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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古应春打来的电报,决不会错。螺蛳太太表面镇静,心里乱得头绪都握不住,好一会儿才问:“大先生呢?”

  “大先生想来是在路上。”

  “怎么会有这种事?”螺蛳太太自语似地说:“宓本常这样子能干的人,怎么会撑不住,弄成这种局面?”

  谢云青无以为答,只搓着手说:“事情很麻烦,想都想不到的。”

  螺蛳太太蓦地打了个寒噤,力持平静地问:“北京不晓得怎么样?”

  “天津当然也有消息了,北京要晚一天才晓得。”谢云青说:“牵一发而动全身,明天这个关,只怕很难过。”

  螺蛳太太陡觉双肩有股无可比拟的巨大压力,何止千斤之重!她想摆脱这股压力,但却不敢,因为这副无形中的千斤重担,如果她挑不起来,会伤及全家,而要想挑起来,且不说力有未胜,只一动念,便已气馁,可是紧接着便是伤及全家,特别是伤及胡雪岩的警惕,因而只有咬紧牙关,全力撑持着。

  “大先生在路上。”她说:“老太太不敢惊动,另外一位太太是拿不出主意的,谢先生,你有什么好主意?”

  谢云青原是来讨主意的,听得这话,只有苦笑,他倒是有个主意,却不敢说出来。沉默了一会,依旧是螺蛳太太开口。

  “先生,照你看,明天一定会挤兑?”

  “是的。”

  “大概要多少银子才能应付?”

  “这很难说。”谢云青说:“阜康开出去的票子,光是我这里就有一百四十多万,存款就更加多了。”

  “那么钱庄里现银有多少呢?”

  “四十万上下。”

  螺蛳太太考虑又考虑之后说:“有四十万现银,我想撑一两天总撑得住,那时候大先生已经回来了。”

  谢云青心想,照此光景,就胡雪岩回来了,也不见得有办法,否则上海的阜康何至于“上排门”,不过这话不便直说,他只问道:“万一撑不住呢?”

  这话如能答得圆满,根本就不必谢云青夤夜求见女东家。“谢先生,”螺蛳太太反问道:“你说,万一撑不住会怎么样?”

  “会出事,会伤人。”谢云青说:“譬如说,早来的、手长的,先把现银提走了,后来的一落空,四太太你倒设身处地想一想,心里火不火?”

  这是个不必回答的疑问,螺蛳太太只说:“请你说下去。”

  “做事情最怕犯众怒,一犯众怒,官府都弹压不住,钱庄打得粉碎不说,只怕还会到府上来吵,吵成什么样子,就难说了。”

  螺蛳太太悚然而惊,勉强定一定心,从头细想了一遍说:“犯众怒是因为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不公平了!索性大家都没有,倒也是一种公平,谢先生,你想呢?”

  “四太太,”谢云青平静地说:“你想通了。”

  “好!”螺蛳太太觉得这副千斤重担,眼前算是挑得起来了,“明天不开门,不过要对客户有个交代。”

  “当然,只说暂时歇业,请客户不必惊慌。”

  “意思是这个意思,话总要说得婉转。”

  “我明白。”谢云青又说:“听说四太太同德藩台的内眷常有往来的?”德藩台是指浙江藩司德馨,字晓峰,此人在旗,与胡雪岩的交情很深,所以两家内眷,常有往还。螺蛳太太跟德馨的一个宠妾且是“拜把子”的姐妹。

  “不错。”螺蛳太太问:“怎么样?”

  “明天一早,请四太太到藩台衙门去一趟,最好能见着德藩台,当面托一托他,有官府出面来维持,就比较容易过关了。”

  “好的,我去。”螺蛳太太问:“还有什么应该想到,马上要做的?”

  一直萦绕在螺蛳太太心头的一个难题是,这样一个从来没有想到过的大变化,要不要跟大太太说?

  胡家中门以内是“一国三公”的局面,凡事名义上是老太太主持,好比慈禧太后的“垂帘听政”,大太太彷佛恭亲王,螺蛳太太就像前两年去世的沈桂芬。曾经有个姓吴的翰林,写过一首诗,题目叫做‘小姑叹’,将由山西巡抚内调入军机的沈桂芬,比做归宁的小姑,深得母欢,以致当家的媳妇,大权旁落,一切家务都由小姑秉承母命而行。如果说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作为满人的沈桂芬,确似归宁或者居孀的姑奶奶,越俎代庖在娘家主持家务。

  胡家的情形最相像的一点是,老太太喜欢螺蛳太太,就像慈禧太后宠信沈桂芬那样,每天“上朝”──一早在胡老太太那里商量这天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办,通常都是螺蛳太太先提出来,胡老太太认可,或者胡老太太问到,螺蛳太太提出意见来商量,往往言听计从,决定之后才由胡老太太看着大太太问一句:“你看呢?”有时甚至连这句话都不问。

  但是,真正为难的事,是不问胡老太太的,尤其是坏消息,更要瞒住。螺蛳太太的做法是,能作主就作主了,不能作主问胡雪岩。倘或胡雪岩不在而必要作主,这件事又多少有责任,或许会受埋怨时,螺蛳太太就会跟大太太去商量,这样做并不是希望大太太会有什么好办法拿出来,而是要她分担责任。

  不过这晚上谢云青来谈的这件事是太大了,情形也太坏了,胡老太太如果知道了,会受惊吓,即令是大太太,只怕也会急出病来。但如不告诉她,自己单独作了决走,这个责任实在担不起,告诉她呢,不能不考虑后果──谢云青说得不错,如今要把局势稳住,自己先不能乱,外面谣言满天飞都还不要紧,倘由胡家的人说一句撑不下去的话,那就一败涂地,无药可救了。

  “太太!”

  螺蛳太太微微一惊,抬眼看去,是大丫头阿云站在门口,她如今代替了瑞香的地位,成为螺蛳太太最信任的心腹,此时穿一件玫瑰紫软缎小套夹,揉一揉惺忪的倦眼,顿时面露惊讶之色。

  “太太没有睡过?”

  “嗯!”螺蛳太太说:“倒杯茶我喝。”

  阿云去倒了茶,一面递,一面说:“红鬼告诉我,谢先生半夜里来见太太──?”

  “不要多问。”螺蛳太太略有些不耐烦地挥着手。

  就这时更锣又响,晨钟亦动,阿云回头望了一眼,失惊地说:“五点钟了,太太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今天‘大冰太太’来吃第十三只鸡,老太太特为关照,要太太也陪,再不睡一息,精神怎么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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