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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寒纪(6)


  林文月在报上回忆台大中文系自台静农以下交谊活动,全篇都是滥情之作。其实台大中文系教授都是一堆酸文人,学阀中之酸者也!当年这群教授意淫美人儿林文月,颇有争风吃醋味道。除林文月外,亦惟女弟子是尚。一九六一年度中文系五名助教清一色是女生,可以概见。经我写文章揭发,才有男生当助教。林文月风华绝代,当年以台大校花闻,二十多年后,在一喜宴上与她同桌,胡茵梦在旁,大胡茵梦二十多岁的校花,为之失色。如今十八年下来,胡茵梦也风华不再,前后美人儿,都以“终老”下场,亦可哀也。

  我离台大多年后,陈依玫访问我,我对她说:“陆游的诗说:‘欲求灵药换凡骨,先挽天河洗俗情。’我在整个大学时代,都在努力又洗又换,我做得永远使我不满意。你问如果我现在是个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不知将如何安排这四年。我想,如果时光倒流,我大可不必在大学过这四年,我觉得从大学中‘换凡骨’、‘洗俗情’反倒过慢,慢得使自己不满意,感到浪费过多,大学中除非有启发性的师友,否则效果不如休学自修。但是启发性的师友太少了。我活到今天,从自己困学得来的自修成绩,远超过师友的切磋之益。沙特不同人论学,只是自己做学问,他的学问已经无须外求,我也是如此。我在大学四年中,好像师友跟我,变成只是情感上的交流,而非知识上的共进。我念书,我做学问,都是‘单干户’,和他们不相干,我的一切几乎都来自书本,而不是来自师友的启发。”“假设我是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如何安排这四年,不如假设我魂归那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如何挖掉那四年!

  真的,我真的不想回到那段大学生活,如果我重活一次,我对我全部的学生时代,都愿意挖去,我并不留恋。我觉得学校是一个断丧性灵的地方,对愈有天才的人,断丧得愈厉害。

  萧伯纳说他不愿再假设回到学校重温学生生活,就好像囚犯不愿再假设回到监狱重温坐牢生活一样。对我来说,几乎也是如此。”

  历史系四年中,跟我关系最深的女朋友是“罗”。在那种时代,恋爱环境颇为艰苦,连到旅馆开房间都要被警察查,可见国民党政府的专制扰民。袁方《记者生涯》书中记有蒋介石都关注到基隆男女教员开房间的事,可见此风之渐,原自上起。后来我和庄因等合祖了一间小房,有时和“罗”两人在一起,并在一九五六年十月十五日这天“情归不处”(我不再是处男,她也不再是处女了)。当时我二十一岁,正在历史系念二年级。在那个年代台北有公共浴池,内有房间,似乎未闻警察去查,我们提心吊胆的去过一次,性交、戏水,洗得好痛快。我和“罗”的恋爱,遭到她家人的激烈反对,她母亲罗老太太甚至到了一面用筷子杵着碗里的元宵,一面歇斯底里叫着“李敖,李敖早死!李敖短命”的程度,这种虔诚的基督教徒的水准,我至今犹有余憾。在“罗”离去以后,我花了半年时间用日记勉励我自己,但是,过多的日记其实活像理学家与宗教家们的内省功夫,这种功夫一个人做尚可,可是一与人接触,便败相毕露、犯错累累,晚上在日记上自责,第二天一出了门,又复失控。如此周而复始,实在无效而且累人,因此,我就决定停写了。这次记日记的经验,使我此生很少做长篇的自省式的日记。我认为二省吾身也好、五省吾身也罢,都要有临场的可行性才算,而自省式的日记一如军校练兵,上了战场能否打胜仗,还要看实际才行。

  我在台大送报期间,每大骑脚踏车到馆前路,以现金批报,然后转回来。有一大路过博爱路,在照相馆的橱窗里,看到“檀岛水仙花后”吴兆云的照片,很为照片着迷,前后去看过好多次。后来发现我年纪愈大,愈有这种轻微的“画像恋”(iconolagnia)的倾向,喜欢看我所选出的美女图片,尤其裸体的,只是我选出的标准极严、极为挑剔,所以虽搜集了大量照片,可是看中的却千百不得一。“文星”后期,林海音到我家来,听说我雅好此道,送了几张她眼中的美女图片,她一走,我就给撕了丢到垃圾堆去了,原因无他,审美标准不同故也。照英国埃利斯(Havelock Ellis)《性心理学》(Psychology of sex)的说法,“画像恋”的大类是“性景恋”(scoptophilia或mixoscopia),就是喜欢窥探性的情景、看黄色书看、看春宫画、小电影之类,我亦顾而乐之。一般普通的表现是搜集明星照片、海报,或到电影院看莱奥纳多,所以此道人人都难免,只是程度深浅标准高下而已。除了“画像恋”的癖好外,我在台大,有一次经过延平北路,在一家服装店的橱窗里,看了一个舶来品的塑料材料(?)的模特儿,造型、表情、姿势、身材,皆属极品,我看呆了,后来又去过几次,留连不已。台湾一般百货公司或服装店所有的模特儿都是本土制的,都土头土脑,不好看,可是当年延平北路那一个模特儿却完全不同,我怀疑我又叫能有轻微的“雕像恋”(pygmalionism)的倾向,可惜我不是艺术家,否则我也许会像那位古希腊雕塑家一样,迷恋上自己创造出来的美女呢。古书《闻奇录》记唐朝进士赵颜有“画像恋”,对一画中美女神往不止,画工说:“余神画也,以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昼夜不歇,即必应之。”赵颜遂叫“真真”叫了一百天,画中人真活起来了,这是“画像恋”转出的白日梦,我无此福气也。古书《王子年抬遗记》记刘备有“雕像恋”,他的甘皇后十八岁,漂亮无比,但刘备和她做爱时,却要旁边一个高三尺的玉雕美人陪着,刘备“昼则讲说军谋,夕则拥后而玩玉人”,可见刘备是“雕像恋”同志也。

  如此这般的“雕像恋”后四十年,我在东森电视台做“李敖黑白讲”节目,访问了“情趣商店”,老板拿出“吹气娃娃”展示,并说如果有资本支援,他们可做出与真人一样的硅胶美女,长相、身材、尺寸等等都可任君选择。我在电视节目中特别提到古书《中西纪事》的记录,这书记清朝人看到洋人能“刻物为裸妇人,肌肤骸骨,耳目齿舌阴窍,无一不具。初折叠如衣服,以气吹之,则柔软温暖如美人,可拥以交接,如入道。其巧而丧心如此”。我说这一有趣的见闻,可见清朝时代就有这种可以跟“它”性交的“吹气娃娃”了,今天“吹气娃娃”的最大缺点是不迫真、不好用、不舒服,如果现代科技可以完全做出和真人一样逼真、好用、舒服的硅胶美人出来,不但身上有声光化电配备,且具松紧、润滑、颤动、吐纳效果,一应俱全。或燕瘦、或环肥、或海伦、或玛丹娜……任君择之,并可照你提供的照片订做一个,这岂不比真人更少麻烦?陈水扁若开一“台北市硅胶美人妓女户”,岂不比真妓女更经济、卫生、安全、人道?并且永远不会抗议呢。以上意见,我从不认为是开玩笑或狂想曲,而是我很认真的建议,当然,为了不歧视女性,“硅胶裸男”亦照样可大量制造,只要别像李敖就好啦。我在电视节目中展示情趣商店做的dildo(即郭先生、角先生、假鸡巴、人工阴茎),技术之高,已全然拟人化,并且比真人还理想呢。真人纵大淫棍,一连两次,也会“指头儿消乏”;纵威而钢,一连两次也会,“哲人其萎”,但“硅胶裸男”却用之则行、舍之则藏、阳道永壮、青春不老,岂不更理想中用?若说硅胶不是真人,和“它”性交会有心理障碍,此真浅人之论,人生真伪,只在幻想力丰不丰富、只在一念之转。若说面对真人才有情调,也是胡说。妓院中有妓女一边接客一边同隔壁也在接客的妓女聊天之事,也有大喊“卡经!卡经!”(闽南话“快!快!”)者,是真人又怎样,又何情调之有?结论是恋真人固是人之大欲,但“硅胶雕像恋,,在现代科技效果下,虚拟幻境、上情下达,亦足多者。这种发现与真话,只有李敖说得出来并说得头头是道、有益众生。“画像恋”万岁!“雕像恋”万岁!“硅胶雕像恋”更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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