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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寒纪(5)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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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里明明愤世的指出:“如果在‘伪君子’和‘真小人’之间必须选择一个的条件下要我选,我才“宁做真小人”,并不是一开始就以做“真小人”为职志。木令耆说我“不顾自己的尊严,牺牲君子尊严,披上殉道的斗篷”等话,倒是实情。我写《论牺牲自己的名誉去奋斗》一文,就特别点破这点。多少年来,在国民党堵塞每一种渠道的暴政下,大丈夫“没有正常的用武之地”,要想出头,难免要有一些世俗眼中的“花招”、个性、新闻性,但这些招数使出来,你就不可能有“正人君子”的“清望”形象了。施性忠明明是大丈夫,但他“牺牲自己的名誉去奋斗”下来,却被部分浅人以丑角、以卓别林视之,视正常为反常,这种代价,是我们志士仁人不得不付出的。木令耆说李敖“他身经百战之后,依然凛凛抖发英姿”,正因为我们有“不顾自己的尊严,牺牲君子尊严,披上殉道的斗篷”的气魄,我们才能一战再战、拆穿伪君子啊!木令耆说:“李敖的成功,是他有脱离悲剧的能力。他能转悲为喜,他成为一个喜剧人物,而不是小喜剧,是莎士比亚的大型喜剧人物。”“王尚义呢?他是希腊古典悲剧人物。” “这两人处在同一个时代,一个灭亡,一个出头。”是真的。王尚义的悲剧,乃在他根本就是一个“软性人物”、一个弱者。 但我永远不明白,这么善良、这么有才华的青年人,为什么不把自己打造成男子汉,而要变嗓成娘娘腔,最后肝癌上身、憔悴以死?为什么死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为什么“软性”的不是敌人,而是我们?王尚义全错了,他在“一个时代”里,完全做错了表现。——在“一个时代”里,只该有一种表现,那就是战斗的表现、男子汉的表现、把敌人打得哇哇叫的表现。可惜王尚义不懂这些。从这些阳刚的角度看,王尚义的早夭,无宁对他是好的,否则他活得愈久,就愈可能沦为“男琼瑶”,这样多要命!王尚义死后多年,我感而有诗如下: 又信基督又信佛,口似黄连心似婆,自古失败在尝试,可知传法有果陀? 自信颇能道出王尚义的悲剧所在。王尚义虽然多愁善感,但笑起来,却也爽朗得很,毫无保留。不过我有一次看到他的笑中带苦。一天我们两人在杭州南路午饭,店中收音机播出新上市的歌曲《小桃红》,歌声中“叫一声小桃红……就使我想起从前”几句,回肠荡气,哀婉动听,王尚义若有所思,一再为之击节,没过几天,就传出他得了肝癌,不久就死了。 台大同学中,有一人值得特别一提,就是施启扬。施启扬是我台中一中高一同班,到台大后,来往不断,相处甚得,甚至一起伪造文书,帮盂大中逃避兵役呢。我的大学毕业论文题目是《夫妻同体主义下的宋代婚姻的无效撤销解消及其效力与手续》,写作过程中,因为牵涉到中国法制史,特别到法学院找材料。施启扬陪我,拜访了戴炎辉教授。后来我发现原来戴炎辉的著作,多是抄袭日本学者仁井田升的,特别告诉了施启扬,他大吃一惊。那时他也研究中国法制史,可是法学院的仁井田升及其他有关法制史的著作,都被戴炎辉借走,别人都无法看到,他乃向我借去不少。施启扬在一九五八年毕业于台大法律系法学组,并以第一名考入台大法律研究所,同年十月又考上高考状元。论者以为施启扬一定非常用功,其实不然。事实上,他是一个考试匠。他所知不多,但有本领在考场一小时内,用他清楚端秀的写字,把所知发挥得淋漓尽致。因此在“考工记”上,占了大便宜。他平时在宿舍不是最用功的,玩牌时间很多。他的天资也不高,悟性尤差。有一天在我宿舍,和孟大中等看漫画,别人一看就笑了,他却看不懂。一九六一年年底,我在文星开始兴风作浪。后来施启扬退伍,时相过从,他的法制史研究几乎全靠我提供资料。他出国后,为《文星》写过一篇稿子——《从歌德学院到海德堡大学》。并写信来,提到德国学生为争言论自由举行示威,他“也跑去凑热闹”之事,可以看出施启扬的热情一面。在他留学期间,发生了彭明敏、谢聪敏、魏廷朝被捕案,这案当事人是他的老师和同班同学,听说他曾写信回来向台湾当局抗议。五年以后他回台,与我来往较多。到了第二年,一九六八年,他跟国民党当局的情况开始变化,他做了国际关系研究所副研究员,兼任国民党中央设计考核委员会委员。这年五月十三日,他打电话告诉我,说看到四月二十三日的香港《大公报》,有张其义写的专栏文字,标题是《台湾的“文星集团”事件》,可看出中共方面如何看文星被封,请我注意。这时他日渐“归正”,我则性文星已垮,处境日恶。这年十月二十八日,他和李钟桂在台北中山堂光复厅结婚,由国际关系研究所主任吴俊才证婚,在所有他的外省同学中,只请了我一人。施启扬结婚后,夫妻两人,相激相荡,求仕之心愈浓、物欲也愈强。有一次我卖了一套《古今图书集成》给国际关系研究所,他居然从中要了我的红包!那是一九六九年一月二十六日,红包是当时价值新台市两千八百元的《社会科学国际百科全书》(The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the Social Sciences),虹桥书店翻印的,原版要当时美金五百四十元。为了使《古今图书集成》顺利卖成,我送他了,但是心里一直觉得不是味道。因为书是我直接写信给吴俊才老师卖成的,施启扬实在没有拦腰打劫的道理。我回想起他回台时一直表示羡慕我有小汽车的事,我想这位老朋友一定穷疯了。有一次,有外国友人向我要台湾钳制言论自由的法令,为了使译名准确的出自法律行家之手,我到施启扬家,请他代译成英文。他犹豫了一阵,慢慢翻译出来。为了使他安心,我机警的当场照他的译稿抄了一份,不带他的笔迹出门。不料到了门口,他忽然冒出了一句话,他说:“李敖兄啊,也该为政府留点余地啊!”我听了,大吃一惊,我所认识的施启扬怎么说出这种话!我心里想,这位者兄大概跟国民党搭线搭得有眉目了。我很不高兴,义形于色,说:“启扬啊,这样的政府,它给我这种人留了什么余地呢?,,从此以后,我就没再见过他了。后来在我坐牢五年八个月期间,施启扬已全面国民党走狗化,官愈做愈大。一九八一年八月十日,我第二次政治犯人狱半年,这案子表面上是萧孟能告我,骨子里却是王升等政治力量介入整我。我出狱后当天,即揭发狱政黑暗,终于促使了李元簇的下台,阴错阳差的,施启扬反倒成了受益人一一升任法务部长。施启扬的升任部长,基本原因,是他深知为官之道,为人全无锋芒与野心,又具有“崔苔蔷”(吹牛、台湾人、青年人)的条件,且是外省人的女婿、德国的博士,自是国民党提拔的最佳样板。事实上,他的本质是十足的官僚,胆小怕事,但求做官,其他推托。他在法务部长任内,我写过几封信指责司法与狱政黑暗,不但寄给他,并且一一公开发表。他除了请老同学程国强回我一次电话外,一直龟缩不理。这时候的施启扬,早已不是当年的施启扬了,他一心做官,眼里早已没有老同学了。在做官的热中下,他曲学阿世,一路朝所学和所用变成两截的绝路走去。为了取媚当道,今天他搞出刑法修正案来保护元首、明天宣称长期戒严合法来维系政权;今天重申此时此地不宜组党来一党专政、明天声言调查局绝不会监听立委电话来掩护“锦衣卫”;今天表示台湾没有政治犯来歪曲事实、明天又大兴土木盖新监所来躁蹭人权……这样一个高级知识分子的为了做官,自我作践,真太令人寒心了。回想施启扬当年,在大学生李敖公开写文章给雷震《自由中国》半月刊的时候,他也匿名“扬正民”,写《一个大学生的信念与看法》,投稿给《自由中国》,并偷偷去造访雷震,可见当年的施启扬,尚不失其真诚的一面。但是曾几何时,人就变了,变成了官场中人,丑陋不堪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多年以前,有一次施启扬跟我聊天,谈到老学弟朱石炎。他说:“朱石炎是司法界一个很正直的人,是不肯同流合污的,但是如果你把‘为了国家’等大帽子来说动他,他也会糊里糊涂一起做同流合污的事。”如今施启扬变了,但他的本质又不是什么坏人,难道这种变化,是被国民党套上“为了国家”等大帽子吗?我但愿如此。 台大外系老师中,有一入值得特别一提,就是台静农。我在历史系的时候,他是中文系主任,他没教过我,但在我穷困时,一九五七年出售家藏书版《资治通鉴》、《昭明文选》、《三迁志》等书,他曾帮过我大忙,到我宿舍来看我,我一直感念他。一九六三年我在《文星》写文章攻击台大文学院,也攻击到中文系,我本以为中文系的腐化,乃是台静农被“挟持”、不能脱身的结果,后来想起,这是我淆于感情所做的错误判断。其实,腐化的真正原因,台静农就是祸首。此公青年时代,跟鲁迅搞未名社,倡新文学、坐;日监狱,不无知识分子的伟大怀抱与气概。可是到台湾后,四十多年下来,他表现的,是逃避现实,整天教书以外,搞的是饮酒、刻印、写毛笔字。他的学术著作,极为可怜,只有一本《静农论文集》而已,还是八十岁时台大中文系为他印的,问他为什么如此疏于出版论著,他的答复竟是:“我不在乎。”我把这本论文集统计了一下,发现全书四百七十五页、写作时间长达五十五年、篇数只有二十五篇、每年写八页半、每天写0·0二三页。每页八百四十字,即每天写十九个字。统计之下,原来台静农每天只写十九个字,便成了大学者!自大陆而渡海,可以在这岛上风光通吃四十多年,这不是笑谭吗?四十多年光凭诗酒毛笔字自娱(实乃自“误”),就可变为清流、变为贤者、变为学人、变为知识分子的典范,受人尊敬,这个岛知识分子标准的乱来,由此可见活证。如果台静农志在逃世,也要逃得像个样子,但他在一九八四年与梁实秋同上台受国民党颁“国家文艺奖特别贡献奖”;一九八五年又与日本人字野精一同上台受国民党颁“行政院文化奖”……老而贪鄙,无聊一至于斯。至于用毛笔字“恭录总统蒋公”言论,更是无耻之极了。杨牧等糊涂人,在报上推崇他“有知识分子的耿直与狷介”,哪有“耿直与狷介”的人拍蒋介石马屁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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