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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这一眼在她觉得异样,多想一想,暗叫一声:“坏了!”马夫人必定会想,绣春如此,别人当然也一样,口中尽管说得硬,心里却巴不得早早出嫁。如果马夫人是这么来想她,将来也会不问她的意思,自作主张为她择人而事,岂不是大糟特糟?

  这样转着念头,便感到极不自在。马夫人只当她眼疾怕光刺目;体恤地亲自起身将窗上的湘竹帘放了下来。北窗本来阴凉,湘帘深垂,更觉幽暗,连脸色都不大看得清楚。

  这使秋月感到是一个机会,有话尽不妨直说,不必怕脸上忸怩。于是略想一想,为自己表白。

  “我也知道,太太为我跟绣春心烦!如今绣春总算有着落了。太太心里应该好过一些。”

  “我烦是为你们着想,并不是嫌你们——”

  “当然。”秋月急忙抢过话来说:“如果连这一层都不明白,还成个人吗?不过,太太,我倒也有个想法,将来芹二奶奶进了门,太太体谅他们小两口年轻,如胶似漆,一定催着他们早早回房;小夫妻孝顺,想到老人家寂寞,一定也要多陪陪太太。其实,这一来,太太反倒不愿意。倘或有我陪着,芹二爷就不必有那一层顾虑,太太也落得逍遥自在。岂不是两全其美的事?”

  马夫人自然明白她这番话,是为了明志;而设词婉转周到,颇为感动,便即说道:“秋月,你能这么为我们母子设想,我自然求之不得。不过,你这话也不必轻于出口;该像绣春那样好好想一想。”

  话中虽仍似不信她会以丫角终老,但总是好意,秋月亦不必再辩;只说:“太太慢慢儿看我好了;觉得有甚么不对,尽管问我。”

  “是啊!这样的大事,我怎么能不先问你。就说绣春吧,我也要先问一问她;你看,这话该怎么说?”

  秋月沉吟一会答道:“这件事要等夏云来了才能办,让夏云跟她女婿说了,王达臣一定乐意;自会跟姓冯的去谈,正式托人来说媒。眼前,太太不说也不要紧;让我来告诉她,太太已经知道了这回事,很高兴。”

  “是的。我倒真是很高兴。”马夫人默然半晌,忽然浮现微笑,“我自有主意。”接着又问:“他们甚么时候回来?”

  “大概要到上灯时分。芹二爷在那里要看祭仓神呢。”

  * * *

  仓神有大祭、小祭。一年一度,由户部仓场侍郎主祭的是大祭;若有新米仓落成,照例致祭的是小祭,只由仓场侍郎衙门的笔帖式主祭。这一回是小祭。

  不论大祭、小祭,都有一个“活”的仓神受礼——也不知是那一年兴出来的花样,说定了祭仓神的吉日吉时,到时候必定有个人会由仓神附体;这个人也许是仓场上的花户;也许是漕船上的水手;也许是唱酬神戏的伶人。曹雪芹最好奇,他不但要看祭仓神;还要看仓神附体是怎么个样子。因此镖局子派了好几个小伙计出去打听,看仓神附体何人,即速来报。

  到得未牌时分,有个小伙计奔来大喊:“仓神来了、仓神来了!就在沈仓书那里。”

  仓场侍郎衙门的书办,简称“仓书”。六部书办都广有财路;吏、户两部的书办,家道更为殷实,而户部书办中,又以“仓书”为最阔。因为漕米到了通州,上仓交兑,有种种勒索的法子;最难过的一关,就是检验漕米成色的好坏。本来漕船只管运粮,成色好坏可以不管;但漕帮本身亦在勒索州县,往往过分挑剔,说米的成色不好,潮湿搀杂,不肯“受兑”——由州县仓库,运上漕船。这样争执不下,一拖几天,仓库不能腾空;百姓纳粮,就无处可容,等一天多一天盘缠,等得久了,必定滋事;处置不善,就会变成“闹漕”的严重纠纷,州县官非掉纱帽不可。因而得跟漕帮“讲斤头”,每石米另加多少,作为运费津贴。如果斤头讲不拢,漕帮径自开船,州县官就得自己设法赶运漕米,中途交纳,名为“随帮交兑”;那一来虽不致丢官,往往亦会破家。

  由于漕帮兑米,既有浮收,精粗燥湿,就无法选择;因此仓书便有了留难的凭借,漕帮悖入悖出,将从州县勒索来的好处,大部分转送了仓书。所以通州的仓书,起居豪奢;每每轮流作东邀了戏班子来,开筵宴客,亘续十天半个月不足为奇;这沈仓书便正邀了一个戏班在家,其中有个小生艺名叫“日日红”,这天被仓神附了体。

  曹雪芹赶到一看,那日日红口角流涎,眼神呆滞,真像中了邪的模样;他的手足彷佛不能自主,只是随人摆布,六七个汉子,替他在更衣,红袍玉带、头戴乌纱,完全是明朝贵官的打扮。然后将他纳入一座神轿,抬到新落成的仓库去受祭。

  到了那里,扶出“仓神”,不可思议的事出现了;门口原来摆着两麻袋米,每袋五斗,常人背负亦须折腰,那知有人抬起米,拉开“仓神”双臂,往他胁下一送,再将双臂放下,居然挟住了那两袋米,身子依然挺直;不但身子挺直,而且大踏步上阶升堂,在供桌后面坐下受礼。曹雪芹辛苦半天,看的就是这么一个场面。

  于是曹雪芹将陪他来的冯大瑞,悄悄拉了一把,两人从祭神的人丛中挤了出来,各是一身大汗。幸好仓外就是运河;河堤上种的杨柳,长条飘拂,入目清凉,浓密的柳荫中,设着茶座,曹雪芹欣然说道:“这里好!咱们喝喝茶再回去。”

  “正是!我也这么想。”

  冯大瑞一面说;一面急行几步,占了一张紧靠河堤、视界宽广的桌子。这里虽是个“雨来散”的茶棚,但因漕船上带来的南货,种类极多;居然有六安茶可与苏州的松子糖之类的上等茶食。曹雪芹卸脱长衫,宿汗一收;喝茶纳凉,觉得非常舒服。

  “想不到这里倒是个消闲的好去处。”

  “芹二爷得闲尽管来;我不在,总有人陪你老。”

  “冯镖头。”曹雪芹笑道:“你的称呼不敢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叫我‘你老’。”

  “我不会说话。你老——”冯大瑞在自己额上拍了一下,笑着自责,“这个脑袋瓜子,就是转不过来。”

  “冯镖头,我听你口音是山西;那一府?”

  “蒲州府。”冯大瑞答说,“是府城里。”

  “喔,”曹雪芹问说:“有个普救寺没有?”

  “怎么没有?”那是有名的一景,在东城外,大概五六里路。”

  “普救寺有没有‘西厢’?”

  “那倒不知道。”冯大瑞说,“我小时候跟大人去过一次;后来出来闯江湖,走口外镖,就从没有回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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