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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就这一句话,立刻又在他心里掀起万丈波涛;很快地站起身来,可是她不等他站起,便作了个阻挡的姿势。

  “不过,不是今天。”

  前后两句话是一句;曹雪芹愣了一下,心潮迅速退落,坐了下来问道:“那末是那一天呢?”

  “总有那末一天吧!”绣春看了一下酒瓶,彷佛吃惊似地,“唷,喝了半瓶多了。这酒后劲大,不能再喝了。你回去吧!让老赵送你。”

  经过这一番折腾,曹雪芹比较平静了,“不!”他说:“我自己的酒量,我自己知道。咱们再聊聊。”

  绣春沉吟了一下答说:“好!再聊一会。不过得规规矩矩地。”

  “本来就没有不规矩。就算不规矩,也是——”他笑笑没有再说下去。

  “你是说:就算不规矩,也是我勾引的不是?”

  “我可不敢这么说。”

  “可见得你是这么在想。”

  曹雪芹不作声,喝着酒只是望着绣春笑。

  “你怎么不说话?”

  “你已经看到我心里了,我还说甚么?”

  “你想归你想,我可不承认。”绣春笑道:“你不是说发乎情、止乎礼?”

  “你说这话你自己知道,跟我的话,一样是违心之论。”

  “谁不作违心之论?”绣春很快地接口,神色上显得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自己都会骗自己,何况他人。”

  “你也骗过你自己?”曹雪芹讶异而好奇地,“大家都觉得你是最有主张的人。”

  绣春对他的疑问,显然也很在意,“不错,我有我自己的主张,可是到头来总是一场空!这就是我最不甘心的一件事。譬如,我在菩萨面前发过誓,再不愿跟震二爷见面说一句话;结果呢,不但见面,而且说话;不但说话,而且——”她突然顿住;自悔出口太轻率了。

  曹雪芹并不追问;他所感兴趣的是,绣春如何骗了自己;因而不理她的欲言又止的缘故,只是追问:“你倒说说,那件事上,你自己骗了自己?”

  “很多。”绣春略停一停又说:“只谈对你好了,那天你的行为,真的吓着了我;不过我不愿意往那方面去想,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是无心的;到底只是个孩子,年纪差着一大截呢!现在才知道是自己骗了自己。”

  即令她自己声明在先,是自欺的想法,而“到底只是个孩子”这句话,仍使曹雪芹觉得有伤自尊;因而似抗议、似抱怨地说:“原来你以前跟我说的话,都是哄我的!没有一句出自真心,都是哄孩子的话。”

  绣春看他是这样认真的神色,颇感不安;一时亦不知如何解释,唯有加以抚慰,“你别恼我。”她说:“我不是认错了吗?”

  * * *

  曹雪芹每年都回通州伴母亲度岁,到上灯前后回京,方始为至亲一一拜年;这年一反常例,刚过“破五”便到京了,为的是有绣春魂牵梦萦。

  可是,在曹震家看到绣春,却让他一惊;半个多月未见,她的样子变过了,又黄又瘦,与产后下床,白皙丰腴的锦儿站在一起,更觉得她憔悴得令人心痛。

  尤其使曹雪芹惊疑莫释的是,在她眉宇之间,堆积着一层浓厚的阴郁。悄悄问她,她只摇头不答。

  两次如此,到第三次他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今晚住在这里,还是回你自己的家?”

  “你问这个干甚么?”

  “你如果回家,我晚上要去看你。”

  绣春沉吟了一会说:“干脆你送我回家好了。”

  他没有想到,获得这样的回答;不无意外之喜的感觉。但有一点却费踌躇:“要不要告诉锦儿姊?”

  “为甚么不告诉她?”

  “要告诉了她,我就得回来住。”

  “这跟告诉了她,有甚么关系?”绣春随即又问:“你原来是怎么个打算?”

  “我原来是想撒个谎,说到我同学家去玩,如果太晚,就不回来了。然后晚上去看你,你留我住便罢;不留我,我还可以回来。”

  “原来你心里打着这么个鬼主意。”她笑了;而笑容是苦涩的。

  “怎么样?你说一句。”

  “随便你!”

  这就表示愿意留他住;曹雪芹不由得心跳加快,诡秘地笑道:“今天晚上,我可要不‘老实’了。”

  绣春佯作未闻,管自己扬着脸走了;曹雪芹便照原来的计划,向锦儿撒谎。

  “你最好还是回来。反正二爷天天有客来,晚上推牌九、掷骰子,常常闹到天亮,你多晚回来都有人应门。”

  “好!我知道了。能回来一定回来。”

  到得吃过晚饭,曹雪芹要离去时,绣春突然说道:“你顺便送一送我。我好几晚没有睡好;今天想回去了。”

  “也好!”锦儿是非常体恤的神情,“你实在也太累了;晚上又不清静,回去好好睡一大觉。”

  就这样,曹雪芹公然将绣春送到家;将车子也打发走了,他的说词是:“同学家离此不远,回头走着去就行,不必等了。”当然,也有一份犒赏,是块两把重的碎银子。

  等坐定下来,下人退了出去,曹雪芹迫不及待地问:“你是怎么回事?一定有不大如意之事,不然决不会这样子的憔悴。忧能伤人,你是甚么事不如意,先告诉我;看我能不能为你分忧?”

  那种殷切的神情,以及出于关怀而近乎唠叨的语气,打动了绣春;不自觉地泪流满面了。

  见此光景,曹雪芹的心蓦地里往下一沉;这时他反倒不急着追问究竟了,心里在想,绣春若非受了极大的委屈,而且吃的走哑巴亏,不会如此。然则吃的是怎么样的一种亏呢?

  他实在无法想象;等候又等候,看她只是垂泪,可以确定他的想法不错,才道样问说:“你到底有甚么难言之隐?这里没有别人,你尽管跟我说。”

  不问还好;一问正触及绣春的隐痛,即使没有别人,她也无法出口;而且还不能放声一恸,只有赶紧奔向床,将脸埋在一床丝棉被中,饮泣不已。

  这一下,曹雪芹才感到事态严重,“甚么事?”他说:“你连在我面前都不肯说;我怎么能放心?看起来,今晚上我非守着你不可了。”

  他倒不是危言耸听,确是看出来绣春有痛不欲生的模样——她早在心中嘀咕了;到得腊月二十几,算日子有两个月天癸不至;而且一早起来,心中作呕,浑身发软,胃口不开,只有一样醋溜白菜能让她吃半碗饭;按一按小腹,硬硬地一块肉,一宵孽缘,偏偏又怀孕了。

  这是绣春做梦都没有想到过的事!夜夜思量,不知何以自处;让人知道了闹笑话还在其次;逃不过的一件事是,锦儿顶了震二奶奶的缺;而她补上锦儿的位置,这是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

  她曾想过找何谨开一剂堕胎药,但此念甫起,随即自我打消,因为何谨肯不肯开方子,事所难言;但必然泄露此事,是可想而知的。因此,她常常盘旋在方寸中的一个念头,就是用自己的手了结后半生,但既想到孩子无辜;又想到死在与兄嫂合置的新居中,“脏”了房子,未免对不起夏云。就这样,不过十天的工夫,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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