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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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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不妨从容休息。瓶窑由于久为官军驻扎,市面相当兴盛,饭摊子更多;胡雪岩向来不摆官架子,亲邀四名马弁,一起喝酒。而那四名弟兄却深感局促,最后还是让他们另桌而坐。他自己便跟何都司对酌,听他谈左宗棠的一切。 “我们这位大帅,甚么都好,就是脾气不好。不过,他发脾气的时候,你不能怕;越怕越糟糕。” “这是吃硬不吃软的脾气。”胡雪岩说:“这样的人,反而好相处。” “是的。可也不能硬过他头!最好是不理他,听他骂完,说完,再讲自己的道理,他就另眼相看了。” 胡雪岩觉得这两句话,受益不浅;便举杯相敬;同时问说:“老兄,你跟蒋方伯多少年了?” “我们至亲,我一直跟他。” “我有句冒昧的话要请教,左大帅对蒋方伯怎么样?是不是当他是自己的替手?” “不见得!”何都司答说,“左大帅是何等样人?当自己诸葛亮;哪个能替代他?” 这两句闲谈,在旁人听来,不关紧要;而在胡雪岩却由此而作成了一个很重要的决定。他对于自己今后的出处,以及重整旗鼓,再创事业的倚傍奥援,一直萦回脑际,本来觉得蒋益澧为人倒还憨厚,如果结交得深了,便是第二个王有龄,将来言听计从,亲如手足;那就比伺候脾气大出名的左宗棠,痛快得多了。 现在听何都司一说,憬然有悟,左宗棠之对蒋益澧,不可能像何桂清之对王有龄那样,提携惟恐不力。一省的巡抚毕竟是个非同小可的职位,除非曾国荃另有适当的安排;蒋益澧本身够格;而左宗棠又肯格外力保,看来浙江巡抚的大印,不会落在蒋益澧手里。 既然如此,惟有死心塌地,专走左宗堂这条路子了。 ※※※ 半夜起身,黎明上路。十八里山道,走了三个钟头才到。 左宗棠的行辕,设在一座关帝庙里。虽是戎马倥偬之际,他的总督派头,还是不小;庙前摆着一顶绿呢大轿;照墙下有好几块朱红“高脚牌”,泥金仿细明体写着官衔荣典,一块是“钦命督办浙江军务;”一块是“兼署浙江巡抚”;一块是“头品顶戴兵部尚书兼都察院右都御史闽浙总督部堂”;一块是“赏戴花翎”;再一块就不大光彩,也是左宗棠平生的恨事,科名只是“道光十二年壬夺辰科湖南乡试中式”,不过一名举人。 再往庙里看,两行带刀的亲兵,从大门口一直站到大殿关平、周仓的神像前;蓝顶子的武官亦有好几个。胡雪岩见此光景,不肯冒犯左宗棠的威风;牵马在旁,取出“手本”,拜托何都司代为递了进去。 隔了好久,才看见出来一个“武巡捕”,手里拿着胡雪岩的手本;明明已经看到本人,依然拉起官腔问道:“哪位是杭州来的胡道台?” 胡雪岩点点头,也摆出官派,踱着四方步子,上前答道:“我就是。” “大帅传见。” “是的。请引路。” 进门不进殿,由西边角门口进去,有个小小的院落,也是站满了亲兵,另外有个穿灰布袍的听差,倒还客气,揭开门帘,示意胡雪岩入内。 进门一看,一个矫胖老头,左手捏一管旱烟袋;右手提着笔,在窗前一张方桌上挥毫如飞。听得脚步声,浑似不觉;胡雪岩只好等着,等他放下笔,方捞起衣襟请安,同时报名。 “浙江候补道胡光墉,参见大人。” “喔,你就是胡光墉!”左宗棠那双眼睛,颇具威严,光芒四射似的,将他从头望到底,“我闻名已久了。” 这不是一句好话,胡雪岩觉得无须谦虚;只说:“大人建了不世之功,特为来给大人道喜!” “喔,你倒是得风气之先!怪不得王中丞在世之日,你有能员之名。” 话中带着讥讽,胡雪岩自然听得出来,一时也不必细辨;眼前第一件事是,要能坐了下来──左宗棠不会不懂官场规矩,文官见督抚,品秩再低,也得有个座位;此刻故意不说“请坐”,是有意给人难堪,先得想个办法应付。 念头转到,办法便即有了;捞起衣襟,又请一个安;同时说道:“不光是为大人道喜;还要跟大人道谢。两浙主灵倒悬,多亏大人解救。” 都说左宗棠是“湖南骡子”的脾气;而连番多礼,到底将他的骡脾气拧过来了,“不敢当!”他的语声虽还是淡淡的,有那不受奉承的意味;但亦终于以礼相待了,“贵道请坐!” 听差是早捧着茶盘等在那里的,只为客人不曾落座,不好奉茶;此时便将一碗盖碗茶摆在他身旁的茶几上。胡雪岩欠一欠身,舒一口气;心里在想:只要面子上不难看,话就好说了。 “这两年我在浙江,很听人谈起贵道。”左宗棠面无笑容地说,“听说你很阔啊!” “不敢!”胡雪岩欠身问道:“请大人明示所谓‘阔’是指甚么?” “说你起居享用,俨如王侯;这也许是过甚之词。然而也可以想象得知了。” “是!我不瞒大人,比起清苦的候补人员来,我算是很舒服的。” 他坦然承认,而不说舒服的原因,反倒像塞住了左宗棠的口;停了一下,他直截了当地说:“我也接到好些禀帖,说你如何如何!人言未必尽属子虚,我要查办;果真属实,为了整饬吏治,我不能不指名严参!” “是!如果光墉有甚么不法之事,大人指名严参,光墉亦甘愿领罪。不过,自问还不敢为非作歹;亦不敢营私舞弊。只为受王中丞知遇之恩,誓共生死,当时处事不避劳怨,得罪了人亦是有的。” “是不是为非作歹,营私舞弊,犹待考查。至于你说与王中丞誓共生死,这话就令人难信了。王中丞已经殉难,你现在不还是好好的吗?” “如果大人责光墉不能追随王中丞于地下,我没有话说;倘或以为殉忠、殉节,都有名目,而殉友死得轻如鸿毛,为君子所不取,那末,光墉倒有几句辩白。” “你说。” “大人的意思是,光墉跟王中丞在危城之中共患难;紧要关头,我一个人走了,所谓‘誓共生死’,成了骗人的话?” “是啊!”左宗棠逼视着问:“足下何词以解?倒要请教!” “我先请教大人,当时杭州被围,王中丞苦苦撑持,眼睛里所流的不是泪水,而是血,盼的是甚么?” “自然是援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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