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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〇


  “不敢当,不敢当!四老爷。”县衙门的官位,典史排列第四,所以通称“四老爷”。胡雪岩一面拱手还礼,一面说道:“现在我是一品老百姓了,你千万不要用这个称呼。”

  “胡大人说哪里话,指日官复原职,仍旧戴红顶子。我现在改了称呼,将来还要改回来,改来改去麻烦,倒不如一仍旧惯。”

  “四老爷口才,越来越好了。请坐。”

  揖客升匟,林子祥不肯上坐,甚至不肯坐匟床,谦让了好一会,才在下首坐下,胡雪岩坐在匟旁一张红木太师椅上相陪。

  “今天德藩台已经跟我谈过了,说会派人来,四老爷有啥吩咐,我好交代他们照办。”

  “不敢,不敢!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县大老爷交代,我们仁和县托胡大人的福,公益事情办得比钱塘县来得风光,叫我不可无礼。”林子祥紧接着说:“其实县大老爷是多交代的,我带人到府上来,同做客人一样,怎么好无礼?”

  这话使得胡雪岩深感安慰。每年他捐出去“做好事”的款子不少,仁和县因为是“本乡本土”,捐款独多。如今听县官的话,可见好歹还是有人知道的。

  “多谢县大老爷的美意。”胡雪岩说:“今年我出了事,现在所有的一切,等于都是公款,我也不敢随便再捐,心里也蛮难过的。”

  “其实也无所谓,做好事嘛!”林子样说:“哪怕抚台晓得了,也不会说话的。”

  “是,是!”胡雪岩不知如何回答。

  “现在辰光还来得及。”林子祥说:“今年时世不好,又快过年了,县大老爷想多办几个粥厂,经费还没有着落。”

  “好!我捐。”胡雪岩问:“你看要捐多少?”

  “随便胡大人,捐一箱银子好了。”

  胡雪岩只觉得“一箱银子”这句话说得很怪,同时一心以为县官索贿,却没有想到人家是暗示,可以公然抬一个箱子出去,箱子之中有夹带,如何转移,那是出了胡家大门的事。

  “现银怕不多,我来凑几千两外国银行的票子。等一息,请四老爷回去。”

  林子祥苦于不便明言,正在思索着如何点醒胡雪岩,只见胡家的听差进来说道:“仁和县的差人请四老爷说话。”

  差人就在花厅外面,从玻璃窗中望得见。林子祥怕胡雪岩疑心他暗中弄鬼,为示坦诚,随即说道:“烦管家叫他进来说。”

  这一进来反而坏事,原来乌先生拎着着一个皮包,想从侧门出去,不道林子祥带来的差人,已经守在那里,乌先生有些心虚,往后一缩,差人拦住盘问,虽知是胡家的客人,但那个皮包却大有可疑,所以特来请示,是否放行?

  “当然放。”林子祥没有听清楚,大声说道:“胡大人的客人,为啥盘问?”

  这官腔打得那差人大起反感,“请四老爷的示,”他问:“是不是带东西出去,也不必盘查。”

  “带什么东西?”

  “那位乌先生带了个大皮包,拎都拎不动。”

  这一说,胡雪岩面子上挂不住,林子祥也发觉自己在无意中弄成一个僵局,只好继续打官腔:“你不会问一问是啥东西。”

  “我问过了,那位乌先生结结巴巴说不出来。”

  见此光景,胡雪岩暗暗叹气。他知道林子祥的本意是要表明他在他心目中,尊敬丝毫不减,但形禁势格,今非昔比,要帮他的忙,只有在暗中调护,林子祥将差人唤进来问话,便是一误,而开口便打官腔,更是大错特错,事到如今,再任令他们争辩下去,不特于事无补,而且越来越僵,面子上会弄得很难看。

  转念到此,他以调人的口吻说道:“四老爷,你不要怪他,他也是忠于职守,并没有错。那皮鞄里是我送我朋友的几方端砚,不过也不必去说他了,让我的朋友空手回去好了。”

  “不要紧,不要紧!”林子祥说:“几方端砚算啥,让令友带回去。”

  胡雪岩心想,如果公然让乌先生将那未经查看的皮鞄带出去,那差人心里一定不服,风声传出去,不仅林子祥会有麻烦,连德馨亦有不便,而刘秉璋说不定采取更严厉的措施,面子难看且不说,影响到清理的全局,所失更大。

  因此,他断然地答一声:“不必!公事公办,大家不错。”随即吩咐听差:“你去把乌先生的皮鞄拎进去。”

  林子祥老大过意不会,“令友乌先生在哪里?”他说:“我来替他赔个不是。”

  对这一点,胡雪岩倒是不反对,“应该我来赔。”说着,也出了花厅。

  林子祥跟在后面,走近侧门,不见乌先生的踪影,问起来才知道已回到百狮楼楼下了。

  结果还是将乌先生请了出来,林子祥再三致歉以后,方始辞去。

  面子是有了,里子却丢掉了。乌先生一再引咎自责,自嘲是“贼胆心虚”。

  螺蛳太太连番遭受挫折,神情沮丧。胡雪岩看在眼中,痛在心里,而且还有件事,不能不说,踌躇再四,方始出口。

  “还要凑点钱给仁和县。快过年了,仁和县还想添设几座粥厂,林子祥同我说,县里要我帮忙,我已经答应他了。”

  螺蛳太太先不作声,过了一会才问:“要多少?”

  “他要我捐一箱银子。我想──”

  “慢点!”螺蛳太太打断他的话问:“他说啥?‘一箱银子’?”

  “不错,他是说一箱银子。”

  “箱子有大有小,一箱是多少呢?”

  “是啊!”胡雪岩说:“当时我也觉得他的话很怪。”

  “大先生。”一直未曾开口的乌先生说:“请你把当时的情形,说一遍看。”

  “我来想想看。”

  胡雪岩思索当时交谈的经过,将记得起来的情形,都说了出来。一面回想,一面已渐有领悟。

  “莫非他在‘豁翎子’?”乌先生说。‘豁翎子’是杭州俗语,暗示之意。

  暗示什么呢?螺蛳太太明白了,“现在也还来得及。”她说:“趁早把林四老爷请了回来,请乌先生同他谈,打开天窗说亮话好了。”

  乌先生不作声,只看着胡雪岩,等候他的决定,而胡雪岩却只是摇头。

  “事情未见得有那么容易。箱子抬出去,中间要有一个地方能够耽搁,把东西掉包掉出来,做得不妥当,会闯大祸。”他停了一下,顿一顿足说:”算了!一切都是命。”

  这句话等于在濒临绝望深渊的螺蛳太太身后,重重地推了一把,也彷佛将她微若游丝的一线生机,操刀一割。从那一刻开始,她的神思开始有些恍惚了,但只有一件事,也是对一个人的记忆是清楚的,那就是朱宝如的老婆。

  “阿云,”她说:“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一口气咽不下,亘在喉咙口,我会发疯。我只有想到一件事,心里比较好过些,我要教那起黑心吞没我活命的东西,还狠得下心,到巡抚衙门去告密的人,一辈子会怕我。”

  阿云愕然,“怕点啥?”她怯怯地问。

  “怕我到阎罗大王那里告状告准了,无常鬼会来捉她。”

  “太太,你,”阿云急得流眼泪,“你莫非要寻死?”

  螺蛳太太不做声,慢慢地的闭上眼,嘴角挂着微笑,安详地睡着了。

  这一睡再没有醒了;事后检查,从“广济医院”梅藤更医生那里取来的一小瓶安神药,只剩了空瓶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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