自饮,已有了三分酒意,她四十刚刚出头,正在狼虎之年,平时原养了两个精壮的面首在那里,不道一个有病;一个是钱塘县的公人,押解发配福建的犯人,须两个月才得回来,这几日独守空房,难免心猿意马;有了几杯酒在肚子里作怪,越发心痒难熬。不过,她定见还是有的,若说勾引“秦小官”上手,且不说不易;就是容易也会惹人耻笑,那两扇漆大门就不神气了。为此,只得借酒遮脸,说些风月奇谭,姑且过过干瘾。

  那秦朱重是个老实人,至今还是童身,何曾听过这些话头?兼且脸薄,谈的人不在乎。他倒先难为情了;低看头欲待不听是办不到,听了却又搅得人意乱如麻,因而懊恼不已。

  蓦地里昭庆寺的钟声响了起来;这下连王九妈亦是一惊,“起更了!”她说,“美娘怎么还不回来?”

  一语未毕,听得人声;王九妈急忙起身,掀开门帘,朝外望去,一点纱灯,冉冉而来,美娘一只手搭在丫鬟肩上,身子半倒,是扶醉归来。

  “女儿,如何醉了?”

  美娘没有答她的话,走进门,在醉眼迷离中,只见杯盘狼藉,随即立住脚问:“那个在这里吃酒?”

  “女儿!”王九妈满脸堆欢地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几次的秦小官人;他心里羡慕你多少日子了,礼也早就来了;因为你一直没工夫,倒耽搁人家一个多月。今天幸而有空,我留他在这里,陪你做个伴。”

  “临安城里从没有听过什么秦小官人。”美娘回身就走,“我懒得接他。”

  “女儿!”王九妈急忙拦住,“他是极至诚的好人,也长得一表人才;娘不误你!”

  听得这一说,美娘便又转身,抬眼一望,似乎有些面善,只是急切间叫不出名字,“这个人我认得的。”她说,“娘,不是什么有名望的子弟,接了他,教人笑话。”

  这一下,王九妈真有些着急了!幸而深知秦朱重性情好,美娘这等开罪客人,也不致惹他生气,只须应付一面,还比较好办。

  “女儿,这是涌金门内开缎铺的秦小官人;当初我们住在那里时,想来你总见过,所以有些面善,你莫想错了。”王九妈陪着笑,软语商量,“娘是看他意思诚恳,一时许了他;又耽搁了一个多月,不好失信。你好歹看娘的面上,胡乱留他一晚。做娘的晓得不是了,明朝与你陪礼。”

  一面说,一面将她推了过去;美娘好生疑惑,万分不愿,无奈妈妈的面子软拘着,只得坐了起来,却正眼都不看那“秦小官人”。

  秦朱重自然句句听入耳中、佯作不闻;见美娘无礼,亦不便开口。事成僵局,只有王九妈来转圜,唤丫鬟,斟一锺热酒来;设法拉拢。

  等酒来了,只见美娘伸手说道:“把酒给我!”

  王九妈心中一喜,只道她是敬客;有此一杯酒相劝,种种失礼,便都遮盖了。

  那知美娘接酒到手,一饮而尽;王九妈急忙去夺杯子,美娘却是越扶越醉,只说:“我不醉,再拿酒来!”

  “女儿,你不能吃了——”

  “谁说?”美娘大着舌头说:“能、能、能!”

  一字重似一字,看样子若不依她,还有得闹;王九妈好生懊恼,却不能不忍气应付,心想索性醉倒了她,另作道理。

  于是先看了秦朱重一眼;眼中满含歉意,然后向丫鬟们噘噘嘴,意思是灌醉了她也好。

  片刻之间,美娘又喝了五、六锺。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支持不住,说一声:“我要睡了。”

  两个丫鬟,扶入内室,美娘也不卸头,也不解带,和衣往床上一倒,再也不肯起来。丫鬟只得替她拔去头上的首饰,脱却绣鞋,拉开一床棉被,替她盖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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