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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逐一寒暄,王鼎请他“升匟”——匟床的东首是首座,林少穆不肯,“犯官何能高踞上座?蒙中堂宠召,得陪末座,已是逾分。”他说:“朝廷的体制,不可不顾。”

  这话倒也是实情,翎顶辉煌的一二品大员,夹着个青衣小帽的客人,且是首座特客,确是有点不成体统;首县机警,便即建议:“请各位大人都换了便衣吧!衣冠饮宴,似乎也嫌拘束。”

  “这话说得是!”王鼎欣然赞许,“我们照办吧!”

  各人的亲随都带着衣包,于是纷纷更衣,重新逊让,林少穆却不过王鼎的坚持,到底升匟坐了首座。

  “中堂,”巡抚鄂容安含笑道:“把那个喜讯,奉告少穆先生吧!”

  “好!好!”王鼎转过脸来,“少穆,这一次河工,你策划周详,辛劳备至,厥功最伟;我特地专折入奏,请皇上加恩。前几天旨意到了,指定‘合龙之日开读’,自然是给你的恩典。伊犁之行,一定可免,开复原官,亦在意中。我先预贺了。”

  “不敢!”林则徐起身致谢:“都是中堂的栽培!”

  “那里的话,你帮了我这么一个大忙,我不知何以为谢。何敢贪天之功,说是我尽了什么力!”王鼎看着左右说:“我们先宣旨,后入席,今天要痛痛快快一醉!”

  听这一说,便有人抬过来一张香案,大家一齐起身,跪在香案前面;只有王鼎站在香案之后,从戈什哈手里接过密封的廷寄,端然肃立,然后用指甲挑开封口,抽出谕旨先看一遍。

  这一看,王鼎神色大变,目瞪口呆;突然间顿一顿脚,挤一挤眼睛,拿起袖子抹掉两滴老泪,颤声念道:

  * * *

  道光二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奉上谕:“林则徐于祥符塞决工竣之日,着仍遵照前旨,发往伊犁效力赎罪。钦此!”

  * * *

  等读完,王鼎已是涕泗横沱,摇摇欲倒。自巡抚以次的司道,无不惊愕失色;而林则徐却依然从容,望阙磕头谢恩。然后站起身来,疾趋到在喘息拭泪的王鼎面前,安慰他说:“中堂不必为我难过。能行万里路,亦是人生难得的际遇!”

  王鼎只是摇头不语,鄂容安便说:“少穆先生功在河南,我忝为河南的地方官,崇功报德,决难坐视。朝廷原有赎罪的功令,我们大家捐廉,请中堂领衔出奏,为少穆先生缴罚锾,免去此行。”

  “对!对!”朱襄紧接着附议,“我们拟个章程出来,集腋成裘,容易得很。”

  “多谢诸公盛意。雷霆雨露,皆出皇恩,我不敢也不愿逃罪。心领了!”说着,林则徐长揖致谢。

  于是庆功的宴会,变成伤别的苦酒,草草离筵、匆匆整装,林则徐当天就恢复了远戍的行程。七十五岁的王鼎,在这两个多月中为风雪所欺凌,体力大亏;加上这一番刺激,身心交疲,一下子病倒了。皇帝为酬谢他的辛劳,将他的“官衔”由太子太保晋为太子太师;又下诏,嘱他安心养病,缓程进京,等到身体复原,再销假办事。然而这些“恩典”,并不能安慰王鼎,尤其是回京之后,听人谈起林则徐有功而不能赎罪,完全是穆彰阿妒贤的奸恶用心使然,他看出皇帝色厉而内荏,一意在作辱国求和的打算,如果林则徐因为河工出力,得以免除遣戍的罪名,当然官复原职,仍以四品卿衔,发往浙江帮办军务,而有林则徐在,求和便不可能;彷佛南宋那样,有岳飞在,与金人谈和便不可能!“你就是秦桧!你就是严嵩!”回到军机的第一天,王鼎便指着穆彰阿骂,“妨贤害能,你是大清朝的罪人。”

  穆彰阿的涵养功夫到了家,笑着避了开去。“我上了折子荐林少穆。如今只有重用此人,为激励忠义之劝,国事才有可为。”王鼎对在军机处的地位,次于穆彰阿而高于自己的潘世恩说:“芝翁,回头召见,你得帮着我说话。”

  潘世恩号芝轩,秉持苏州人柔弱恭顺的性格,虽知王鼎是正论,却不愿得罪穆彰阿,所以支支吾吾地敷衍着。

  等到军机大臣循例全班晋见时,皇帝首先慰问王鼎;他磕头谢了恩,接着便说:“臣夙蒙天恩,位极人臣,今年七十有五,应该说是虽死无憾;但国事如此,臣实在死不瞑目。”

  “我知道你忠君爱国。”皇帝戚然说道:“夷人这样子肆无忌惮,真正可恨。总要靠你们群策群力、和衷共济,才能转危为安。”

  “圣谕极是!”王鼎提高了声音说:“只是佥壬在位,正人被斥,臣实不知如何始于国事有济?”

  “佥壬在位?”皇帝很注意地问:“谁是奸邪小人?你不妨指名参奏。”

  “穆彰阿!”

  皇帝一楞,脸色便不好看了。而穆彰阿却能声色不动,保持沉默,与王鼎的横眉怒目,成为一个极强烈的对比。

  “穆彰阿欺罔皇上,把持政事;凡所作为,令天下寒心。即如林则徐,臣奏留襄办河工,实心任事,艰苦备尝,将功原可折罪,而穆彰阿奏请仍照前旨遣戍。河南大小官员,听说此事,无不灰心。穆彰阿身为首辅,匡赞纶扉,有安天下之责,像这样的做法,足使人心涣散,天下解体。真秦桧、严嵩之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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