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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张医生早早就来了。一到自然先看看病人,少不得也要客气几句;“多蒙费心,不知道怎么样道谢。谢过来吃顿便饭,真正千里鹅毛一片心;不过,我想总有补报的日子。张先生,我们交个朋友。”

  “那是我高攀了。”张医生说,“我倒觉得我们有缘,同样的病,同样的药,有的一服见效,有的吃下去如石沉大海;这就是医家跟病家有缘没有缘的道理。”

  “是的。”萧家骥接口说道:“张先生跟我们都有缘。”

  “人生都是个缘字。”胡雪岩索性发议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到宁波,到了宁波也不曾想到会生病,会承张先生救我的命──”

  “言重,言重!”张医生说,“药医不死人,原是吉人天相,所以药到病除,我不敢贪天之功。”

  就这时门帘一掀,连萧家骥都觉得眼前一亮;但见阿巧姐已经着意修饰过了,虽是淡妆,偏令人有浓艳非凡之感。特别那一双剪水双瞳,眼风过处,不由得就吸住了张医生的视线。

  萧家骥知道阿巧姐跟胡雪岩的话说得不够清楚详细,深怕言语不符,露了马脚,赶紧借着引见这个因头,将他们的“关系”再“提示”一遍。

  “张先生,”他指着阿巧姐说:“这位就是何姨太;胡大人的大姨子。”

  胡雪岩几乎笑出声来。萧家骥的花样真多,怎么编派成这样一门亲戚?再看阿巧姐,倒也不以为意;盈盈含笑地裣衽为礼,大大方方招呼一声:“张先生请坐!”

  “不敢当,不敢当。”张医生急忙还礼,一双眼睛却始终舍不得向别处望一望。

  “我们都叫何姨太阿巧姐。”萧家骥很起劲地作穿针引线的工作,“张先生,你也这样叫好了。”

  “是,是!阿巧姐。”张医生问道:“阿巧姐今年青春是?”

  “哪里还有甚么青春?人老珠黄不值钱;今年三十二了。”

  “看不出,看不出。我略为懂一点相法;让我仔细替阿巧姐看一看。”

  也不知是他真的会看相,还是想找个借口恣意品评?不过在阿巧姐自然要当他是真的,端然正坐,微微含笑,让他看相;那副雍容自在的神态,看不出曾居偏房,更看不出来自风尘。

  张医生将她从头看到脚;一双脚缩在裙幅之中看不见,但手是可以讨来看的──看相要看手是通例;阿巧姐无法拒绝。本来男左女右,只看一只,也索性大方些,将一双手都伸了出来。手指像葱管那样,又长、又白、又细;指甲也长,色呈淡红,像用凤仙花染过似的,将张医生看得恨不能伸手去握一握。

  “好极了!”他说,“清贵之相。越到晚年,福气越好。”

  阿巧姐看了胡雪岩一眼,淡淡一笑,不理他那套话,说一句:“没有甚么菜。只怕怠慢了张先生!”随即站起身来走了。

  张医生自不免有怅然若失之感。男女不同席,而况又是生客;这一见面,就算表达了做主人的礼貌。而且按常理来说,已嫌过分,此后就再不可能相见了。

  “但是,她不是另外还有事要求我吗?”想到这一点,张医生宽心了;打定主意,不论甚么事,非要她当面来说,才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一顿饭只是萧家骥一个人相陪;肴馔相当精致,最后送上火锅,阿巧姐才隔帘相语,说了几句客气话,从此芳踪杳然。

  饭罢闲谈,又过了好些时候,张医生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道:“不是说阿巧姐有事要我办吗?”

  “是的。等我去问一问看。”

  于是张医生只注意屏风,侧着耳朵静听;好久,有人出来了,却仍旧是萧家骥,但是屏风后面却有纤纤一影。

  “阿巧姐说了,张先生一定不会答应的,不如不说。”

  “为甚么不说?”张医生脱口答道:“何以见得我不会答应。”

  “那我就说吧!”是屏风后面在应声。

  人随话到,阿巧姐翩然出现。衣服也换过了,刚才是黑缎灰鼠出锋的皮袄,下系月白绸子百褶裙;此刻换了家常打扮,竹叶青宁绸的丝绵袄,爱俏不肯穿臃肿的棉裤,也不肯像北地胭脂那样扎脚;是一条玄色软缎,镶着极宽的“栏杆”的撒脚裤。为了保暖,衣服腰身裁剪得极紧;越显得体态婀娜,更富风情。

  有了五六分酒意的张医生,到底本心还是谨饬一路的人物;因为艳光逼人,意不敢细看,略略偏着脸问道:“阿巧姐有话就请吩咐。是不是要我格外细心替你拟张膏滋药的方子?”

  “这当然也要。”阿巧姐答说:“不过不忙。我是受了我妹妹的重托,不放心我这位至亲一个人在宁波;我又不能常川照应;就是照应总不及我妹妹细心体贴。我在想,舍亲这场大病,幸亏遇着张先生,真正着手成春,医道高明;如今一定不碍了。不过坐船到上海,没有张先生你照应,实在不放心。那就只好──”说到这里,她抽出腋下的乡花手绢,抿着嘴笑了一下,彷佛下面的话,不好意思出口似的。

  在张医生;那沥沥莺啭似的声音,听得他心醉不已;只顾欣赏声音,不免忽略了话中的意思,见她突然停住;不由得诧异。

  “怎么不说下去。请说,请说,我在细听。”

  其实意思已经很明显,细听而竟听不出来,可见得心不在焉。萧家骥见他有些丧魂落魄的样子,便向阿巧姐使个眼色,示意她实话直说,不必盘马弯弓,宛转透露了。

  “好的,我就说。不过,张先生,”阿巧姐一双大眼珠灵活地一闪,做出像娇憨的女孩子那样的神情:“等我把话说出口,你可不能打我的回票!”

  这话相当严重,张医生定定神,将她的话回想了一遍,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倒有些答应不下了。

  “是不是?”阿巧姐意轻声对萧家骥说,“我说不开口的好;开了口白白碰钉子──”

  “没有这话。”张医生不安地抢着说,“你的意思我懂了。我在想的,不是我该不该陪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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