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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秋月倒抽一口冷气!原来以为她回心转意了,不道竟是更决绝的表示。因此,她悄悄地通知曹雪芹,转告曹震跟锦儿,对绣春不可操之过急;尤其是曹震,要有意无意间下水磨工夫。到工夫够了,再由马夫人出面,也还得好好下一番说词,才可望有圆满的结果。

  约莫半个月,曹震才派了男女仆各一,坐车来接绣春。男仆跨辕;女仆是能说善道的杨妈,绣春原是不喜噜苏多话的人,但以此去须有多日盘桓,曹震跟锦儿的情形,知道得愈多愈方便,所以不厌其烦,一路谈到京城。

  这是绣春第二次回来;头一回住过七天,房屋位置途径已很熟,下了车不必等人招呼,便直奔上房,进了院子高喊一声:“打搅的人来了!”

  于是堂屋门帘掀起,先出来一个丫头;后面是鼓着大肚子的锦儿,走得很急,绣春赶紧拦阻。

  “你站着别动!下台阶摔了可不得了。”

  说着,加紧数步,上了台阶;锦儿握着手的端详,“比上回来,秀气了一点儿。”她说:“不过倒更白了。”

  “秀气”是避免用憔悴的说法。绣春自己感觉不到,从也未想过;但“秀气”是必然的,这一阵为了冯大瑞,若说还能长得丰腴,那就成了件不可解之事。

  “你一定饿了。先洗把脸,马上开饭。”

  于是在锦儿屋子里洗了脸,不施脂粉,潇潇洒洒的一面吃饭,一面谈近况。绣春以为锦儿会问冯大瑞的事,或者告诉她,曹震如何为冯大瑞托人情,那知竟只字不提;她当然也不便开口,只是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个念头。

  在堂屋中吃完饭,又回锦儿卧室喝茶;绣春问道:“我的箱子呢?太太有东西捎给你;有块玉还是老太太留下来的,带上了能保平安,不怕摔跟斗甚么的,动了胎气。趁早交代给你。”

  “喔,”锦儿站起身来:“箱子一定送到你屋子里去了。”说着,向门外走去。

  “怎么?”绣春有意外之感,“不是住在你后房?”

  “那怎么能委屈你?”

  替绣春预备的屋子,就在对面,隔着堂屋,东西相望;掀开同样的门帘,绣春踏进去一看,不由得楞住了。

  原来这里的木器陈设,与锦儿屋中一式无二。木器较新,但同样是花梨木,靠里一张大床;床前妆台;对壁是八尺长的条桌;绣春的两口皮箱,便用凳子垫着,搁在条桌旁边。

  这时丫头已将她们原来喝的茶移了过来,绣春坐在靠窗的方桌旁边,再一次细细打量,发现妆台上所置的一具镜箱,与锦儿所用的不同;走近细看,阴沉木嵌金丝,形制朴拙而古雅,彷佛在那里见过。

  “这镜箱好面熟!”

  “当然啦,”锦儿答说:“二奶奶的东西,你还能不熟!”

  这一说,将绣春尘封了多少年的记忆,一下子都抖了出来;不辨酸甜悲喜,只觉得心里乱得厉害,有些头重脚轻,赶紧得扶住桌角,才能站稳。

  “怎么啦!”锦儿看出端倪,有些失悔;原是好意,不想勾起了她的旧时恨事,但却不便说穿,只这样问说:“你如果不喜欢,我替你另置。”

  绣春摇摇头,不作声;等坐下来,心神略定,方始问道:“这么布置,是你的意思,还是震二爷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可也是二爷的意思。”

  “其实,你何必费这么大的事;完全不是我的打算。”

  曹家传下来的规矩,不论嫡庶,怀孕一到了四个月,便不同房。锦儿的身孕已有七个月,绣_春住在她后房,并无不便;或者就在前房另搭一张床,照料便更方便了。

  “其实,那么一张大床,咱们就睡在一起,也挤不着你;又热闹、又方便,你又何苦闹这些虚文?”

  “你的话不错,我也是这么想。”

  “那么,”绣春问说:“你为甚么又这么自己找麻烦呢?”

  “我是怕人编派我不是,说我慢待了你;尤其是季姨娘。”

  “理她干甚么!”

  “别人也会这么批评。”锦儿紧接着说:“反正事也费了,就让它摆个样儿好了;你要是不嫌不舒服,咱们跟从前一样,两个人睡一个被筒也行。”

  “那不好!会挤了你的肚子。”绣春对锦儿的解释,感到满意,心里舒坦得多;觉得就一个人睡在这里,也无所谓。

  正谈着只听中门外人声杂沓,绣春抬头从窗外望去,只见走在前面的是听差与门上,抬着一只两尺长、尺许宽的木箱,微抠着腰,显得木箱虽小,相当沉重;随后是曹震;后面跟着捧了衣包的小厮。

  “箱子就搁在堂屋里好了。”曹震吩咐了这一句;又问丫头:“姨奶奶呢?”

  “在这里。”锦儿应声迎了出去。

  绣春仍旧坐在原处,看听差、门上和小厮都退了出去;又听到堂屋里曹震在向锦儿交代,木箱中是本月份的饭食银子,总计四百两。接着便问绣春接来了没有?

  听得这一句,绣春便先站了起来等;果然门帘掀处,锦儿在前,曹震在后,双双走了进来。

  “甚么时候来的?”曹震笑容满面,大声问说。

  “有一会儿了。”绣春垂着手,言笑不苟;声音也是平静而清晰,完全是对主人回话的样子。

  “坐啊!站着干吗?”说着,曹震自己先坐了下来,伸手端起锦儿的茶碗就喝。

  “你晚上有应酬没有?”锦儿一面扶一扶绣春的手臂,示意她坐下;一面问曹震。

  “有两个饭局。有一个可以不去;另外一个到一到就行了。怎么样?”

  “我问一问。”锦儿答说:“你还是赴你的饭局好了。”

  曹震点点头,彷佛有所领会;接着便问起马夫人和秋月,也问到夏云,但却没有问王达臣,也没有提冯大瑞。

  绣春是问一句,答一句。看看没有话了,曹震起身要走,却又站住了问锦儿:“绣春带人来了没有?”

  “没有。”

  “那得买一个。明儿多找几个来挑一挑;只要人好,多给几两银子不要紧。”

  这是替绣春买丫头;等曹震一走,锦儿便问:“你想挑一个甚么样儿的?今年京东干旱,收成不好;女孩子卖出来的很多,很可以挑一挑。”

  “算了吧!我又住不了多少日子,何必多此一举。再说,我看你这儿人也尽够用了,不必再添一个吃闲饭的。”

  “总得有个专供你使唤的人才好;出门也方便些。”

  “出门?”绣春摇摇头:“我那儿也不去。”

  “好吧!咱们回头再说。”

  绣春这时心里又有些嘀咕了。晚上坐到二更天,等关了中门,打发杨妈和丫头都睡了以后,她才有一番想好了的话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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