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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一


  “怕什么,我们两家甚么交情!”

  真是盛情难却,胡雪岩只有感激的分儿。在请杨师爷的这段时间中,离座踱着方步,将要说的话都想好了。

  “杨师爷,拜托你起个稿子,要说这样子几点:第一,请左大人为了维持人心,打电报给上海道,尽力维持阜康。第二,请两江各衙门,暂时不要提存款。第三,浙江刘抚台、德藩台很帮忙,请左大人来个电报,客气一番。”

  “客气倒不必。”德馨说道:“要重重托一托刘抚台。”

  “是!是!”杨师爷鞠躬如也地问:“还有什么话?”

  “想到了,再告诉你。”莲珠接口说道:“杨师爷,你请到外面来写,清静一点儿。”

  莲珠很热心地引领着杨师爷到了外屋,悄悄嘱咐了一番。他下笔很快,不到半个钟头,便将稿子送了上来,除了照胡雪岩所要求的三点陈述以外,前面特为加一段,盛称德馨如何帮忙,得以暂度难关,实在令人感激,同时也说了些德馨在浙江的政绩。着墨不多,但措词很有力量,这当然是莲珠悄悄嘱咐的结果。

  胡雪岩心里雪亮,德馨曾透露过口风,希望更上层楼,由藩司升为巡抚,作一个真正的方面大员,而目标是江西。

  这就需要两江总督的支持了。原来所谓两江是明朝的说法,安徽是上江,江苏是下江,两江总督只管江苏、安徽两省,但江西与苏皖密迩,两江总督亦管得着,犹之乎直隶总督,必要时能管山东。将来江西巡抚出缺,如果左宗棠肯保德馨,便有一言九鼎之力。所以电报中由胡雪岩出面,力赞德馨如何帮忙,实际上即是示好于左宗棠,为他自己的前程“烧冷灶”。

  当然胡雪岩是乐于帮这个惠而不费的忙,而且电报稿既出于杨师爷之手,便等于德馨作了愿全力维持的承诺,更是何乐不为!

  因此,他看完稿子,口中连声说道:“好极,好极!杨师爷的一支笔实在佩服。”

  “哪里,哪里?”杨师爷递过一支毛笔来,“有不妥的地方,请胡大先生改正。”

  “只字不改!都是我心里的话,为啥要改?”说着,接过毛笔来,写了个“雪”字,表示同意。

  正谈到这里,只见阿福掀帘入内,悄悄地走到德馨身边,送上一个卷宗,口中轻声说道,“刚到的。”

  “喔!”德馨将卷宗掀开,内中只有一张纸,胡雪岩遥遥望去,看出是一通电报,字迹却看不清楚。

  “我的眼镜呢?”德馨一面说,一面起身找眼镜,藉此走到间壁,杨师爷随即跟了过去。

  胡雪岩有点心神不定,深夜来了电报,是不是有关阜康的消息?如果是阜康的消息,德馨应该告诉他才是。这样想着,双眼不由得一直注视里间。

  “胡大先生,”莲珠说道:“你不要着急,有什么为难的事,你不便出面,让罗四姐来跟我说,我来告诉我们老爷。”

  “是,是,多谢二太太!”

  莲珠还有话要说,但德馨已经出来了,她跟胡雪岩都盯着他看,希望他宣布深夜来电报,是何事故。但德馨却不作声,坐了下来,举杯徐饮。

  “哪里来的电报?”莲珠问说。

  “不相干的事。”只说了这句又没话了。

  原来这个电报是宁波海关监督候补道瑞庆打来的,说他得到密报,上海阜康钱庄的档手宓本常潜回宁波来筹现银。阜康在宁波的联号,共有两家,一家叫通泉钱庄,一家叫通裕银号。但因宁波市面亦以越南战事的影响,颇为萧条,通泉、通裕都无从接济阜康。而且通泉的档手不知避匿何处,通裕银号的档手则自行请求封闭,因此,瑞庆即命鄞县知县查封通裕,请德馨转知通泉、通裕的东主,即速清理。

  德馨对通泉、通裕的情况还不清楚,一时不知如何处置,因而就不便公开这通电报。直到胡雪岩告辞以后,才跟莲珠商量。首先问她,这个消息暂且瞒着胡雪岩,是不是做错了?

  “当然错了!”莲珠问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

  “我一说,雪岩当时就会要我覆电请老瑞维持,通泉启封,那两家庄号的情形,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一启封,一定挤兑,撑不住出了事,还是要封,那又何苦?”

  “你把他看错了,他决不会这么冒昧,让你做为难的事。”莲珠又说:“你说那两家庄号的情形一点都不知道,可是人家原主知道啊!听他说了,看要不要紧,再想办法。你现在瞒着他不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请问怎么回复人家?公事哪有这样子办的?”

  一顿排揎,将德馨说得哑口无言;“看起来我是没有做对。”他问:“如今该怎么弥补?”

  “只有我去一趟,去看罗四姐,就说你当时怕胡大先生心境不好,没有敢说,特为要我通知罗四姐,看是要怎么办才妥当。”

  “好!”德馨答说:“不过也不必今天晚上,明儿一大早好了。”

  “不!这跟救火一样,耽误不得。”

  “好吧!那就辛苦你了。”

  “辛苦小事,你得给我一个底,我才好跟人家去谈。”莲珠又说:“我的意思是你能给他担多少风险?”

  “这要看他们的情形,譬如说一、二十万银子可以维持住的,我就打电报请宁波关代垫,归藩库归还。窟窿太大,可就为难了。”

  “那么,到底是十万呢?还是二十万?”

  “二十万吧!”

  于是先遣阿福去通知,随后一乘小轿,悄悄将莲珠抬到元宝街。其时三更已过,胡雪岩在百狮楼上与螺蛳太太围炉低语,谈的却不是阜康,也不是丝茧,而是年轻时候的往事。

  这是由扶乩谈起来的,“乌先生接了你回来,你到阜康,他回家,顺路经过一处乩坛,进去看了看,也替我们求了一求,看前途如何?哪晓得降坛的是一位大忠臣,叫什么史可法。乌先生知道这个人,说是当初清兵到扬州时殉难的。”螺蛳太太问道:“老爷,你晓得不晓得这个人?”

  “听说过。”胡雪岩问:“史可法降坛以后怎么说?”

  “做了一首诗。喏,”螺蛳太太从梳妆台抽斗中取出一张黄纸,递给胡雪岩说:“你看。”

  黄纸上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萧萧听柝声。”胡雪岩将这首诗吟哦数过,方始开口。

  “乌先生看了这首诗,有没有给你破解?”

  “有的。乌先生说,这首诗一定是史可法守扬州的时候做的,情形是很危险,不过为人要学史可法,稳得住!管他兵荒马乱,自自在在睡在茅檐下,听风听雨,听城头上打更。”

  “他人是很稳,不过大明的江山没有稳住。我看这首诗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老爷你说,是啥意思。”

  “那时候史可法手里有几十万人马,可惜史可法不是曾文正、左大人,兵多没有用,真正叫一筹莫展。早知如此,不如不要当元帅、带兵马,做个一品老百姓,肩上没有千斤重担,就困在茅檐下面,自自在在一颗心是安逸的。”胡雪岩声音凄凉地说:“罗四姐,如果当年你嫁了我,我没有同王抚台的那番遭遇,凭我们两个人同心协力,安安稳稳吃一口饱饭,哪里会有今天的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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