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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那就只有把她送到南京去。”

  “暂时总要有一个地方安顿。而且,阿筠好像也不愿意投奔曹家。”

  “那又是为了什么?”

  “唉!”四姨娘叹口气,“别看她才九岁,很懂事了;心眼儿也就多了。这会儿没工夫谈这个;你倒说,该怎么办?说完了,马上打发她们走,这里还有好些事没有办呢!”

  李鼎也知道,这大半夜的辰光,十分宝贵,凡事需要速断速决,没有从容磋商的可能。便很用心地想了一会,终于想到一个人。

  “有了,有一个人可托。姓朱,是个寡妇,家住无锡;正好到苏州来了。”

  “这朱寡妇是什么路数?你怎么会认识这么一个人?靠得住,靠不住?”

  最后一句话最要紧,“靠得住!”李鼎答说:“这个人是李客山新置的外室;人不好,李客山不会要她。”接着将朱二嫂的情形要言不烦地介绍几句。

  “有来历就好。”四姨娘问说:“外头有什么人照应?半夜三更,得有人送才好。”

  “有!能自由出入的几个人,都在那儿听我的信;把五姨娘的内侄女找来,马上就可以走。不过,”李鼎想了一下说:“阿筠得我亲自送了去。”

  “我也是这么想,虽是女孩子,到底也是咱们李家的一条根。”说到这里,四姨娘的声音都有些哽咽了。

  “唉!四姨,怎么你自己倒先伤心了?”

  四姨娘也已想到;阿筠这一出大门,大半就要靠她自己了;虽然她很懂事,到底只是九岁的孩子,少不得要细细叮咛,如果自己先就伤心,如何能哄得阿筠放心大胆去投靠素不相识的人家?所以赶紧眨了两下眼,将眼泪忍了回去,抬起头来,装得没事人似地,回到原处,招一招手,将阿筠唤到一边有话说。

  话实在很难说;四姨娘想了又想,觉得只有拿她当大人,或许还比较省事。

  “阿筠,你可不许哭!你也很懂事了,以后更要像个大人的样子。如今家里遭了难,一时照料你不了;要把你托给一个人,你得争气,守规矩别惹人讨厌。等事情过了,还接你回来,你听明白了没有?”

  阿筠眼珠滴溜溜乱滚的一双大眼睛中,含着一泡泪水,却不让它滚下来,点点头说:“我明白。什么时候接我回来?”

  “那还说不定,也许三五天,也许三五个月。反正一定会来接你。”

  “我可不去南京。”

  “我知道。”四姨娘觉得最难措词的几句话已经过去,下面就好说了:“把你托出去的那个人,是跟李师爷好的;她是个寡妇,性子很爽直,你一定会喜欢她。人家管她叫朱二嫂,你可不能这么叫!你得管她叫──”

  四姨娘还在斟酌称呼;阿筠倒已经开口了,“管她叫朱二婶?”她问。

  “对了!”四姨娘异常欣慰,“你连这些规矩都懂,我就放心了。阿筠,你只记住,如今是遭难投奔人家,求人家帮忙照应;不比在家里,有ㄚ头老妈伺候,凡是自己能做的自己做,别麻烦人家。”

  “我知道。也许我还帮着她做事呢!”

  “一点不错!你就当朱二婶是你婶儿就对了。”

  “那,”阿筠问说:“四姨给我的东西要不要交给朱二婶?”

  “这──”四姨娘想了一下说:“你鼎叔叔会跟人家交代。”

  【十一】

  “鼎大爷,”朱二嫂不胜惊讶,但也很沉得住气,“都快四更天了,你来一定有急事。”说到这里才发觉烛火照不到的阴影中还有个人,“这个小姑娘是谁啊?”

  李鼎将阿筠一拉,让她进入光晕中,“叫人啊!”他说。

  “朱二婶!”阿筠的身子在发抖,声音却很清楚。

  “不敢当!”朱二嫂一面拉着她的手,一面问李鼎:“是鼎大爷的小姐?”

  “是我的侄女儿,小名阿筠。”李鼎答说:“我就是为了她来的。朱二嫂,能不能请你把她带回无锡;在你那里住一阵子?”

  “当然!”朱二嫂迟疑了一下说:“只怕筠官住不惯。”

  “不会的。”阿筠抢着回答说,“到了朱二婶那里,我会当作自己的家一样。”

  显然的,她曾受过大人的教导,“只要你住得惯,在我那里多少日子都可以。”

  “谢谢朱二婶!”穿着宽大长袍,装束似男孩的阿筠,蹲下身去,垂着手请了个安。

  朱二嫂知道,这是旗人很隆重的礼节,她的感受不仅止于不安,而是酸楚──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一旦落难,就会这样子做低服小,尤其是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孩,不论是在豪门富户,或者蓬门荜窦,都会被父母视如掌上明珠,而竟不能不深宵出奔,踏上崎岖世途,要处处委屈自己,看人脸嘴了。世上那里还有比这再令人痛心之事?

  当然,李鼎的感受尤为深刻;但他有比眼前情景更可悲的心事,所以能硬一硬心肠,说他要说的话。

  “朱二嫂,”他压低了声音说:“有点东西,我交给你,请你替她收着,如果到了要变卖的时候,你也只管作主好了。”

  “喔,鼎大爷!”朱二嫂急忙答说:“责任太重,我可担不起。”

  “不必你担责任;什么责任也没有。请你就当你自己的东西那么收藏好了。”李鼎又说:“阿筠很懂事,自己不会说出去的。”

  朱二嫂料知推辞不掉,答一声:“是!”随又问说:“倒是些什么东西啊?”

  于是李鼎提过一个布包裹,解开来看,里面除了一具黄杨木嵌花的镜箱;一些福建漆套盒、七巧板之类的玩具,与一个书包以外,还有一个布制填木棉的娃娃。

  “这个布娃娃里面,”李鼎悄声说道:“有十二粒东珠。”

  “东珠?”朱二嫂从未听说过这两个字。

  “就是珍珠,出在关东;比普通的珠子大得太大了,几时你拆开来看了就知道。”李鼎又说:“这玩意,平常人家是没有的。”

  岂仅平常人家没有,就在宫廷,也是珍物;李鼎怕说得太贵重了,朱二嫂会更觉得担不起责任,所以还是将话冲淡了。即令如此,朱二嫂已有惶恐之感,“我也不必打开来看!”她说:“原样不动锁在箱子里。”

  李鼎不置可否;停了一下说:“阿筠,把你的胳膊让朱二嫂摸一摸。”

  阿筠立即伸出手臂,交替着往肘弯以上那一段指一指;朱二嫂便隔着她的衣袖捏了一把,入手发觉臂上是一道一道的紧箍,不由得奇怪。

  阿筠不待她问出来,已将衣袖往上捋去;嫩藕也似的上臂,箍着五副蒜条金的镯子;另一臂上,也是如此,一共十副。

  “不是这样,骗不过守门的。”李鼎说道:“朱二嫂,这些东西你慢慢变了价花……。”

  “不会的!”朱二嫂抢着说:“过几天,事情平定了,还是让筠官原样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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