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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刘四妈点点头问:“你说完了?”

  “是!就是这几句话。”

  “你这几句话,我早就问过她了。她今天这等对你,一半是她自己的意思,一半也是听我的劝。”刘四妈喝了口酒,取过茶油鱼干,慢慢咀嚼着说,“你妈妈毕竟是厚道的,她说:人心都是肉做的,我也想通了,美娘到底拜过我;我索性成全了她。她是识好歹的人,我待她七分,她作兴还报我十分都不止。我何不放聪明些?”

  “嗯、嗯!”美娘想了一下问,“姨娘又怎么劝她?”

  “我说,你是这么想,就算大澈大悟了。美娘的性子傲,你越是逆着她,她越不肯低头;反倒是顺着她的好。你说‘人心是肉做的’,这话一点不错;据我所知,美娘手里亦颇有些私蓄,她也绝不是小气的人,只要你大方,她比你更大方,说不定孝敬你的一点心意,比帮你三年还来得实惠些。”

  听到这里,美娘自觉看王九妈与刘四妈的心肝五脏,就如水晶做的一般,表里透明;说来说去还是图谋她的东西。不过平心静气想一想,既非巧取,亦非豪夺;东西到底还在自己手里。

  “姨娘,我很高兴。”她说,“话到底说明白了!姨娘跟妈妈的话都不错,我是识好歹的,我也不会小气。对妈妈、对姨娘,我自然有东西孝敬。”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刘四妈便已连连摇手,“这些都是闲话了!如今谈不到此。美娘,”她脸色沉重地说,“你可知道你妈妈如今为你苦恼?”

  美娘立刻便觉得歉然,“我明天就搬了回来!”她说,“我也不愿意一个人住在山上;还是回来陪妈妈的好。”

  “这是你的孝心。不过,你妈妈的苦恼,还不止这件事。凭良心说,你妈妈如今是当你亲生女儿看待;你道天下做娘的,最关心女儿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你将来自己有了女儿就知道了。天下做娘的,最关心女儿的一件事,就是怕嫁不出去;像你这样,道是执意不嫁,那就不止于关心,想起来就会苦恼。”

  美娘不作声。当初说不嫁,原是一时负气的话,如今已不作此想;不过要自己把话收回来,未免难以为情。所以除缄默,不能有何表示。

  “你倒跟我说一句,你到底跟秦小官如何?”

  “如何是如何?”美娘抬脸说道,“他这等作践我,莫非我就是泥塑木雕的没一点气性?”

  刘四妈心想,只为一时气愤难平,事情就好办了,“美娘,你听我说,凡事要推求本意;他是体谅你的心,一意要瞒住你妈妈,所以伪装得活龙活现。如今事情明白了,话也说清楚了,你还存着他的芥蒂,美娘,”她用责备的语气说:“这,我要派你不是!”

  美娘无话可答,也不想回答。心里倒在转着念头,对秦朱重还有些疑惑未释,似不妨向刘四妈讨教,但亦终于不曾开出口。

  由于她始终沉默,刘四妈也就说不下去了。酒醉饭饱,告辞而去;美娘也随即归寝。王九妈倒是体恤,另舍他处,省得扰她好梦。

  谁知这一夜美娘辗转反侧,仍是不能成眠;想起秦朱重的种种好处,不自觉地情思沉迷,忘却身在何地?但突然之间想到那支玉笛,便如惊醒好梦、只剩下一片怅惘;到底他为什么要将那支笛子来送还?想来想去,除却表示他从此不作团圆之想以外,别无可以解释之处。

  一而再、再而三地由美好的回忆开始,而以无边的惆怅作结,折磨得她心烦意躁,恨不得能实时找到秦朱重问个明白。这个念头初起时,自觉是可笑的;但第二次再有这个念头,觉得也不妨考虑;及至念头转到第三遍,立刻作了决定,就问一问有何不可?天一亮就进城,再不必犹豫。

  到此时心方得静下来,蒙眬入梦,却以有事在心,始终睡不安稳。天明起身,梳洗既罢,向王九妈说道:“多日不曾进城,今日想去逛逛;顺便到姨娘那里坐一坐,也是一番敬意。妈妈可能陪我进城?”

  王九妈心想,昨日刘四妈一席深谈,已将她说动了;今日进城,必还是有心事要向刘四妈吐露,她那最后一句话,不过顺口相询,并不愿有人相陪;自己当然也应该知趣才是。

  “今日上午有人来定席,又有米行、肉案子来结帐,怕整日不得闲。你一个人带着巧儿去逛吧。”

  原就是要她这句话。美娘便又回房,薄施脂粉,换了件素雅的衣服,带着巧儿坐轿进城。轿中思量,上午油行生意正忙,到得他店里,只怕说话也不便;而且话不投机,也许大闹一场,就此决裂,这就那一处热闹地方都不合适了。

  这个所在,她在想,必得极其清静,就是恶声相向,大吵大闹,亦没有人来问的才好。然而偌大临安,她偏就想不起那里有这么一处地方。

  轿子进了钱塘门,陡然想起,当初遭吴八浪子荼毒,狂喊救命,亏得秦朱重闻声来救的那地方;彷佛记得,就在净慈寺前、雷峰塔下,不如重寻旧迹,看他还记得当时的光景否?

  定了主意,便关照轿子抬到太平坊巷口;她记得当时是这里一家“裕记”轿行的空轿,送她回家的;不如依旧坐这家的轿子出清波门。

  下得轿来,恰恰是裕记轿行门口;对面有一家茶店,喧嚣可厌;茶客都不是什么上等人物,突地发现这么一个艳光照人的少妇,一齐都转脸来看。美娘自不免发窘,深悔失计,转身便走。

  “这位小娘子,”有人问道,“不是住在清波门外王九妈家?”

  听此一问,美娘便抬头去看,是腰束板带,青布裹腿的一名精壮汉子,也有些面善;心里明白,必是当日送她回家的轿夫。

  “你这位大哥倒认得我?”

  “怎么不认得?不但抬过你,还替一位姓秦的小官带过口信。”

  “喔!”美娘心想这倒巧,“那位秦小官,见了面,你还认得认不得?”

  “认得、认得!清清秀秀,一表人才。”

  “既然如此,我却要烦你带个口信。”美娘忽然问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怎么不知道?那位秦小官跟我说过,临安城无人不知的花魁娘子。”

  “休如此说!”美娘从手巾包中取出一块碎银,一面递了过去,一面说道:“那位秦小官开着一家油行;你去与他说,正午时分,我在净慈寺前、雷峰塔下,原来见过面的地方等他。”接着,她说了油行的地址,却又叮嘱,“这话,你莫与他人去说!”

  “不会、不会!”那轿夫连连应诺,“小娘子,你自己呢?要两顶轿子,抬了你与这位大姐去?”

  美娘想了想说:“多谢你,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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