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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唐子韶不作声。月如不是他的结发妻子,而且当初已经失过一回身,反正不是从一而终了,再让周少棠尝一回甜头,亦无所谓。不过这话不便说得太露骨,只好点她一句。

  “如果你不愿意送牢饭,实在说,你是不忍心我去吃牢饭,那么全在你发个善心了。”

  月如亦不作声,不过把烧饭的老妈子唤了来,关照她明天要杀鸡,要多买菜。

  周少棠兴冲冲地到了元宝街,要看胡雪岩,不道一说来意,就碰了一个钉子。

  “说实话,周先生,”胡家的门上说:“生病是假,挡驾是真。你老倒想想,我们老爷还有啥心思见客。我通报,一定去通报,不过,真的不见,你老也不要见怪。”

  “我是有正事同他谈。”

  “正事?”门上大摇其头,“那就一定见不着,我们老爷一提起钱庄、当店、丝行,头就大了。”

  “那么,你说我来看看他。”

  “也只好这样说。不过,”门上一面起步,一面咕哝着,“我看是白说。”

  见此光景,周少棠的心冷了。默默盘算,自己想帮忙的意思到了,胡雪岩不见,是没法子的事。唐子韶当然不能便宜他,不妨想想看,用什么手段卡住他的喉咙,让他把吞下去的东西吐出来:过年了,施棉衣、施米、做做好事,也是阴功积德。

  这一落入沉恩,就不觉得时光慢了,忽然听得一声:“周先生!”抬头看时,是门上在他面前,“我们老爷有请,”

  “喔,”周少棠定定神说:“居然见我了?”

  “原来周先生是我们老爷四十年的老朋友。”门上赔笑说道:“我不晓得!周先生你不要见气。”

  “哪里,哪里!你请领路。”

  门上领到花园人口处,有个大丫头由一个老妈子陪着,转引客人直上百狮楼。

  “周先生走好!”

  一上楼便有个中年丽人在迎接,周少棠见过一次,急忙拱手说:“螺蛳太太,不敢当,不敢当!”

  “大先生在里头等你。”

  说着螺蛳太太亲自揭开门帘,周少棠是头一回到这里,探头一望,目迷五色,东也是灯,西也是灯,东也是胡雪岩,西也是胡雪岩。灯可以有多少盏,胡雪岩不可能分身,周少棠警告自己,这里在镜子很多,不要像刘姥姥进了怡红院那样闹笑话。因此,进门先站住脚,看清楚了再说。

  “少棠!”胡雪岩在喊:“这面坐。”

  循声觅人,只见胡雪岩坐在一张红丝绒的安乐椅上,上身穿的小对襟棉袄,下身围着一条花格子的毛毡,额头上扎一条寸许宽的缎带,大概是头痛的缘故。

  “坐这里!”胡雪岩拍一拍他身旁的绣墩,指着头上笑道:“你看我这副样子,像不像产妇做月子?”

  这时候还有心思说笑话,周少棠心怀一宽,看样子他的境况,不如想象中那么坏。

  于是闲闲谈起查封公济典的事,原原本本、巨细靡遗,最后谈到从唐子韶那里追出中饱的款子以后,如何分派的办法。

  “算了,算了。”胡雪岩说:“不必认真。”

  此言一出,周少棠愣住了,好半天才说了句:“看起来,倒是我多事了,”

  “少棠,你这样子一说,我变成半吊子了。事到如今,我同你说老实话,我不是心甘情愿做洋盘瘟生,不分好歹,不识是非,我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为了哪一个?”周少棠当然要追问。

  “唐子韶的姨太太──”

  “喔,喔!”周少棠恍然大悟,他亦久知胡雪岩有此一段艳闻,此刻正好求证:“我听说,唐子韶设美人局,你上了他的当?”

  “也不算上当,是我一时胡涂。这话也不必去说它了。”胡雪岩紧接着说:“昨天我同我的几个妾说:我放你们一条生路,愿意走的自己房间里东西都带走,我另外送五千银子。想想月如总同我好过。现在有了这样一个机会,我想放他一马。不过,这是马逢时的公事,又是你出了大力,我只好说一声:多谢你!到底应该怎么办?我也不敢多干预。”

  “原来你是这么一种心思,倒是我错怪你了。”同少棠又说:“原来是我想替你尽点心,你不忘记老相好,想这样子办,我当然照你的意思。至于论多论少,我要看情形办,而且我要告诉人家。”

  “不必,不必!不必说破。”胡雪岩忽然神秘地一笑,“少棠,你记不记得石塔儿头的‘豆腐西施’阿香?”

  周少棠愣了一下,从尘封的记忆中,找出阿香的影子来──石塔儿头是地名,有家豆腐店的女儿,就是阿香,艳声四播。先是周少棠做了入幕之宾,后来胡雪岩做了他的所谓“同靴弟兄”,周少棠就绝迹不去了。少年春梦,如今回想起来,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只是奇怪胡雪岩何以忽然提了起来?

  “当初那件事,我心里一直难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我不该割你的靴腰子。现在顶好一报还一报。”胡雪岩放低了声音说:“月如是匹扬州人所说的‘瘦马’,你倒骑她一骑看。”

  听此一说,周少棠有点动心,不过口头上却是一迭连声地道:“笑话,笑话!”

  胡雪岩不作声,笑容慢慢地收敛,双眼却不断眨动,显然有个念头在转。

  “那么,少棠,我说一句绝对不是笑话的话,你要不要听?”

  “要的。”

  “年大将军的故事,你总晓得啰?”

  “年大将军”是指年羹尧。这位被杭州人神乎其词他说他“一夜工夫连降十八级”的年大将军,在杭州大概有半年的辰光,他是先由一等公降为杭州将军,然后又降为“闲散章京”,满洲话叫做“拜他喇布勒哈番”,汉名叫做“骑都尉”,正四品,被派为西湖边上涌金门的城守尉,杭州关于他的故事极多,所以周少棠问说:“你是问哪一个?”

  “是年大将军赠妾的故事。”

  这是众多年羹尧的故事中,最富传奇性的一个。据说,年羹尧每天坐在涌金门口,进出乡人,震于他的威名,或者避道而行,或者俯首疾趋,惟有一个穷书生,早晚进出,必定恭恭敬敬地作一个揖。这样过了几个月,逮捕年羹尧入京的上谕到了杭州,于是第二天一早,年羹尧等那穷书生经过时,喊住他说:“我看你人很忠厚,我这番入京,大概性命不保,有个小妾想送给你,请你照料,千万不要推辞。”

  那个穷书生哪敢作此非分之想,一再推辞,年羹尧则一再相劝。最后,穷书生说了老实话,家徒四壁,添一口人实在养不起。

  “原来是为这一层,你无庸担心,明天我派人送她去。你住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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