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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不要紧!我有话说。”

  “你预备怎么说法?”

  螺蛳太太看朱姨太不在眼前,只有阿兰在,但也不宜让她听见,便即问道:“刘妈呢?”

  “回小厨房去了。”

  “你叫她来一趟。”

  “是。”

  等阿兰走远了,螺蛳太太方始开口,“我打算跟老太太这么说:这件事如果来请示,老太太心里一定不忍,事情就做不成功了。倒不如不说,让太太跟我两个人来做恶人。”她接着又说:“倒是纱帽没有了这一层,我不晓得要不要告诉老太太?”

  提起这一层,胡雪岩不免难过,“你说呢?”他问。

  螺蛳太太想了个折衷的说法,不言革职,只道辞官。胡雪岩无可无不可地同意了。

  其时只见阿云悄悄走了来,低声说了一句:“差不多了。”

  “喔,”螺蛳太太问道:“太太呢?”

  “肝气又发了,回楼上去了。”

  “要紧不要紧?”

  “不要紧。太太自己说,是太累了之故,歇一歇就会好的,到‘开房门’的时候再去请她?”

  “人都走了?”

  螺蛳太太所说的“人”,是指遣散的男女佣仆。人数太多,有的在账户中领取加发的三个月工钱,有的在收拾行李,还有的要将经手的事务,交代给留用的人,总要到傍晚才能各散。

  不过,这与“开房门”不生影响,因为花园中自成天地。螺蛳太太考虑了一会,发觉一个难题,皱着眉问:“有没有人学过铜匠手艺?”

  一直不曾开口的胡雪岩,诧异地问道:“要铜匠作啥?”

  “开锁啊!”

  胡雪岩不作声了,阿云亦能会意:“在门房里打杂的贵兴,原来是学铜匠生意的。不过,他也是要走的人,”她问,“要不要去看看,如果还没有走,留他下来。”

  “要走的人,就不必了。”

  “那么去叫个铜匠来。”

  “更加不妥当。”螺蛳太太沉吟了一下,断然决然地说:“你叫福生预备斧头、钉锤!劈坏几口箱子算什么。”

  原来这天一早,各房姨太太与她们的丫头,一出了园子,房门随即上锁,开房门有钥匙,房间里锁住的箱子,却无钥匙,需要找铜匠来开。但用这样的手段来豪夺下堂妾的私蓄,这话传出去很难听,所以螺蛳太太考虑再三,决定牺牲箱子。

  “老爷,”螺蛳太太说:“你可以进去了。”

  人去楼空,还要劈箱子搜索财物,其情难堪。胡雪岩摇摇头说:“我想出去走走。”

  “预备到哪里?”螺蛳太太建议:“要不去看看德藩台?”

  照道理说,早该去看德馨了。但一去要谈正事,胡雪岩心力交瘁,不敢接触严肃的话题,所以摇摇头不答。

  “要不去看看亲家老爷。”

  螺蛳太太是指他的新亲家“王善人”。胡雪岩想,这一去,必是客气非凡,那些繁文缛节实在吃不消。“我懒得应酬。”胡雪岩说:“顶好寻个清静地方,听人讲讲笑话。”

  “那就只好去寻周少棠了。”

  “对!”胡雪岩矍然而起,“去寻少棠。”

  “慢点!”螺蛳太太急忙说道:“我们先谈一谈。”

  【第三册 第十一章 人去楼空】

  两人并坐低声谈了好一会方始结束。胡雪岩戴了一顶风帽,帽檐压得极低,带了一个叫阿福的伶俐小厮,打开花园中一道很少开启的便门,出门是一条长巷,巷子里没有什么行人,就是有,亦因这天冷得格外厉害,而且西北风很大,都是低头疾行,谁也没有发觉。这位平时出门,前呼后拥的胡财神,竟会踽踽凉凉地只带一个小厮步行上街。

  “阿福,”胡雪岩问道:“周老爷住在哪里,你晓得不晓得?”

  “怎么不晓得?他住在龙舌嘴。”

  “对!龙舌嘴。”胡雪岩说:“你走快一点,通知他我要去。”

  “是。”阿福问道:“如果他不在家呢?”

  “这么冷的天,他不会出门的。”胡雪岩又说:“万一不在,你留句话,回来了到城隍山药王庙旁边的馆子里来寻我。”

  阿福答应一声,迈开大步往前走。胡雪岩安步当车,缓缓行去。刚进了龙舌嘴,只见阿福已经走回头路了,发现主人,急急迎了上来。

  “怎么样,不在家?”

  “在!”阿福回头一指:“那不是?”

  原来周少棠特为赶了来迎接。见了面,胡雪岩摇摇手,使个眼色。周少棠会意,他是怕大声招呼,惊动了路人,所以见了面,低声问道,“你怎么会来的?”

  这话问得胡雪岩无以为答,笑笑答说:“你没有想到吧?”

  “是没有想到,”

  胡雪岩发觉已经有人在注意了,便放快了脚步,反而走在周少棠前面,一直到巷口才停住步,抬头看了一下说:“你府上有二十年没有来过了。我记得是坐南朝北第五家。”

  “搬到对面去了,坐北朝南第四家。”

  “不错,不错!你后来买了你对面的房子,不过,我还是头一回来。”

  “这房子风水不好。”

  何以风水不好?胡雪岩一时无法追问,因为已到了周家。周少棠的妻子,胡雪岩还是二十几年前见过,记得很清楚的是,生得非常富态,如今更加发福,一双小足撑持着水牛般的身躯,行动非常艰难,但因胡雪岩“降尊纡贵”,在她便觉受宠若惊,满脸堆笑,非常殷勤。

  “不敢当,不敢当!”胡雪岩看她亲自来敬茶,摇摇晃晃,脚步不稳,真担心她会摔交,所以老实说道:“周大嫂,不要招呼,你法身太重,掼一交不是当耍的。”

  “是不是!你真好省省了。胡大先生肯到我们这里来,是当我们自己人看待,你一客气,反而见外了。”周少棠又说:“有事叫阿春、阿秋来做。”

  原来周少棠从受了胡雪岩的提携,境遇日佳,他又喜欢讲排场,老夫妇两口,倒有四个佣人,阿春、阿秋是十年前买来的两个丫头,如今都快二十岁了。

  “恭敬不如从命。”周太太气喘吁吁地坐了下来,跟胡雪岩寒暄:“老太太精神倒还健旺?”

  “托福,托福。”

  “胡太太好?”

  “还好。”

  看样子还要问螺蛳太太跟姨太太。周少棠已经知道了胡家这天上午发生了什么事,怕她妻子过于啰嗦,再问下去会搞得场面尴尬,所以急忙打岔。

  “胡大先生在我们这里吃饭。”他说:“自己预备来不及了,我看只有叫菜来请客。”

  “少棠,”胡雪岩开口了:“你听我说,你不要费事!说句老实话,山珍海味我也吃厌了,尤其是这个时候,你弄好了,我也吃不下。我今天来,是想到我们从前在一起的日子,吃得落,困得着,逍遥自在,真同神仙一样,所以,此刻我不觉得自己是在做客人,你一客气,就不是我来的本意了。你懂不懂我的意思?”

  “本来不懂,你一说我自然就懂了。”周少棠想了一下说:“可惜,张胖子死掉了,不然邀他来一起吃‘木榔豆腐’,听他说荤笑话,哪怕外头下大雪,都不觉得冷了。”

  提起张胖子,胡雪岩不免伤感,怀旧之念,亦就越发炽烈,“当年的老朋友还有哪几个?”他说:“真想邀他们来叙一叙。”

  “这也是改天的事了。”周少棠说:“我倒想起一个人,要不要邀他来吃酒?”

  “哪个?”

  “乌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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