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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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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贞安排虎丘之游。 我们来了苏州,置业安居,还没好好瞧上一眼。只知城内河道,南北方向的有七条,东西方向的有十四条,一街一河,居民店铺,大都前门临街,后门临河建筑。粉墙照影,蠡窗映水。水巷中舟楫如梭,我们由小船载过海涌桥。 “相公,”素贞近乎取悦,“你可知虎丘如何得名?” “据说是丘如蹲虎,所以叫做虎丘。” “不呢,”她说,“千年以前吴王阖闾埋葬于此,三天后,白虎踞其上。等一阵,我们便可到主景,见一磐石如削,名千人石,便是吴王筑墓,恐机密外泄,将千名工匠骗上此石杀人灭口,血溅岩石,故呈赭色。” 许他听得衷诚悦服:“娘子真是有研究。” ——他怎知道,这根本是素贞的“经历”,而非“研究”。她什么没见过? 我忍俊。三人进大门,过桥过山,经憨憨泉、试剑石,到了真娘墓。 真娘倒为我所知。她才不过是唐代人,于我知识范围之内。她是一位名妓,不知道为了什么,自溢而亡,且葬于此,墓上遍植花卉,号称“花冢”——谁知她为什么而死?我忽然记得,在西湖,不是有苏小小的墓吗?看来这两座女人的墓,也是齐名。 过真娘墓,绕千人石右行,登五十三参,向东至小吴轩,轩前有望苏石,登台眺望,隐约可见苏州全貌。左边,便是虎丘剑池。“剑池”二字,乃前朝书法家颜真卿所书。 许仙着我等坐下歇息,取出一个小包。 他要素贞猜,小包中的是什么。 这种幼稚的玩意,只能欺哄那些长日在家中刺绣,倚闾望夫的女子吧。素贞一眼便看透,还猜呢? 难得她肯纾尊降贵,跟他来这玩意儿。真猜起来了。 “是……糕点。枣泥糕?” “不。”许仙摇头。 “糖?” “什么糖?” “啊,我猜对了!”素贞雀跃起来,“什么糖?松子糖?胡桃糖?花生糖?” 她猜的时候,一双明眸就如含糖地笑。轻锁着眉,细抿着嘴。专心致意地猜,好像这是她最伟大的基业。猜不中,再悉力以赴,好令对面的许仙狡狡一笑,头摇了又摇,洋洋自得。女人猜不中他手中的是啥?他很开心。太开心了:女人处于下风呀。 唉,这种场面我甚是不耐,终于忍不住,眼珠儿骨碌一转,叉了腰,横在许仙身前,我了如指掌地说: “相公手中的是粽子糖,我一早已知。” 素贞见我坏了她的好戏,瞪我一眼。对不起啊,我怎能够由明知假装作无知呢?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但这是多么的费力。我不知道何时是适当的一刻,我不够聪明。 我遂继续不可一世:“这粽子糖由玫瑰花、九支梅、绵白糖配成,造得粽子形状。又酥又松,包含甜、咸、酸各种味道。对不对?” 许仙见已真相大白,没奈何,半气半笑地拍我的头,捏我的面,说: “小青,我拿你没法。你太聪明了!哎!咬我?” 不知是因我过早揭盅,抑是许仙无意的举止。素贞木然:“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第二天,我很烦闷,无端地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发觉才不过午后。 汗濡黏腻的,我步进药栈,踏上台阶。 药栈是青石板地。在这另一个初夏时分,青石板更青,看上去也阴凉阴凉的。 我嗅到一片干的、羞怯的药香。 许仙背着我,打开其中一个乌木抽屉。那整幢的药柜,便是由无数小小的小小的黑棺构成,各自藏着植物的尸体,永生永世不会腐化作尘泥,植物比人高明多了。 他撮了一些不知是什么的草药,一丁点一丁点地堆放在龙飞凤舞的药方之旁。 颜色昏昏沉沉,味道浮浮荡荡。 药的芳香,人的病…… 一刹那间,魂儿飘渺四散。 他拈起一个蝉退,忽而抬头见到我。 许仙浅浅一笑,又低头专注撮药去。 见他垂眼的侧影,飘渺四散的魂儿,再也拾掇不全。 我上前,倚在柜台上,趁他不觉,痛快地看他。 “小青,”他无意地又抬头,“吃过中饭没有?” “没有。我不想吃。” “嗳,天气开始热了。”他说。然后他伸手把我黏腻在颈间的一小撮发丝拈开,“去洗脸吧,帮帮娘子的忙。不然她便生气。” “我很闷。” “快去,别孩子气。今天病人很多。” “我不是孩子!我很闷。我帮你撮药。” 我挤进柜台里去。挤进去。 “小青!”素贞唤。 总是这样,素贞不动声色地唤我。已经有三次。 我只好离开药栈,离开了那清清凉凉的青石板地。 挤进来难,要离开,一钻就钻出去了。 但我不乐意去帮她的忙。天天地治病处方,见到的尽是苦楚人脸,不快呻吟。 素贞权威地处理人间疾苦,从来不肯失手。她一天比一天更像人,更像“女人”了。脚踏实地,谨慎持家。每逢年节,又过得头头是道,皆大欢喜,赢尽亲疏远近的人心。 自她脱离魅艳的西湖夜月后,也就堕入尘网,真的,多像一个“女人”。 我还不是一个“女人”。 我有不可思议的不安定。 每当这不安定的情绪细啮心胸时,我难过得要在小小庭园中扭动身躯乱舞,来回发泄,我实在直立得太累了。 记得从前日子的逍遥,我没想过在药店中度过此生。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放任地乱舞着。旋身,裙裾轻掠花草,仰面迎着阳光——我没想过…… 泪流下来,不可自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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