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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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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就这一爵酒,就这片刻的功夫,她已脸泛春色,星眼微饧,那一份薄醉的娇慵,格外逗人绮思,荆轲吸了口气说,“我也醉了,心醉无已!” 夷姞恬适地靠着他的胸脯,一动都不想动,好久,她说:“轲!唱个歌替我醒酒,好不好?” “好是好,无如我一向眼高手低,久不唱了。” “你们卫国的人,不都善于歌谣吗?《卫风》的音节最美,你唱一曲我听!” “有了!”他突然想起,落魄邯郸道上,曾在旅舍中听任姜唱过《硕人》,歌声虽然遥远,却还依稀可忆。于是他喝口酒润一润喉,用匕箸敲击着酒爵,应节唱道: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音律的精细,自不必说;由于歌中灌注了深情,使夷姞更觉得绸缪宛转,十分动听。自然,她也明白歌词中对她的赞美。 “如何?”他问。 “好!” “何以奖赏?”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何?”说着,夷姞抛给他一朵极甜的娇笑和勾魂慑魄的一瞥。 “这不够!” “你还要什么?” “一切!”荆轲答道,“你今夜所能给我的一切!” “我的一切,在我心里早就都给你了!” “是的。我失言了。” “其实你不必开口提出什么要求。”夷姞轻声又说,“你今夜所希望得到的,我都会给你。” “那岂不叫我喜出望外?”荆轲笑着喝尽了一爵酒。 “今夜,是咱们最初的一夜,可也是最后的一夜,明天晚上,我不能在这里。” “唉!”荆轲黯然叹息:“最初也就是最后,可见人生短促!” “罚酒!”夷姞故意这样,要引去他的伤感,“有约在先,不准再说伤心的话。你违约了。” “该罚。”荆轲又满引一爵,喝得太急,呛了嗓子。 夷姞替他捶背揉胸,好半晌,他的气才顺了下来,于是她提出告诫:“你在路上可不准借酒浇愁,不醉不休。” “嗯。不会。” “此一去,我最不放心的是,没有个贴身的人照应你的起居。” “我不在乎。”荆轲夷然不以为意地,“频年飘泊,旅途中不致露宿,我就觉得很好了。而且,去日无多,起居琐事,有没有人照应,何足萦怀?” “话不是这么说,在我看,只要你在世一日,便一日不能没有人照应。” “有你这一句就够了。妹妹,”荆轲紧握着她的手说:“说实在的,我不放心的是你……” “不要再说了!”夷姞伸手掩住他的口,“你不放心我,我不放心你,怎么办呢?只好各人料理自己。记住我这句话!” “对!各人料理自己。好了,别后的一切,就在这句话中说开了;且顾今宵,‘与子同梦’!” 一场秋天的春梦,既凄凉,又旖旎! 第十二章 燕市平静如常,黎民百姓中,没有人知道一件关乎国家存亡的大事,已经发生。 只有西城的关吏,心知有异。前一天,他刚奉到严令:非执有新颁的关符,不准出城。而就在第二天一早,络绎不绝驶来了许多“路车”,驭者都持有东宫特颁,免予检查的符令,同时车帷遮得极其严密,所以不知道里面坐的是什么人?不过,可以料定必是贵人,因为“路车”是公卿大夫和将帅所用,装饰极其华美,只是那些原该插在车上的五光十色的旗帜,却都卷而未用,悄悄地验了关,直驶出城,一指往南。 往南不远,便是作为燕国京城南面屏障的易水。“路车”到此,都停了下来。车中贵人麻衣如雪,一个个都无笑容,默默地听从东宫执事的引导,上了渡船,冒着劲急的西风,往对岸驶去。 对岸有一片房屋,那是燕国专为招待过往宾客下榻之用的“传舍”;燕国赴秦的专使荆轲和秦舞阳,将从这里出发,循陆路西入咸阳。 白衣冠的贵人,以及不是贵人,而为荆轲好友的武平、高渐离、宋意,都早就到了“传舍”,他们是来送行的,但亦等于送葬,所以一律服孝,生离而兼死别,有着双重哀伤的心情,每一个人都是端然默坐,以致偌大一座厅中,静寂如死,偶尔听得有欷默之声,虽打破了死寂,却越发使人觉得心头沉重,郁愤难宜。 “来了!”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极轻,但没有一个人未曾听见。 于是大家一齐都站了起来,往厅后望去,厅后即临易水,再望过去,衰草黄尘,迢递直到天际,西风呼啸着卷过叶叶芦苇,催动拍岸的惊涛,摇晃着带来一艘特大的渡船,船中是荆轲、秦舞阳和太子丹。 白衣冠的宾客自动在岸上排成两列,俯首迎接致敬;东宫舍人亲自系好了船缆,搭好跳板,在太子丹引导之下,荆轲和秦舞阳都上了岸。他们的步伐,一个从容,一个轻捷,——轻捷的秦舞阳,双手捧一个封固严密而髹漆得十分光亮的木匣,那里面是樊於期的首级,背上斜背一个饰着美玉的长形锦匣,其中藏着督亢地图和徐夫人匕首,“有劳各位跋涉,心感不尽。”荆轲很恭敬地说,同时视线逐渐扫过所有的宾客,最后落在武平身上。武平已激动得无法抑制了,但是那肃穆庄严的气氛,对他是一种束缚,他无法越班出列,说他要说的话。 “荆卿!”早已退隐林泉,不问国事的太傅鞠武,颤巍巍地叫了一声,便禁不住老泪纵横,也无法再往下说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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