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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问亭,”平郡王又说:“你对天山南北路的情形熟不熟?”

  “不能算熟,不过倒是常听人谈起。”方观承说:“这两年西路用兵;我认识的将弁很多,来来去去,常有把杯纵谈的机会,所以那里的形势险要,风土人情,也还略知一二。”

  “嗯,嗯。”平郡王沉吟了一会,徐露微笑,带着点诡秘的神情:“如果你对西边情形很熟悉,说不定能得一个军功。”

  方观承对他这话自然关心,“请王爷明示,”他说:“是不是有派我到西路军营效力的意思?”

  “我没有这意思。”

  那么是谁有这意思呢?方观承口虽不言,只用殷切的眼光望着平郡王,那就不能不让他作个明白的解答了。

  “西路军事很不利,可是皇上,”平郡王放低了声音说:“皇上的威信所关,想撤兵又不甘心;一心盼望打个大胜仗,可以开始收束。鄂中堂经略军务,有密奏到京,额驸策凌只能冲锋陷阵,不能料理军务;两位大将军,顺承郡王虚有其表;查郎阿亦不如预期。如今 岳钟琪下在狱里,前方少一个宿将,更觉得为难。皇上的意思,得有一个精明强干的亲贵,把顺承郡王去换回来——”

  说到此处,戛然而止:方观承略想一想就懂了,何以宝亲王要找人问西陲的形势?自然是有被派出去代替顺承郡王的可能,因而预为绸缪。

  这样想着,接下来便要考虑自己了。如果宝亲王约见,谈得很投机;那么一旦他奉派为大将军,必定会把他带到前方。平郡王说这话的用意,或许是在提醒他,倘或不愿从军,明日见宝亲王时,谈到天山南北路,以装作茫然不知为妙。

  这一点又须先了解平郡王的意思,自己才能作决定;于是他问:“请示王爷,倘或我有机会到西路效力,王爷肯不肯放我?”

  “这要问你自己,你愿意不愿意到西路效力?”

  方观承沉吟了好一会,方始回答:“我委决不下;请王爷作主。”

  不言可知,方观承有万里立功的壮志;平郡王暗中佩服,便即答说:“你有此志气,我何能不放?”

  方观承看他神态恳切,不由得起身一揖:“多谢王爷。”

  “这还是没影儿闲话,”平郡王笑道:“你居然就认真了。”

  方观承笑笑不答,接着又问:“宝亲王如果问起民生疾苦,我能不能实说?”

  平郡王想了一下说道:“对事不对人。”

  方观承将这五个字咀嚼了一会,深有领悟,接着又问:“问起前方的军情,能不能说实话?”

  平郡王微吃一惊,“莫非是谁诳报军情?”他问。

  “统兵最讲究赏罚严明,如果出了冤狱;士气还有个不受打击的?”

  “是甚么冤狱?”平郡王正声说道:“我现在入参机要;军前有了冤狱,我在理不能不问。问亭,你是说纪成斌之狱?”

  “原来王爷也知道了——”

  “不,不!”平郡王否认:“我并不知道,不过猜想大概是他跟岳钟琪的案子。你既知其详,请你原原本本告诉我,看看能不能平反?”

  “怎么说是能不能?”方观承问:“是不是皇上对——?”

  他虽含蓄,平郡王倒老实说了:“不错!皇上对纪成斌很痛恨;果真是冤狱,也得好好设法,才能挽回天心。请你快说吧!”

  “纪成斌种祸之因在雍正八年——”

  * * *

  雍正八年秋天,宁远大将军岳钟琪奉召入觐;印务由副将纪成斌护理,是岳钟琪自己所指定的。

  当时集结在天山南北路的满汉军队,不下六、七万之多。但所谓“八旗劲旅”,早已有名无实,纪成斌深知内情,因而常将比较轻松的差使,派给旗人。有个副参领名叫查廪,奉派领兵一万,在一个名叫卡伦的地方,放牧驼马。这是个不需要打仗的任务;也很舒服,但查廪也太不把公事放在心上,只派了百把人去管理驼马,自己屯军背风的山谷之间。每日置酒高会,还弄了好些流娼来侑酒,乐不可支。这一来等于开门揖盗;敌人自然生了觊觎之心,大举来犯。

  接到谍报,查廪豪气凌云,“鼠盗之辈,不久自散。”他还向部下掉了一句文:“毋败乃公之兴!”

  结果当然是大败;查廪弃兵先逃。有个总兵曹勷倒是个血性汉子,但勇而无谋,性子又急,听查廪过营求救,亦不细问一问,开了营门,往前直冲;为敌人迎头痛击,单骑落荒而逃。亏得屯卡伦的总兵樊廷、副将冶大雄,会合另一个总兵张元佐,紧急赴援,转战七昼夜,夺回驼马,也救出了不少俘虏。

  那查廪一逃回大营,把过失都推在曹勷头上;纪成斌早就接到详细报告,笑笑说道:“原来旗人之勇是这样子!我算领教过了。”

  当下传令将查廪严密看管;第二天要请“王爷旗牌”将查廪在军前正法。那知就这一天晚上,岳钟琪回来了:得知此事,大惊失色。

  “你要闯灭门的大祸了!”岳钟琪说:“旗人的势力还了得!你别看他是副参领,不知道有多少阔亲戚在那里;你敢动他!”

  于是将查廪放了出来,好言相慰,置酒压惊;在奏报大捷,铺叙战功时,将查廪弃兵而逃的情节,一概隐没。总以为这样安抚,应该不致于出事了;谁知不然。

  原来皇帝对于准噶尔的军事,本来寄望与辅佐年羹尧平青海的宁远大将军岳钟琪;后来嫌他师老无功,内召到京,垂询一切,派副将军张广泗护理大将军印务。这张广泗是镶红旗汉军,由监生捐班,选为贵州思州知府;雍正四年调到云南,为鄂尔泰所赏识。对平定贵州的苗乱,颇为出力,因而官运亨通,当到贵州按察使;此时特授为副将军,召至京师,面授机宜。到了前方不久, 岳钟琪内召;张广泗一接了印,随即上奏严参岳钟琪。本意有此时经略军务的鄂尔泰支持,攻倒岳钟琪,便可扶正;不道事与愿违,只得了一个正红旗汉军都统;宁远大将军改派了查郎阿。

  查郎阿祖上一直是武官;他本来是世袭的参领,为皇帝所赏识,雍正元年改授为吏部郎中,下一年超擢侍郎,在议年羹尧、隆科多的多少款大罪中,担当了主要角色,于是帝眷益隆,先升左都御史,接着外放,接替 岳钟琪为川陕总督,此时第二次接替岳钟琪,署理宁远大将军。这一下,查廪报复的机会到了;因为他是查郎阿的至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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