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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天是十月一日。明天学校就要开学了。这个晚上显得多么乱,又多么静!多么沉寂,又多么兴奋啊!夜晚的校园显得空旷得多了。可是学生们心里,七上八下的许多新计划,新打算,新感触正是挤得塞也塞不下,捺也捺不住了。
  人与人之间是有许多不同的,无论性情,气质,或是观念,办法,比如说这样一个兴奋的夜晚,有的人心跳得仿佛到了喉咙上面,满腔杂乱的情绪,说是因为离家远,心事多,难过罢?不对。因为又开学了,这种艰难的日子里,居然又有一年求学的环境或是离毕业又接近一年了。是喜欢罢?也不对。这样的人便如沈蒹、沈葭姐妹,她们明天起就都是四年级学生了。姐姐沈蒹学历史,妹妹沈葭学经济。她俩个在城郊有家,今天下午才乱哄哄地搬到学校里来。看看那光光的木板床,空着,心上便又是新鲜,又是寒冷。姐妹俩,赶紧把行李打开铺上,这才好过一点。看屋子里墙角上都是灰。墙上光秃秃地,想起家里墙上电影明星“罗勃泰勒”及“秀兰邓波儿”的相片也忘了带来,马上又愁起来了。既不知道同屋住的将是谁,院子里又静。悄悄地,好不凄凉!大概大家都出去玩去了。姐妹俩彼此看看不知做什么好,摊开书念罢,不但念不下去,简直不像那么一回事。动手收拾房间罢,才从家里来,收拾房间的技术又退化多了。并且为了明天开学,离家时太兴奋了一点,此刻也太乏。姐妹俩个谈谈罢,谁也没有一句话好说。这样再呆下去,非相抱痛哭一场心上不能畅快。她们想:“非找一个地方热闹一下‘换换脑筋’不可!”“换换脑筋”是她们的口头禅。她俩个是最不肯“伤脑筋”的。一遇见麻烦费思索的事时,她们就说:“与其‘伤脑筋’干嘛不去‘换换脑筋’呢?”这时妹妹忽然想起今天南屏电影院演“乐园思凡”,是查尔斯鲍育演的。有一次她听见一个男同学叫做朱石樵的告诉过她说,这个查尔斯鲍育竟要比罗勃泰勒还要好。便提议道:“姐姐!咱们看电影去罢!我心好乱!我好心慌呵!”姐姐也正茫然没有主意。好在电影院是去惯了的地方,去那里至少没有错。姐妹俩就看电影去了。这时距她们来校尚不足半小时。她们走到门口,心上便轻松多了。姐姐问:“葭,看那一家?什么片子?”妹妹快乐地说:“南屏!看沙尔斯鲍洼依爱!”她正确地读出这明星的法文名宇。这时去看电影虽说太早,可是在路上可以一路吃零食,这也是个消磨时间的好办法。她们可以不愁了。
  女学生们是住在昆华中学南院的。南院、北院,两座宿舍都是向昆华中学借来的。两院隔了大西门里的文林街相对着。北院是一个大操场。另外是一年级男生及一部分教职员宿舍。北院背后便紧靠了城墙根。城外就是新校舍。新校舍又跨着围绕城外一周的环城马路,成了南、北两区。为了沟通这两块校园,也为了警报时附近居民疏散方便,特别把城墙拆了一截成了个通道。这里灰黑的城墙中包了深红色的土。像是包了蔻蔻奶油的蛋糕。城墙缺口范围了城外一片山景和青葱的林木,真是美丽极了。这通道是在南北院住的人去新校舍必经之路。学生自己把所有校舍全算作城外。把看电影、买东西的繁华区域,甚至往东往南走一条街全算做进城。新舍距南院这么近,又全算了城外,可是沈蒹、沈葭姐妹还觉得城里近,新舍远。也许是新舍到底是个新地方罢?她们确实有“日近长安远”的感觉。无论如何她们总算进城去了。她们用电影驱走了心上不宁静的感觉。
  城墙缺口外边,新舍男生宿舍里就住着朱石樵,他的性格确实有点古怪。他对付这么一个开学前夜的方法便与沈氏姐妹大不同了。他想到明天开学了,他心倒平静下来。他暑假中“用功”太多了,许多问题在心上解不开。他的用功是思索。他是真正“思而不学则殆。”他也是历史系的,比沈蒹低一年级。他的分数比沈蒹可差多了。沈蒹的笔记是他看不起的,可是沈蒹考试时光看笔记便可以考在他一二十分之前。他今夜想:“明天可开学了!这才能省点我的事,光是上上班,听听讲。可是开学又是什么注册,选课,改系签字!白费好几天的时候!”他看不下许多人兴奋的样子。他在屋里间坐了许久,听见有人走来,便从那边的门出去了。他走出新舍后门,走到了小土山上。太阳已下山了。正是雨季末尾昆明郊外最美丽的时候。这年青的思想家便坐在一个坟头上,一只手托了他过份大的头颅,思索起来。思索些什么,谁也无从臆测。
  夜来了,黑暗的一片里,忽然有了光。新舍电灯亮了。就在那长排的宿舍之中,第十八号宿舍外,有一个走动的人影。这些宿舍全是长形直甬道似的茅草房子,两端开门,两边开窗。十八号是东西横着的一幢宿舍。黄澄澄的一片灯光直泻出来,照在门外地上,成了一块长方形明亮的地方。门口两边那里有一片小花圃。那一个走动的人影走到门口便停住了。他的身材不高,小孩气的动作,笑着的脸,一只手还在整理衣裳,他眼看了地上的美人蕉说:“取歪!我都完了事又来了。老太爷!作不完的拿到茶馆去干成不成?”屋里出了回声:“稍微等一下就完,你瞧我的美人蕉够多好!”
  门口这一畦地上掺杂地种着美人蕉、蝴蝶花,也有西红柿和红辣椒。这块原来是菜园的地方,土地是十分肥美的。如果不去管他,莠草凭了亚热带的风,直可以长到一人多高!如果肯用一点心,那么一片好花圃或是一季菜蔬是不用费事就可有的。新舍每一幢长形茅草房子要住四十个人的。双层床密密地排在那儿将将一边可排十个。四十个人里总不短几个爱好花木,手脚勤快的人,所以这三十多幢宿舍每幢门口都还弄得像样,只是作风不同而已。十八号宿舍门口的果蔬,花草皆长得像一回事,也栽得齐整,过路的人只要肯留心必可知道这宿舍里定住着一个勤快、健康、刚强、有耐心,也有趣味的青年人。
  现在蝴蝶花已过时了。美人蕉倒还不寂寞。若不是保护得好,这一片难得留住一半。就是这样还不免有许多花瓣儿已生黑渍了。门口这一个看了一回花,顺手就摘下一朵,一边往胸襟上插,一边说:“取歪!你到底是想喝水去不喝?要是不想,干脆说句明白话,我自己走了。”
  “你不是才来两趟么?总要三顾茅庐才能请得出名角儿来。”屋里那一个说:“白莲教又独自个跑出去了,你要是不等我,我也只好今天不喝水了。”
  外面这个一听白莲教又走了,他本来簪上了一朵大红花就怕这外号白莲教的朱石樵看见奚落他的,这下子胆子大了。他问:“朱石樵什么时候出去的?你怎么知道是独自一个?”
  “我们几个人才一进屋,那也就是一个多钟头的事,看见他从那一头门里出去了。后来他们各人去玩了我这才做活。”
  “取歪,又是做活计,大姑娘似的。出来看看这儿罢!我又请下你一个女儿来了。”这一句话屋里的那一个听了才真着了急,赶出来看,他手中正补着的袜子还套在左手上,一根针被线系着在下面悠荡,一闪一闪地。原来,他在补袜子哪。他看见这一个叫做童孝贤的把他的花又摘了一朵下来,他就说:“小童!昨天才告诉你花儿不能再摘了,现在代表三十三天的三十三朵花又叫你摘下一朵儿来,成了三十二朵,算是怎么说呢?”童孝贤永远是笑的,他说:“跟白莲教住在一块儿已经有了点邪气了。什么三十三天?你听着,你宴夫子名叫取中,依我们山东话‘中’就是可以的意思,取中就是请摘花,我便采一朵。可是我有时喊你取歪,就是因为你老折磨我。我就要罚你。我一喊取歪,就要罚一朵。现在……”
  宴取中不及童孝贤手快,早又被他采下一朵。他接着说:“所以你要我等,我每喊一声不论取中或取歪,我全等于向你声明取了一朵。”
  “现在剩了三十一朵了。”宴取中说。
  “正好!明天十月一号开学。十月大,我一天一朵!总比叫他们枯死了强,反正花过不去下一月。”
  宴取中是个直爽人,岁数也比这童孝贤大些。他生长东北。祖上是河北省人。在北平读的中学,一口纯正中听的北平话。身材高大,气色健康。他诚然十分爱花,可是他就有这么一个脾气,花在地上长着的时候他尽力爱护,并为他们起了各种名字。一片花圃便是他的一个家庭,一团骨肉,在这里他寄上了无限乡思。可是一旦花摘下了。他便把这些想法都收拾起来,只去照顾他那些所生长在土上的。他是过去的事决不追究,人事已尽的憾事决不伤感。他也是“不伤脑筋”的,他常说:“决不伤那无味的脑筋。”他待人极其周到。这小童孝贤更为他所爱。他见童孝贤把第一朵花簪在制服上左胸口袋上,便把左手上套着的袜子取下来,将这第一朵花拿在手里,又把小童已带好的那一朵摘下来一并捏紧,俯下身去为他插好。他自己知道对于已经摘下来的花他尚不及小童有情。他说:“什么取中,取歪的。别找白莲教听见笑话你了。撇开你那不通的‘二难题’罢,你去年逻辑才考六十六分。我还记得呢!走,喝茶去!”他顺手把未补完的袜子绕成一个球,向屋内床上一扔,就同童孝贤走了。
  他们转过一排树,沿了小河边一条小径向校门走去。这里是没有路灯的,草径黑暗一片。而他们却熟悉得像有夜明眼一样,让开了路上的老树根,蔓草,走上大路,出了校门。
  “大宴,”童孝贤说:“人就不应该在上帝所给他的东西之外再添上些什么。其实人除了烦恼之外,又何曾添上过什么呢?”
  “不过据我看来,上帝并未给人类去添什么的力量。到现在为止,世界上所有的东西还是和创世纪时一样。”
  “别找岔儿,”小童笑了。“我是说你不必穿袜子。人凭空把上帝安排好了的世界改了样子。这改变就是文明。文明给你的是什么?是身体要求的物质环境,同心力要求的知识。这两件都是痛苦的来源!你要穿袜子,还要补袜子,又要买袜子,又要挣钱买袜子,别人又要织袜子换钱,妈呀!你看我,到了昆明就没有穿过袜子,先是为了游泳方便,后来是雨季来了到处找不到干地。现在是得到解脱!这就是我进化的三部曲!昆明是比较接近上帝的地方,才一年我已经懂得了这许多,将来我还要到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
  “你确实懂得了不少。”宴取中说,他心上又笑他,又喜欢他:“可是上帝不见得懂得你。也许他还要给你不少钉子碰!我觉得如果有上帝的话,他并不是造了个世界就走开了。他一直在造。他先造了人,又假手于人来造。至少,我们在按捺不住那一点知识欲同创造欲时,是可以感觉到上帝力量之存在了。我们的一切都恰巧与他的定范相合。我们的挫折,与因挫折而改变的结果也是他那个大本子上早写好了的。我们要是有了开倒车的念头,就是个逃学的孩子。也许又正是他挑选出来加以惩罚以警戒别人的人。不过……”他说到这里,看了童孝贤一眼,童孝贤正仔细听着,“不过这个话我说远了。当然不见得不穿袜子就是开倒车。事情并不这么简单。”宴取中到底大了几岁,他代童孝贤想了一下,才加上这么一句。
  童孝贤却不让他:“那么你是喜欢束缚?生活中每一小节你都要在上面花一点精神?头上能顶上些什么便顶上些一种叫做帽子的东西。身上能添点麻烦便也赶忙添上?各种带子、衣服,里里外外的,见到人要招呼寒暄,感情要受支配,一举一动全在一定的格式内走!不敢出去一步,像裤子扣儿似的少扣一个也不成?这也是上帝的旨意?”
  “上帝的旨意!”宴取中变严肃了。“是个好名词!上帝只给了旨意不曾规定细则。我相信,我们从人情中体会出来的道理是履行上帝的旨意最可靠,最捷近的路。因为人情是上帝亲手造的。许多人们最后演化出来的繁文缛节原是为了显示或装饰人情的,闹得后来喧宾夺主,人们舍本逐末,不谈人性,只讲究仪式了。这个原本是错的。然而因此便把文明的功绩一笔抹杀也不公平。现在把这个与快乐痛苦连在一起说,因为你的话不结在快乐和痛苦上是不肯罢休的。我想一个彬彬有礼的社会是较一个杂乱无则的社会容易处些,也和睦快乐些,因为人情究竟是相差不多的。依了人情行事是会使最大多数的人快乐的。你也不见得真会到什么更接近上帝的地方去。人家若是真心对你好你也会希望他见面时招呼你一下。不是一低头过去。这是坏事吗?”
  “那么顺从大自然是错了?怎么从卢梭,沙多勃易盎起人家也喊了那么些年回到自然去呢?”童孝贤这回是认真的问。
  “顺从自然,就是要你乖乖地做人!用一切新方法求更新一步的进步!有了电灯便用电灯光来作事,有了氦气,就用氦气来做高空气球!因为一切都是顺了自然才有的。到了今天,要想不穿衣服,茹毛饮血倒是违反自然了。你的态度叫做矫情。这是危险的不安定的情绪的来源。会叫一个活泼好动的心灵走到牛角尖去转不过身来!矫情是不对的。那多少带点意气用事。人时时应当查考他自己的思想是否转动自如,而不受任何压力?如果有不能考虑,或不堪考虑时,便是离开正道了,需要清醒,赶紧寻路回来!有人说跳崖,投海的人全是犯罪而不自知。所谓一时心窄也就是矫情的意思。如果在他那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先把头向四周自由转动一下,他必可想得开了。我们另外一方面尊敬那些从容就义的先烈,志士,与义无反顾的沙场英魂。他们也是死,而他们死时是四面八方都想到了。只有死是正路才死的,是从容死的。还有一种死,英雄是英雄些,如同太史公笔下的任侠之士,与常提到的溺死桥下的,所谓尾生之情的故事的主人翁,便属于这一类。他们作人情之事,做过火儿了,也是矫情的一种。这一点我的话就刻薄了。”
  “然而英雄,侠客,诗人,也都有大过人的地方!”小童也严肃了。“一件东西的美,就在他所夸张表现的一点情绪上!希腊那些半人半神的英雄们就叫人不由得地景仰。叫人觉得是空中的神像,不是可以肩称论的凡人。我们用情时也夸张一下,这不能就说是矫情。总之,你是凡人,我是诗人!你补袜子,我不穿袜子。”他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其实他永远也不会是诗人。他只是个顽皮的小弟弟。他今年将是二年级生了,大宴比他高两班。他学生物,大宴学心理。他才十九岁,聪明,也用功,他就是喜欢在大宴面前找岔儿抬杠,他也因抬杠知道了不少学识。大宴也喜欢他的思想怪快捷的,也常认真地和他辩,不过辩到要紧关头,这童孝贤又常常忘了是说什么反去招惹些别的话题去了。
  大宴现在听到他引到这种过于人情的辉煌的人格上来,也顺从了他的话说:“夸张几乎是艺术所必需的。然而我们要把对夸张的需求也要算在天赋人情之内。我们谈的是生活,一句老话‘人情!’‘圣人者’也不过是‘人情之至也。’就是把‘人情’两个字作得最到家,并不是到了家,又从后门冲出去。”
  童孝贤此时早已不听他的了。因为他们出了校门顺了公路往西走已到了凤翥街北口。这里一路都是茶馆。小童早看见一家沈氏茶馆里坐了几个熟朋友喊了一声就往里跑。在茶馆里高谈阔论的很少。这几乎成为一种风气。在茶馆中要不就看书作功课,若是谈天只能闲谈些见闻,不好意思辨什么道理,所以大宴要赶忙结束这一路说来的话,而小童已冲进茶馆里笑语一片了。大宴也笑着跟进去。
  学生们坐茶馆已经成了习惯。为了新舍饮水不便,宿舍灯少床多,又无桌椅。图书馆内一面是地方少,时间限制,——凭良心说人家馆员可够辛苦了。早上、下午、晚上都开,还能不叫人家吃饭吗?——或是太拘束了,他们都愿意用一点点钱买一点时间,在这里念书,或休息。这一带茶馆原来都是走沙
  朗、富民一带贩夫,马夫,赶集的小商人们坐的,现在已被学生们侵略出一片地上来,把他们挤到有限的几家小茶馆去了。
  大家正坐着闲谈,忽然白莲教进来了。小童坐的地方脸向外,第一个喊起来。“白莲教!你一个人哪儿去了?我们谈明天晚上迎新会的事呢!他们请你变戏法了没有?”
  “看看你自己罢!”白莲教是个男低音,说话沉重有力得很,大宴一听说白莲教来了,便没有回头一直看着小童胸前那对鲜红的大花。他一听见这话大笑起来了。
  “怎么说?”白莲教问:“今天又是王尔德啦?一天哥德,一天卢梭,一天雪莱的!王尔德一朵红花还带不住呢!你两朵!明天会上有你的文明戏吗?”
  朱石樵伸手想把花给抢下来。小童手疾眼快,一手护着胸前,另一手把朱石樵的手一推。这一闹,把茶碗泼翻了两盏,一桌子的水。店老板娘忙来收拾。小童说:“沈大娘,多谢你家!”说著作了个揖。大家都笑了。
  “方才我去后山坐了一回儿。”朱石樵说:“我想开学后未必有从前那么好玩了。平空添了四五百生人。你们想,就是旧人不减少不是也被许多新面孔冲淡了浓度么?多认识生人便是我一件大烦恼!”
  “对啦,我倒想起一件事。”这是另外一个人说的,他叫冯新衔,开学也四年级了,和大宴同屋。“明天迎新会上看见有不顺眼的就警告他一下。”
  听见了这句话,坐在冯新衔旁边的宋捷军,就对了心思。因为除了打诨,玩笑之外,这一群人谈话时,他很少有插嘴的机会,有些话是他不大懂得,插不上嘴,又有些时他懂得,但是他的意见往往最不通的,碰的钉子太多已有点心怯了。他平日最佩服白莲教,因为白莲教说的话他不懂的地方最多。今天
  听说白莲教不喜欢生人,而冯新衔是头一个说出这个主意来,他想想大概可以没有危险了,便直嚷出来:
  “喝!小冯!真有你的!”说着“拍!”打了冯新衔一巴掌,打在肩膀上臂之间。“这么着,我附议。我说朱石樵,上次我们去路南赛球,同济附中那个LeftWing,大个子,混蛋,这回也考上了。我今儿个在正义路上还碰上他了,咱们就明天给他开个小玩笑。别叫他‘臭不拉几’地瞧不起人!”说得兴奋,想起自己上次赛篮球丢脸的事,不觉犹有余怒,一时之间竟把自己是师范学院公民训育系学生的身份完全忘了,并且咧开了嘴,眯上了那双小眼的单眼皮儿,哈哈大笑了起来,十分自得。
  冯新衔是外国语言文学系的,他叫宋捷军这一掌打了个发昏,又听他把“左前锋”说成“左翼”,并且粗浊的天津口音又把这两个英文字读成“赖夫特,闻”。尤其后面一个字嘶哑的“V”字声音,招惹了他的脾气。他说:“别假公济私,你明天要是一拳打死了人,别人就要问‘赛!米特儿宋!借似浓么缩的?’了”(注:“‘Say!Mr.Song!这是怎么说的?’”从天津口音说出来的腔调。)
  “怎么会打人呢!”宋捷军兴致正高,又想起他的道学身份,公民的导师:“我们是要教训教训那些趾高气扬的人!那些不知天多高地多厚的!给他个小难看,下不来台。咱大伙儿再一哄,乐喝一下。”
  “乐喝一下给你那个何仙姑瞧瞧,对不对?”小童不痛快地插嘴。“不占便宜不吃亏,你出手这么一下,又像上回似的叫人家大个子好意用手一拦,来个大仰扒叉,也好叫何仙姑给找个地缝儿叫你钻下去。”
  “全是废话!”白莲教哼着鼻音说:“我不愿意多和生人来往,也不能说就把生人全打出去!这成了什么话?学校的新生也不能不进来,一切事都非这么着不可,我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谁也没有办法,全是废话!”
  童孝贤要说什么是就说什么的。他接下去:“明天下午开个迎新会。”他绘声绘色地:“一切经过良好,到了散会宋捷军就一下子跳到台上,也不管台上台下坐的先生们,来宾们,他就把两手乱扔,像个啦啦队长似的,喊:‘大家注意,我们要给一年级新生上第一课训育课,我的意思是整饬校中军风纪!’下边大家一听,半通不通,没人搭腔。他就又喊:‘比方说,有的人太骄傲了。我们叫他小心点!’大家就更没话说。他自己没有台阶下台,就跳下来,走到那个大个子范宽湖面前,一只手拉了人家胳膊,一只手又在空中摇起来:‘这位范宽湖同学,是同济中学高材生,打篮球打左前锋,打得好,游泳也不错,女朋友多,功课也好,就是人骄傲,说话爱带德文字儿。我们要警告他!’人家范宽湖就很神气地站在那儿不动。比咱们宋先生高两个头。脸上正经得很,宋先生救世心切,慈悲为怀就说:‘范宽湖!我告诉你,你以后礼貌一点!’喝!那个范宽湖站在那儿身若金刚,眼光如电,声赛洪钟:‘你也要礼貌一点!”说话的神气完全表示:‘你们联合大学就这种作风?!我不上联大都不要紧,也要教训你一下。’大家看出来了,哄堂一笑。先生们顺便散开,凭舆论自己解决。女同学除了何仙姑,全走开了。何仙姑脸一红也走开了。咱们宋先生就说;‘怎么样?不听好人言?’那意思想把人家唬下去,人家说:‘走开!’宋先生自己要揍人啦,反倒先说:‘你要野蛮?’跳起来就给人家一拳。一拳却正打在人家肚子上!……”
  大家哗啦,全笑了起来,邻座的同学也都笑了。大宴为了怕宋捷军难为情生了气,把玩笑弄得不愉快,故特别笑得声音高,而且长。
  宋捷军说:“瞧瞧你这副嘴,这么能说,怪不得金先生上班爱问你呢!”
  这种攻击,童孝贤完全不放在心上。他接说:“我这是讲情面了。我若是说何仙姑也跟别人一样溜了,才没你的脸呢!”
  “其实你们全错了。”大宴慢慢地说:“这种玩笑不会有了,今天上午金先生以系主任资格,用心理系办公室召集了个会议。说今年要用保护人制度来改进新生行止,如果新生行动有需要改正的地方的话,每一个新生都要认一个大哥哥或是大姐姐,比方说,顺口说粗话啦,随地吐痰啦,衬衣放在裤子外面啦,什么不爱洗脸,不梳头啦,都由他们的哥哥姐姐来指导。明天来不及了,否则,上午注册选课也都要哥哥姐姐陪着跑的。这种开玩笑的办法,金先生说毛病很大。若是碰上了误会,两边不让,我们是养成高年级学生以众凌少的恶根性呢,还是压迫新生放弃他们的自尊心呢?尤其是在如今这兵慌马乱的年头!”
  朱石樵听了问:“怎么认识呢?哪年级的学生才有带领新生的责任?不干行不行?”宋捷军就怕听大宴的长篇言论,便拉小童出去一同买花生。小童要听,不去。他就拉冯新衔。冯新衔是个老好人。就
  一块儿去了。
  “这经过挺有意思的。”大宴说:“金先生说顶好是女生认哥哥,男生认姐姐,并且是先尽着同系的认。这时候那个余孟勤哲学系的老大哥因为考上研究院了,正来找金先生有事,大概是借用我们系的书,也就插嘴说:‘这打算是对的,行起来一定不通。’金先生听了笑着请他列席,他说这种办法与今天校内风气不合。他狠狠地说:‘这种利用异性吸引力的好处的事,校内只见摧残,没有听说建树。而偷摸胡来反不敢说没有,并且似乎无人攻击!’金先生不许他乱说。他又接着道:‘要想推行保护人制度,而又要利用异性的献媚心理,那只有像菜市场那样,新生和愿作保护人的各占一排,来个自由选择,强迫马上完成交易!否则不要说将来,光这一认的手续也要半天完不了事。若用硬派的办法,迎新会上顶多介绍一下。散了会谁还去找谁?’他这一套一说,大家都觉得有理。后来金先生说,先进行自告奋勇制度,他自己再去找些平日人缘儿好的,来作哥哥姐姐。最后迎新会完事的时候,他在会场上宣布,再多添上些临时参加的。一个高年级学生不限只带一个新生,性别也听便。所以这么一来也没有出布告也没有发通知书,成了个半公开的了。”
  “余孟勤这个人真是豪杰之士!”小童最喜欢著春秋:“怎么哪一位先生也都看得重他呢!金先生有一次告诉我说,余孟勤考研究院主张录取的投票是全体,这情形是空前的。他说话就是这种味儿。硬朗朗地,找他的碴儿,休想!”
  “他说的是真情。”朱石樵说,他和余孟勤是好朋友:“他自己要不要也做一个保护人呢?”白莲教嫌大哥哥大姐姐地难听,肉麻,他才用了这么个名词。大宴和小童都看出他的意思来,就都笑了。大宴说:“余孟勤散了会还和金先生谈了许久,我也在那儿。他说临时分派,不容易。不如先把必可邀到的人姓名开出来,再把新生大概的分派情况内定一下,临时就简单了。一年级新生反正都在这边。那么拓东路工学院高年级学生不必邀请,只消把工学院新生派给理学院旧生就得了。金先生问他要不要带几个。他说他也是新生。暑假前是旧生。放了假是毕业生。开了学是研究院新生。金先生笑了。他说自己虽不带新生,他可以介绍一个人来,准合格。金先生答应了。”
  “那么他自己要个大姐姐来带?”小童说。
  “别胡搅。大宴,他介绍谁?”白莲教说。
  “他介绍生物系四年级伍宝笙。他还担保伍宝笙一定答应。”
  “是谁又提人家伍室笙了?”宋捷军喊着进来。后面冯新衔正抱了一大包花生在剥着吃。宋捷军手里还有几个梨,顺便放在桌上又说:“又提人家伍宝笙!人家长得漂亮,人和气,英文说得好听,穿戴打扮都大方。想人家,找人家去呀!背地里说人家干什么!”说完了又忙着剥花生吃。
  小童不理他。从口袋里掏出小刀来剥梨。仍改不掉他那顽皮话头。说:“那么,余孟勤正好由她带。”
  朱石樵瞪了宋捷军一眼也去吃花生,话题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宋捷军也没有听出来他接的话驴唇马嘴对不上。冯新衔精神常常不济也就懒得多嘴。
  时间晚了,他们从茶馆一群往回走,走出凤翥街,还不到环城公路的地方,便是昆华工业学校校舍,是联大借来安放师范学院的。这几所省立学校全以昆华为名,校舍皆相当的好。宋捷军的公民训育系属师范学院的,他一个人先走去了。
  上了环城马路,后面另外一伙儿从茶馆散出来的学生里有一个追上两步拍了宴取中肩头一下说:“大宴!”宴取中回头一看是法律系的傅信禅。这个傅信禅是湖南人,他热心地问:“方才在茶馆听你说今年对新生要用保护人制度,何解我听周体予他们还计划在迎新会后出布告声明新生须知什么的呢?”
  童孝贤听了忙说:“谁?周体予?大宴,这不糟了吗?”
  大宴说:“不要紧,周体予明天忙还忙不了呢,金先生开会时说也要邀他做大哥哥。他管体育一组。要他组织低年级新生,成立至少一种球队来赛高年级新生呢!我想,傅信禅,你是什么时看见周体予的?”
  “一早。”
  “那就对了。”小童说:“现在恐怕金先生已找着他了。”
  到了新校舍,宴取中、朱石樵、冯新衔三个同年级的一起往十八号走,别人也自散去。小童回到他的五号宿舍去,他自有一帮同年级的同学住一屋,这个小孩子每天晚上到了时候就困,玩够了回到屋来,还不等上床,呵欠就先来了,他是一觉就到天亮,梦也不作一个的。
  他养了一对小兔子,四只鸽子,养在宿舍外面。鸽子用一只木箱挂在墙上,分成两个巢。兔子也是一只木箱,养在地下,这种木箱是白松木板钉成自美国装汽油桶来的,一箱可装两只五加仑的桶子,每只箱子都是一般大,二尺长一尺多宽和高。航空学校用了许多油,便把箱子给了联合大学。小童拆开一只箱子作另外两只箱子的隔板,他省下这三只箱子不放书,他说:“弟弟他们就是我的书!”“弟弟”是一只小白兔的名字,因为他会在地上拱起背来再翻一个跟斗。小童喜欢得什么似的,就管他叫“弟弟”。
  现在“弟弟”他们早已睡了。他们是天一黑就都睡了的。鸽子也是一样。小童晚饭后就把木门给他们关起。不远的一棵松树上住着一窝松鼠,看见天色黑下来,小童来关了他们的木门走开时,他们就藉了排得紧密的大树,从这一枝到那一枝地跳了过来,小心地把兔子、鸽子吃剩下的东西吃光。这时候校园内几只寄居的野狗也回来了,他们要经过这里,走过那边一座小桥到食堂房里去睡觉,他们有时也吓唬小松鼠们一下。松鼠就要赶忙回到树上去。这一关过了。他们就可以放心的再下来玩。有时到很远的树上去会亲戚朋友。有时去偷大宴种的西红柿或别的菜蔬。至于辣椒他们是不吃的,他们一夜也忙碌得很。有时月亮好的夜晚,他们简直一夜不睡的闹。地上花影树影的也看不清他们。他们就跳呀跳呀一刻也不肯休息。这园内没有猫,近处也没有猫头鹰,他们简直什么也不怕。真是一群顽皮的小东西。
  远远的长虫峰那边还有时在夜里有狼叫。因为昆明城外的开拓到底还是最近几年的事。前五六年的光景,据西门外居民讲,晚上猪若是不早早赶回栏里来是很可能被狼撕了分食的。夜里的事不是人能在梦里管得了的,待他醒来管时那时对他来说又不是夜了。
  夜整个是另外一个世界。在这里“昨天”和“明天”在苦苦地挣扎着,撕掠着。夜里是没有“今天”的。
  夜里不但没有今天,并且也没有一切与“今天”有关的事。尤其是看旷野的夜更容易明白,那里整个是另外一个国度;虚无缥缈地,在半空中浮沉地一个国度。也没有人统制。也没有人叛乱。只有些不着实际的现象幻变着,到了天色一明,白日就又占领了整个空间。到了那时节,夜的一切不但找不到,听不到,连想也想不起来了。
  人睡着了之后自有他另外一个世界可去。这就是夜能占有了这一段时间的原因。人的事务在睡时告了一段结束,在醒后才又开始。中间这一段,他便无从感觉起了。不但他感觉不到这一段之中所发生的事,他也无暇去想像这一段时间内除了他容身的这有限的一块空间外,其余地方是否存在。他甚至认为这一段时间可以忽略过去。因为他所关切的事正也忽略了这一段,而把前一夜晚与第二个早晨巧妙又习惯地连在一起的。
  其实夜又何曾不如此呢。她不管你们醒时做的是什么事。直到你梦里见到她时,她才来伴你。是的,在梦境里她来伴你,你自己晓得的。但是一觉醒来,她便弃你而去了。你觉不出半点痕迹。可是你觉得出她确实存在。并且你若永不醒来,便可永远有她。
  她对谁都一样好,一样热心。可是她对任何重大,或琐碎的事全一致地不热心。因为谁都可以从她那里得到温和的慰藉,可是谁也不可能由她那里得到具体的帮助而代他完成任何一件芝麻大的小事。这样一个题目是不容易做到的,梦却严格地做到了。
  远处的狼又叫了。这些凶猛的野兽难道不睡觉吗?他们住在荒山里,他们搅乱了各地夜的国土,又赶走了梦的脚步。农人们有的惊醒了。他们破旧的被盖,单薄的垫褥,湫溢的农舍,无窗的家屋都没有妨碍他们的睡眠,一声狼叫却直叫到他们心上。他们醒了就马上开始了白日性质的活动。分明记得关好了牛栏,压牢了鸡笼,并且猪的哼声还清楚地听得见,他们的心还是卜卜地跳得很紧张。他们又困,眼又睡得矇矇地,心上却紧张着,直要在床上辗转半天才能再睡。他们畜养的牛羊,及野地里的兔子、獐子也都醒了,他们重新考虑所藏身的地方是否安稳。家畜虽然明知不会有危险。但仍逃不掉几万年来,他们野生时的祖先们,从血液里传给他们的本能的刺激。他们因这一点警戒的习惯也心惊肉战着。
  狼又叫了。因为夜的风是向这边吹的。一只松鼠几乎从树上惊落下来。那面土山上的一片坟墓似乎也不甚安稳了。因为谁也晓得曾经有许多尸体是因为子孙未能好好装殓也未能深深埋葬,而被狼拖出吃了的。许多单薄的小坟都在心惊,怪他们自己又怪他们的儿孙。
  狼还在叫。夜里的天空似乎比日初落后要明亮一些。风在夜里叫人摸不出大小。只叫人因了夜里那点微弱的光可看见树是摇着的。树的摇动和白日那种看见枝叶的又不相同。在夜里是整棵的树在动。有时似乎向你头上压来,好不怕人!夜里,最重大的东西,像是山那样稳稳当当的东西,似乎也会动。一切白日里靠得住的东西都靠不住了。夜是静的。夜里又确实有声音。那些声音极为清晰可是真难找出是什么传来的。也许是另外一个世界!夜是多么接近“那一个”世界呵!狼还在叫!狼还在叫!夜真不稳当!夜真遥远,夜真可怕呵!
  风更觉得冷了。风渐渐可觉得出方向了。风更变得冷,天色又变黑下来。狼的叫声好凄厉啊。它穿出山林,穿出雾层,顺了风在高高的天空上飞走,它残忍地撕裂着柔和的小动物们的心。它俯冲下来,尖锐地,迅速地,直从天上冲下来,越离地近越快,冰凉凉地一下,刺到这些战栗的心里了。他们的魂儿便散了,散了,再也聚不起来,在半空中受着可怖的声浪冲击,不能自由地漂流,历尽艰辛,流放,遍看了深谷高山上,仰天长啸的狼们的狰狞相貌。然后慢慢又收归心窍,柔弱无助地问:“天色为什么还不亮啊?风为什么还这么冷啊?”
  睡在新校舍五号墙外的这一对小兔子也不免害怕。他们想:“木门快打开罢,木门快打开罢!”他们不像山上的小兔那样祈祷:“天快亮罢,天快点亮罢!”因为天亮了,童孝贤不来把他们的木门打开,他们仍是要关在木箱里不能出来证实天真亮了的。童孝贤的脸就是他们的太阳。童贤孝的脸也确是一个太阳,红扑扑地,笑着的。
  天终于是亮了。然而谁都几乎放弃了天必会亮的这一信念。所以天色不为人所察觉的那样,竟已亮了起来!
  跑啊,跑啊,那些散布恐怖的精灵啊!那些制造迷宫的魔法师啊!消灭啊!消灭啊!白日来了。藏躲是没有用的,你们只有消灭啊。梦啊!梦也要醒啊!这一切是黑色的世界是要重新绘制出来啊!
  太阳光照上树叶,树叶醒了,看看自己是绿色的。便笑了。它又照到小鸟身上。小鸟醒了,看见自己的羽毛自树干的灰色中分辨出来,他便展开翅来试试,“吱——吱!”飞了。水就流,花草就长。重大稳定的山岳也慢腾腾地笑逐颜开。
  我们的小野物儿又不大相信夜的恐怖是真过去了。他们东跑跑,西跳跳。小洞穴里看一看。恐怖不在那里。掀起地下大片的枯芭蕉叶看看,恐怖也不在那里。转过自己的头去捉自己的尾巴。这些小獾子,小麂子,小猬猪,在地上兜圈圈地转,也看不见恐怖的影子。他们就马上忘了一夜恐怖的经验。
  城墙缺口,那条城内外为学校所开的美丽的通道那里,已经有农家放出来的第一只小羊在觅食了。它“咩——”叫了一声。并没有人应它。它还是高兴得了不得。两条细小的后腿荒唐地踢了一下,又踢一下,那个可笑的小白尾巴撅得多高啊!
  从城墙缺口里走出了一个姑娘,她修长的身材,健康的步伐,就走得那么轻盈,那么快乐。她是这只小羊今天出来遇见的第一个人,它想,这个人为什么也起得这么早呢?
  美丽的东西,健康的东西是最接近自然的。她方才转过弯来,就一眼瞥见了小羊自己在那儿跳着玩。她就爱极了。她本该忙着在新校舍走的却停了下来,向路边上小羊那里走去。小羊看她真走过来了。就把小头那么一偏,望了她。也不怕,也不躲。她走到小羊跟前就俯下身来拍小羊的头。小羊便喜欢了,就用它那未长出角的小头抵着她的手。她柔和的手心里觉到小羊的体温,抚摸着小羊银色光泽的细毛,便甜甜地笑了。她索性蹲下来,叫小羊偎在她胸前。叫小羊擦着她双颊。她从雪白的小羊背上望过去,远远望见叠叠青山,无论远近,山色浓淡,都清白如洗。她微微闭上了眼,心上舒适得很。她眸子清明正比山色更要洁净,她两眼有湖水晶莹。她展目四顾,看见原野一片好风光,心上就有了许多快乐要向人吐诉,她需要一个最温柔的人来听。可是此地没有。只有怀里的小羊,她就把手臂伸出去把小羊抱在怀里。她却不向小羊说话,只亲爱地向小羊笑。小羊就仰起脸来要亲亲她。因为她自己就是那个最温柔的人。她快被小羊亲着了,她便放开小羊站了起来。小羊的脸仍是仰着。她想;“这个小羊!他多淘气哟!可是他那小脸,多白,多干净呀!”
  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已经是六点三刻了。她就快快向新校舍走。她走到新校舍五号门口,忽然怔住了。她有事一大清早来找人,可是她怎能知道人家起来了没有呢?地上墙上鸽子的门兔子的门都没有打开。童孝贤一定没有起来,她怎么办呢?
  屋内童孝贤忽然醒了。他一醒了就笑。他想:“这又是快乐的一天!”他又可以看“弟弟”翻跟斗,打滚。他又可以找大宴去瞎说。他又可以这样,又可以那样。他就一阵风似的穿了衣裳,扣子也没有扣好,翻身就跳下床来。
  他睡的是上层床。他能看准了昨夜摆好的鞋。纵身一跳,那双精赤的脚就正好踏在鞋上,不会沾上地下的土。他跳下来,就要依了平时的习惯,开门出去,一脚拨开“弟弟”的门,顺手支起鸽子的门,手再向门内一捞,“泼拉拉!”鸽子就飞出来,飞到半天空去了。他再蹲下用脸挡了“弟弟”的门故意叫小兔的柔毛擦着他的脸出去。他用脸挤他们。甚至可以觉到小兔的体温。
  今天他一窜出门去,看见“弟弟”门口正蹲了一个人。
  “咦?伍宝笙!你把弟弟的门打开了?”小童一边扣扣子,一边理衣裳说。
  伍宝笙把头一偏,娇娇地奚落他:“怎么这么个慌里慌张的样子?当着人家穿衣裳!”
  “喝,今天运气一定不好,一清早就听训活,可是,你刚来呀?”他又去提上鞋,又蹲下去整鞋带。他是不理伍宝笙说的那一套的。站起来,又去开鸽子的门。他说:“躲开!小心鸽子翅膀扇着眼睛!”话未了,鸽子在笼里早已听见就“咕!咕!咕咕”地叫了。门才一开就“劈劈拍拍”地全飞了出来。伍宝笙看见鸽子又这么可爱,就伸手向半空里招想叫他们飞来停在她细致的手臂上。童孝贤早跑进屋子里去抓了高粱同剩饭来喂。看见伍宝笙可怜地好像央求鸽子下来似的样子,就说:“你瞧这儿!”说着指指放在笼子门口的鸽粮。“他们的情面可比你大多了。他们能叫鸽子看见就马上停止早操,下来。”说着又用饭去喂兔子。
  童孝贤方才也觉出伍宝笙的风采仪容的美了。他想:“鸽子,你招不下来,若是天上飞的是人,早就像下雨点儿似的全掉下来了!”他就先不去偷大宴的西红柿,仰起脸来看着伍宝笙说:“伍宝笙,昨天晚上我听见人夸你长得美来着!”
  “你这孩子!越长越没有心眼儿了。什么话听来都跑来告诉我说!”她还是轻轻地带着笑说的:“方才我从城墙缺口过来时候,看见一只小白羊,人家恐怕还吃奶呢,可比你乖多了!你也不想想这种话说出来叫人怎么答?说!下回不这么说了!说!”
  童孝贤想起昨天晚上是宋捷军乱说的。心上也很抱歉就不觉顺了她也说:“不说了。下回不这么说了!”
  “小童。你听我说。”伍宝笙这才说到正事:“今天一大早找你有两件好事告诉你!”说到这里却又不肯说下去。只笑着看了他。童孝贤就愣了一下。忽然冲口而出:“是好事?”她点点头。
  “水螅!”小童跳了起来。
  她就抓了小童的手放在手心里,拍了几下:“很有希望!记得住上次是在哪一条水沟舀的水吗?再去找点来看。过一两个星期,农夫把水放干了可就完了!这些水螅很大,仔细用眼也可以找到的。瞧你这份粗心劲儿!”
  小童欢乐得也忘了问第二件好事是什么。挣脱了手就在地上跳。又顺手把才落下来的鸽子又给哄到天上去。
  “你倒是听呀,不听呀?”她又说:“还有派你一件差使,如果做得好,有两种赏!”
  小童就不闹了。她就说:“今天下午开迎新会。金先生规定用保护人制来管理新生。”
  “我知道,还有你!”
  “你听着!”她说:“一年级导师一共四个,我们系的陆先生也是一个,他昨天接到金先生通知告诉他来通知我。我本来要布置会场的,这下子又要去整理新生名单去了。你现在帮我一个忙行不行?”
  “先说什么赏!”
  “先说帮不帮!”
  “先说赏!”
  “唉,不帮就算了!”她回身就要走。“水螅我也不管了!”
  “哎呀,伍宝笙!你快看”他忙把“弟弟”提在手里:“你瞧!”说着放下它来,他就先把粉红的小圆眼四下里看一下就把背一拱,一下子翻个跟斗,没想到翻歪了。正滚到伍宝笙鞋边她就忙笑着扶住,抱在手里,也不走了,说:“你要到陆先生园子里去尽量把不要紧的花采一篮子。下午去就行。别一早上采下来又枯了。送到南院小礼堂。沈蒹沈葭她们准在那儿。交给她们,问她们有你的什么事做!”
  “陆先生的花园!那些同心兰!他锁着门哪!”
  “钥匙在这儿哪!”她轻轻放下小兔子,掏出一大把铁钥匙递给他:“别丢了。也别叫别人进去。陆先生说,同心兰的子三代出来,每种送你一棵!”
  “嗬!嗬!子三代!一样一棵!我算算,至少三十多棵!嗬!嗬!”
  “别吵,这是我跟陆先生说情的!咱们一人一半行不行?南院没有地方种,全种在你这儿。再用细竹子做个篱笆,别叫‘弟弟’他们来吃了。”
  “咱们也做子四代!”
  “这才是一种赏,还有第二种!”她笑眯眯地。“现在南屏演GardenofAllah五彩的。是CharlesBoyer,和MarlenePietrich演的。MarlenePietrich有我这么高。男明星的表演更好。他的心情就像一首诗似的。我明天下午,若是你今天作得好,就请你看!”她说着就走了。
  “你家里寄钱来啦!”小童全喜欢得呆了。他喊。
  “昨天下午才到!”
  “那么还有五芳斋鸡油大汤元I”他又喊。
  “还有鸡油大汤元!”她走了。
  童孝贤看她走远了。低头看着手里一大把钥匙,快活得什么似的。唱着去拿脸盆洗脸去了。他想:“运气还是不错!”
  他一进洗脸室。大宴正在那儿刮胡子。大宴专门和本地四乡人来往,他不用外国保险刀刮胡子。他去乡下市集上买小剃刀刮。他没想到在云南小村子中,买到了一把刻了‘广东机器仔精制’的小剃刀。他再看一摊子上都是这种的。他是细心人,便想了许多远游商人的血汗事业。他一刮胡子就有心事。大宴心上装得下十倍于小童的心事。
  “大宴!”小童一看见他就嚷。“我今天有了好事!好消息!”
  “你的消息?”大宴抬起头来看他。
  “我的消息!好消息!大——消息!”
  “水螅有了?”
  “喝!有了。大个儿的!”
  “在哪儿?大个儿的?你装在漱口杯里带来了?”大宴听得连胡子也不刮了。
  童孝贤一听,笑得蹲在地上,“哪儿的事,在试验室里,我还要再去多找一点来才行?”
  “在试验室里?你一大早跑到试验室去了?”
  “不是。”
  “那是谁告诉你的?”
  “不知道!”
  “嗨!又是骗我。是作梦,梦见找到的罢?”大宴也很失望,又去刮胡子。“梦里的水螅比醒时的虫还不可靠!”
  这下子童孝贤急了。他喊:“伍宝笙告诉我的!我从不会做梦!”
  “伍宝笙?她来了?”
  “她一大早来了告诉我的。现在刚走!她还要请我看南屏呢!”
  “她来就为了告诉你水螅有了?为了庆祝你就请你看南屏?”
  “就是这样!”
  “那才不对呢!人家费了好几天的事,在显微镜下观察你的水螅,完了还要请你?”
  “你不信?你看明天我看得成,看不成!”
  “也许。反正绝不是方才我说的那一个理由。”大宴也不再问,“其实我也有人请。这会儿还早,我洗完脸浇一会儿花,就到校门口去。白莲教也去。余孟勤请我们吃早点。”
  “有我没有?”小童问。
  “你去就有你。”大宴说:“反正是周大妈摊子上那些,豆浆,鸡蛋、糯米饭之类。谁像你呀,又是南屏电影,还有五芳斋鸡油大汤元吧?”
  “大宴!”小童凑过来低声说。“你怎么知道,你看见我们了?”
  “谁知道呢?”大宴也不容易被套出话来:“我还知道人家仿佛递给你了一点什么东西!”
  “你真看见了?”
  “她递给你的是什么东西?看看行不行?”
  小童忽然看见大宴胡子已经刮完了。心上一计算时间,知道是上了当就说:“她又送给我了一对兔子,这么大的东西你会没看见!还骗谁呢!”
  “若是兔子才怪!”
  “若是被你看见了才怪!方才说伍宝笙来了,你还吃一惊呢!”
  “她若是没递东西给你才怪!方才说看见有东西时,你吓得不敢大声说话了呢!”两个人都大笑了起来。小童就从口袋里把那把钥匙取出来,向大宴说:“大宴瞧,陆先生花园的钥匙!”
  “什么?”大宴看他那个鬼鬼祟祟的样子吃了一惊:“去偷同心兰!别胡闹了,留着大家看看吧。陆先生种了两年多还没有作完这个试验,你又要去偷花!伍宝笙是怎么了?”
  “别吵,用不着偷。不久我就能有每一种的子三代!别告诉别人!到时候你帮我种?”
  “一定!钥匙是不是伍宝笙给你的?”
  “她叫我去采别的不要紧的花的。陆先生叫她采了去布置下午迎新会场的。她忙。转托我的。同心兰也是她找陆先生分的,我想大概作子四代太费事,她帮陆先生忙做的。我也正想养些根,明年开了春好去种。”
  “你什么时候去摘花?”
  “吃完早点就先去看看。下午再摘。”
  “带我去行不行?我帮你摘。”大宴是真爱那个花园。
  “伍宝笙说不叫别人进去,怕陆先生不高兴。”
  “带我去不要紧!我懂得他的试验。”
  “你是不是想着同心兰?”
  “就是因为要看同心兰,也怕你一个人去摘花,把花摘乱了。你全没个算计。”
  “那也行。”
  “那你快洗脸。我走了。”
  “我上哪儿找你们吃早点去呀!”
  “在我屋!”大宴收拾起东西就走:“快点来!”
  “大宴!”
  “什么事?”
  “你瞧。”小童低声说。“净是人家请我,我什么时候也该请伍宝笙一回了。她告诉我说,有时候请人,回请,都是好心人做的事。你说我该请她一回吧?”
  “得!这回该我有理了。”大宴又走回来。“昨晚上你的话还像是说友情不用费一点心思的,怎么她的话就这么管事呀!”
  “不是,我是这么觉着。”
  “觉着!这就对了!‘觉着’就是顺了自然的一种现象!怕要请客也是顺了自然的一种行为!你可以请她,也可以不请她。你正正经经地跑去邀请倒会把她弄糊涂了。这么着吧,你现在有钱吗?”
  “还没有寄来!金先生抄书的钱他也没给我!”
  “金先生的钱,总不出这几天。等钱来了再说请客的话吧。快洗脸!”
  “我不洗了。大宴,我不洗脸了,行不行?”
  “你昨天洗了没有?”
  “昨天下午还洗了!”
  “那可以了。走吧。”大宴知道这小孩子的习惯。他们走出洗脸室,大宴说:“不洗脸,也跟不穿袜子一样?是接近上帝?”
  “差不多。我现在真不想洗。我要出了汗才能洗得痛快。”
  小童回去放好了脸盆,来到大宴屋里,余孟勤已经在那儿了。他们笑白莲教的头发梳不平,大宴说:“白莲教是要梳抓髻儿的。梳这个分头就没本事了。”
  余孟勤说:“白莲教是梳抓髻儿的?你怎么知道?”大宴笑着说:“也就是那么一说。”小童掺进来说:“是不是余孟勤你知道?”余孟勤说:“我也不知道。这些不知道的事太多了,一个人一生不作别的,光对付他这一点求知的心就对付不过来!”
  小童说:“是不是吃早点你请客?”余孟勤笑着说:“是。”又摸摸小童头上说:“你的头上也梳不平。”小童说:“那是我的商标,凤凰毛为记。凤凰顶上毛是这样,这个我可知道!”余孟勤说:“你说的是孔雀吧!你见过凤凰?”小童说:“我见过画上的。”朱石樵说;“如果我画一个凤凰头上没有翻毛呢?”小童说:“那就是外国鸡!不是凤凰!”
  大宴笑了说:“别骂人!你知道吃早点有你没有?”
  小童忙仰起脸来问:“大余!有我没有?”
  余孟勤说;“有。我起来就先去找你,后来才上这儿来的。你已经出门了。”
  小童就头一个抢出门去。走在前面。朱石樵说:“你忙什么小童!余孟勤钱不多了。有是有你,可是你不能有鸡蛋。”
  “我不吃鸡蛋!我们不能同族相残!”
  他们走在一起。余孟勤身材最高。除了小童穿制服,三个人都穿半旧的深色蓝布长衫。余孟勤面色白净,肩平额方。小童常说:“给余孟勤画像,简单!用一把尺子就可以画了!全是直角!”余孟勤长得确是方正。不过也很神气,并不呆板,他是相当体面的。两眼尤其有神。
  到了校门外已经有许多人在路旁摊子上吃东西了。小童一看见周大妈的摊子,就跑过去。对周大妈笑了一笑说“早呀!你家!”又对她身边忙着洗碗的那个伶俐的小姑娘说:“贞官儿!来一碗豆浆煮糖鸡蛋!”
  这里有许多卖早点的摊子,卖的东西样数也多。学生们又好出新鲜主意,小贩们也能迎合心理。所以生意倒都不错。在这里路边上吃东西其实不大好,不过此地偏僻,学生上下课又忙,到别处去吃也来不及。这公路上常有急驰的车辆把土扬得很高,学生们就只用手掩了碗。也有的车子肯在学校附近开得慢一点。学生们便暗地称赞车上人聪明。新舍南北区只隔了这一条环城公路。学生来往非穿过这路不可。其实车子是应当开慢一点的。
  这时从西边转过一辆簇新的黑色轿车。车上的装饰在早晨的太阳里雪亮耀眼。车子式样是最新的。开得也飞快。后面带起一大片尘土。叫阳光照得昏濛濛地一片,又好像孔雀拖了一条未开屏的尾巴。从西往东到这方来。
  小童忙淹了碗,说:“这辆真新,开得好快!”
  “管他呢!”余孟勤皱了眉毛,怒目而视。
  忽然,到了凤翥街北口那里车子慢下来了,一直轻轻地滑了过来,停在校门口。一点尘土也未带过来。车门开了,大家都向那边看。走动的学生也停下来看。
  先下来的是一个中年军官。待他走开一步,里面跳出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姐来。她下来了,又向车内一探身拿了一件披肩。她穿了浅色的时装,小圆点子花。一双浅色半高跟皮鞋,最引人注意的是薄薄的丝袜里悦目的一双脚。
  “妈!车上下来的那个小姐长得多美呀!”小贞官儿在极端寂静的一幕里锐声的喊。那圆润的小孩嗓音叫人人有了笑容。
  那个车上下来的也听见了。她一手挽了披肩,伸出去拉住军官的手臂,一手假装做掠一下那轻垂的柔发,偷偷扭转头来向小贞官儿这边来看。她那还有孩气的眼睛正看见这边一个青年男子穿了蓝布长衫,一双浓眉正压紧了一双锐眼向她钉着。她吃了一惊,怯生生地想躲,不想回身猛了,一脚踏到地上一个小水洼儿。吃了一闪,又灵活地让了过去,没有跌倒。她那大大的眼睛便看了地下,再也不敢抬起,只头也不回,轻轻地说了一声“妈!我跟爸爸去啦!”就走进校门了。
  这边几个人又来吃他们的早点。小童早把嫩嫩的蛋,一口吞了。他心上还有着方才那个俏丽的影子,他不知怎么地忽然想起伍宝笙来,他说:“余孟勤,是你介绍伍宝笙做新生保护人吗?”余孟勤说:“你怎么知道?她作保人一定特别好罢?”大宴说:“她还会请人看电影呢,小童怎么会说不好!”朱石樵说:“我也要说伍宝笙做起来一定好。”
  “你们说谁?”忽然小贞官儿问。
  “伍小姐。”小童说。
  “伍小姐美,还是才将这个小姐美?”小贞官儿问。
  “都美!”小童说:“贞官儿,你说呢?”
  “我也说都美!我分不出来!”
  “小贞官儿,你也美!”余孟勤说。
  小贞官儿抿着嘴儿笑了。周大妈也笑了。说:“傻丫头子!你还笑呢!”
  “大宴!”小童说:“我说刚才这个有一点比伍宝笙好!你猜是那一点?”
  “那一点?”余孟勤问。
  “伍宝笙老穿袜子。人家就没穿袜子!”小童说。
  “小童!你说将才她差点踩到水坑那一闪。是不是比白鸽子展翅膀还好看?”余孟勤说。
  “我也觉得。”小童说:“她的腿真是最美的。她那样子就不像会跌倒的!她一定会打球!”
  “她也许是新生?”朱石樵忽然说。
  “也许!”大宴说。
  “走罢!大宴。”小童已经吃完。又把手上的糖渍放到嘴里去吮。
  “走!”大宴说。
  “你们上哪儿去?”朱石樵问。
  “别告诉他!”小童赶忙喊。拖了大宴就走。那边余孟勤也拉了朱石樵去大西门洞去看墙上贴的当日报纸去了。
  小童和大宴沿了公路直向东走,走完学校的围墙,上了一条小路,这时虽还早,山坡上小路已经晒热了。一会儿,到了三分寺的火化院。这火化院隔了新校舍与三分寺相对。三分寺现在是一部分研究室,及书库。许多和尚让了出来住在火化院这边空房子里。火化院的菜园很大,划了一大块用栅栏隔起,作为生物系的培养苗圃。他俩个进去,正看见幻莲和尚在那儿晒太阳。幻莲认得他们便起身招呼。小童唤了一声“师父”,就往里跑。宴取中就站下未说话。幻莲说:“宴先生,今天学校开学了。”宴取中说:“对了,师父也晓得了?”幻莲说:“今年度是谁来管图书馆?”宴取中说:“还不知道。师父
  又看完什么书了?”幻莲说:“也没有什么。乘放假机会借了几本平时借不出来的指定参考书看。等一下宴先生回去的时候,我叫他们交宴先生两本书代还一下。”说着一合掌就走进屋去了。大宴就鞠了个躬,也向后花园里来。一看门已大开,锁和钥匙都扔在地下,大宴顺手捡了起来放在袋里。往里走时,只见一畦一畦各种的花,看不见小童。他把热带性的大宽厚叶子,大朵儿的花全看完了,才在那边同心兰旁边见到小童。他正从井里提出一桶水来。看样子脸已经洗完了。正在脱鞋挽裤腿儿。大宴说:“你的钥匙呢?”
  “在栅栏门上!”
  “我进来时候怎没看见呢?”
  “那一定在你口袋儿里!”
  大宴看他又洗完了脚,也不擦干就穿进鞋里。两个人就同看同心兰。这片同心兰占地方甚大,足足有半个园子。依了不同花色及朵儿大小排在那里。去年花色已经不少。今年又添了有斑纹的。这种花试验遗传最为方便。那些单色的花虽然美,他们去年全看过了。什么殷红的、深紫的、青莲色的,还有黑的,全像有茸毛似的。华丽极了。另外浅色的有的极浅。有一种淡黄的和另一种淡青的,又薄得像透明一样。一朵朵在太阳光里全像笑盈盈的脸。看到子二代的花床时就有许多奇怪的花了。有一种深黑的花,有绛红色的斑纹。大宴看着说:“这种顶名贵。”小童说:“外行!还不是都一样!”大宴说:“你就不数一数!这种的只有两行!别的都是三行:“小童一看,果然。他又看见一种浅黄的有紫色点子的,他就说:“不对!陆先生一定是看这种怪脏样儿的,他就拔去了一行!你瞧那种黄的有点子的多神气!”他们就又跑过去看黄的有点子的。小童又给花浇水,弄了自己一身是水。
  两个人跑了半天,也跑乏了。看看什么花也舍不得采。有一小片美人蕉同雏菊又嫌不好看。又看见些绣球,太少,不够。正发愁,就听见有人说话声音。大宴说:“听!有人来了。”小童一听说:“谁?你猜是谁!”大宴说:“吃早点时看见的那个!”小童说:“我听着她声音也像!”正说着那边走过来了五个人,那个见过的军官走在前面,那个小姐走在一位富态的大大旁边。还有一个短装的人,领了个小男孩子。那个军官看见了他们,便回头说了句什么,脚下就快了一点,走到他们这边来。他俩一看这军官相貌有些地方与那小姐一样,记起早上那位小姐说的话,知道是他的父亲。也就很规矩的招呼了。来的人说他姓蔺。大宴就说:“我叫宴取中,他叫童孝贤。”那边四个也走到了。也都站住不说话。蔺先生就说:“两位认得陆先生罢?我们是在美国时的同学。”小童说:“我就是陆先生的学生。这个花园就是陆先生作试验的。蔺先生也学生物?”蔺先生笑了。小童偷看那边;蔺太太、蔺小姐也笑了。蔺太太正看着他。蔺小姐眼看着地下。
  “我是学机械的,现在在航空学校。这个花园我来过。今天顺便看看,正巧门是开着,我们就进来了。”蔺先生说。大宴听了看小童一眼。小童正看着大宴。
  “我们是陆先生叫来摘花的。摘花去布置迎新会场。”小童说。
  “摘花?”那边蔺小姐吃惊地说:“爸爸,摘掉这些花?”
  “不摘这些个。”小童说:“这是陆先生试验遗传用的同心兰。我们摘别的小花。”
  “迎新会场?”蔺小姐说:“什么会场?”
  “今天下午在南院小礼堂开迎新会欢迎新同学的。”大宴说。
  他们年青人三两句就说上话了。蔺先生同蔺太太看了笑。说到这里蔺小姐就用眼望了蔺先生。蔺先生一见说:“哦!我倒忘了。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宴先生,这位是……”
  “我叫童孝贤。”
  “对不起忘了。”蔺先生笑着说:“这是小女蔺燕梅。是你们新同学。今天刚注了册。”
  “宴先生!”蔺燕梅伸手出来,大宴就和她握了手。
  “童先生!”她又伸出手来。小童一看手是湿的,便点了点头,说:“我手太脏,才刚弄水来着!”说着把手在衣服上擦。
  “不要紧!”蔺燕梅说,她手一直没有放下。小童也握了手。她又说:“这是我妈妈。”两个人都上去叫了“伯母!”蔺太大就拉过那个小男孩来,说:“叫,哥哥!”小孩叫了“哥哥!”蔺燕梅抱起他来在小脸上亲了一下,又放下来说:“他是小弟,才三岁。”
  童孝贤说:“我也有个弟弟,也是三岁,不在这里,我家在重庆。”
  蔺先生看了蔺太太笑。蔺燕梅看了看她的父母亲,又说:“迎新会是不是新生都要去?不去行不行?”
  “新生都要去,不去不行。旧生不一定都要去,礼堂小,都去三千多人坐不下。”小童说。
  “新生也不一定都要去,谁告诉你要都去的,小童?”大宴说。
  “我就是说这个。”蔺燕梅说:“妈咪,方才注册时,我听见两个男生说开完了迎新会,他们就要欺负新学生了!”
  “我们不会!”小童说:“我们今年要用大哥哥,大姐姐制度了。”
  “是不是保护人制度?”蔺燕梅问。
  “就是保护人制度。”大宴说。
  “那就不对了。”蔺燕梅说:“我听他们说了。他们挺凶地说:‘不要保护人制度!咱们按老规矩!’吓死人了。”
  “不至于的。”大宴说:“这次是由心理系金先生管的。”
  “他是心理系的。”小童指了大宴说。
  他们又一边说一边走。又绕到了门口。小童说:“咱们还是现在摘还是下午再来?大宴。”大宴说:“现在没有篮子。”小童说:“找幻莲师父借。”大宴说:“别又去麻烦他。方才他托我还书,还说一会儿由小和尚交给我呢!别打扰人家修行。”小童说:“那就下午再来。”大宴说:“对!省得误了午饭。”大家走出了园门。大宴掏出锁来把门锁上。
  “你们全在学校里包伙食呀?”蔺太大问。
  “对了。”小童说:“非在校内包不行!”
  “又是非这么不行,非那么不行!”大宴说。蔺燕梅这回也笑了。
  “我看……”蔺太大向蔺先生说:“咱们叫燕梅也在学校里吃包饭!”
  “我早说要这样!”蔺先生说。
  “妈!我也没说不在学校里包饭!”蔺燕梅娇娇地抢了说。说着看了一下他们俩个。
  “你们吃得还好罢?”蔺大大问。
  “怎么不好?”小童说。
  “饭菜是差一点。”蔺先生说:“这个我知道的,不过年青人怕什么!还有饭厅没有凳子,吃的时候大家是站着的。”
  “对了,我们是站着吃的。可以端了碗走来走去地吃。”小童说。大家都笑了起来。
  走到了前院,一个小和尚听见了,送过两本书来交给大宴。大宴说:“知道了。”小童问:“什么书?”大宴一看说:“两本都是哲学系的。一本是柏拉图对话录五种,一本是理想国。”
  小童听了就问:“蔺燕梅,你是哪一系的?”
  “外国语言文学系。”蔺燕梅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外文系就够了。”小童说,“我们认识外文系一个姓冯的,挺好的一个人。过两天遇上了就介绍给你。他是个小胖子。常常笑的。跟我一样。”
  “是不是也穿一件跟你一样的制服?”蔺燕梅试着问。小童听了就想起件事来,他低头看看胸前,昨天戴的花大概在晚上脱衣服时掉了。他放了心。说:“也是这么一件破制服,比我高一点,比大宴矮一点,也不带眼镜。”
  “叫冯什么贤?”蔺燕梅说。
  “冯新衔!新旧的新,官衔的衔。你认得他?”
  “就是他!就是冯新衔!我注册的时候,就是听他跟另外一个小个子说的。是那个小个子说要打倒保护人制度的!”
  “他没说罢?”
  “他倒没说。他说不要保护人制度,也是外文系的,他说:‘我才不当什么保护人呢!’那个小个子就说要打倒保护人制度了。”
  “他不会说的。他是个好人,他懒这是真的。他懒得当保护人,也懒得欺负人。那个小个子什么样儿?有一点儿小麻子?尖下巴?头发梳得挺亮?”
  “我没敢看清楚。”
  “说话天津口音?”
  “对了,天津口音。说英文也一样。两个人都是天津口音。可是那姓冯的英文就特别好!”
  “更对了,你看那小个子怎么样?”
  “我不知道。”
  “他净捣乱!你别怕他。”小童十分爱惜这个蔺燕梅,直怕吓着她。其实他们差不多年岁。身材也差不多高。若是分开了站。看去蔺燕梅竟似还要高些。
  “你就顺着嘴瞎说罢!”大宴瞪他一眼。
  蔺太太就笑了,说:“童先生说话直爽!”
  蔺先生就说:“燕梅怎么这么喜欢批评人?”他们两个听了就都吐了一下舌头。
  他们说着就走到了公路边上。汽车在那里停着。蔺先生让他们一下说:“一同去便饭?”大宴说:“谢谢!不去了。”小童说:“你下午来开迎新会不来?”蔺先生说:“燕梅!你说来!一定来!这许多同学,上学多好!”蔺燕梅就说:“我下午来。”他们先上了车。那个短衣的男人是司机,他把门关好。问:“主任。还是去刚才送太太去的那里?翠湖东路?”蔺先生点了点头:“是宋家。”说着又摘下帽子向他俩摇了摇。他们看车子开了,才走。
  “小童,”宴取中说:“你发现你一点错误没有?”
  “什么?”小童说:“说错了话?”
  “怎么,你也在乎起说错了话了?不是现在说错的,是早上说错的。”
  “什么话?”
  “蔺燕梅穿了袜子的!很薄很薄的丝袜子!”大宴把两本书在手里拍着说。小童笑了,“我没看出来。”等一下他又笑了说:“我想她一定会打球,我忘了问她!”
  他们回去正赶上吃午饭,傅信禅和他们在饭堂门口遇上。小童知道傅信禅和冯新衔是一桌的。他就问:“你们桌上今天有空没有?”傅信禅说:“有。周体予被陈先生请去吃午饭去了。宋捷军他们一帮打篮球的都去了。只有我和冯新衔在,怎么样?”小童说:“我正要我冯新衔。”他又向大宴说.“我跟傅信禅一桌吃去了。”
  他们分开了走。小童就问傅信禅,“怎么宋捷军是师范学院的,他们管饭的呀,为什么跑到这儿来吃了半个暑假?”
  “他们本来暑假里有工作的。派定了工作的就不开饭了,另外给饭钱。宋捷军一算计,他就服了一半务,拿了钱又到这儿来吃饭。”
  “这种人!”
  “明天他就要回去吃了。今天是暑假伙食团最后一天。”
  “冯新衔!”小童一看见冯新衔已经先来了。他就喊:“你今天看见了那么一个你们系的新生没有?”他们一边又忙着吃饭。
  “看见了!”冯新衔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小童说。
  “人家在我手上注的册,学号联字二七二五,我还不知道!”
  “是男生是女生?”
  “我准知道你说的这个是女生。查去罢。二七二五。”
  “长得什么样儿?”
  “我没敢仔细看!”
  “那一定对了。我和大宴在陆先生花园里头碰见她了。他们一家子。她父亲在美国时和陆先生同学呢?”
  “她的保证人就是陆先生。”。
  “你们为什么吓唬人家?”
  “我吓唬什么了?”
  “你们说迎新会完了就要收拾新学生!”
  “我没有说,我管外文系新生注册,我还要附带通知他们去参加迎新会的。周体予负责组织新生下午开会前还要赛球呢!把新生全吓跑了还打什么球?”
  “你们办注册事情时宋捷军在不在?”
  “对了,是他说的。我忙得一塌糊涂,他跑来帮老周组织一年级球队的。范宽湖注过册了,就是这个蔺燕梅来。我看宋捷军说什么打倒保护人制度,一半是看周体予和范宽湖太亲热,一半也是故意惹人家蔺燕梅注意。我说:‘别瞎闹了,金先生要管的。’他说:‘按老规矩!什么保护人制度!打倒!’准是这个活,把人家吓着了!”
  “喝!我这好一阵子劝才把人家劝得放心了。”他又叙述了和蔺燕梅的对话。
  “何必你这么热心?迎新会也没有什么参加头儿!我就不去。”
  “这是你懒!迎新会是给新生第一个印象的地方。”
  “新生的印象是随时得到的,哪有这种人专门准备到迎新会上才收集印象的!你一不留神人家便有了印象。还有印象贵在正确。那种人为的印象是要不得的。”
  “我是尽我一份爱校的心!我是宣扬我们的好校风:思想学术自由、尊师重道,友爱亲仁!”
  “校风也用不着宣扬。好校风也不是建在大多数无知无觉的群众上,更不是几个败类能破坏的。校风好像是个有生命的灵物,他自生自灭,一点也勉强不得,又一点也不是偶然的。他是实实在在最公平的果实!”
  “什么果实!结在什么树上?吃饭罢!”傅信禅说。他其实很喜欢听这冯新衔的言论。当冯新衔兴奋的时候,他也确实有些言论。可是他的话易流入寓言。傅信禅就嫌麻烦了。
  “可惜这种果子是不具形体的!”冯新衔接着说:“不过他也有一种显现的办法!或者是成为一种半神似的偶像,或者分别几种不同的性质由几个不同的人格来支持!若成了偶像,那种力量就埋伏在一校的爱好的学生们心里。这魔力会支配学生言行、嗜好,及理想。使得到他的人气味相投,使旁观的人从他们的总人格中见到校风!若是他寄托在几个性格明显强烈的学生身上,这些学生就部分地代表了这偶像,他们被人崇拜。受人谈论,他们被模仿,为人称道,在有人使‘西子蒙不洁’时,会忘掉自己去救护真理!比方我们单纯地爱戴功课好的人,大家就会在心理上给一个功课好的人一种崇高的地位。那地位不是偶然的。于是这一校的校风便是读书空气浓厚了。如果崇拜运动健将,那校风就是另外一回子事了。”
  “那么校风就只在几个人身上?”小童问。
  “若是这种英雄崇拜的情形,校风的的确确是只在几个人身上。其余的人也不能没有,他们的功劳在建造这光荣。他们是纳税人。而这光荣是用他们血汗建的辉煌宫殿。那些英雄们是他们不知不觉中所选的地基!纳税人每人所献有限,所以也不觉得。而存心破坏的人,如同叛徒。因为无人或很少的人向他纳税,所以也反叛不成。”
  “那我是什么呢?”小童说。
  “你是个纳税多点儿的人罢了。”
  这时大宴走来了。对小童说:“快点罢,我方才算计了一下。我们吃完饭就快去摘花都有点来不及!”
  “我们摘些什么呢?”
  “花在地上长着不显多,摘下来就不少了。三种小花掺着摘再夹点香草。”
  小童听见忙着扒了一碗饭就同大宴走了,他们先借篮子。想一想篮子不够。小童说:“让我把被单拿来儿!”他就把自己床上被单揭了。两个人一路说笑着去把花摘了。果然,地上的花不见减少而被单里已是一大包了。小童又配上点柏枝,说:“叫沈蒹沈葭她们去配上一点柏枝子,用线扎一扎,新生一人一朵。”两个人走出园子来。大宴说:“你一个人送去罢。”说着锁上了园门。把钥匙交给小童,小童接了过来。笑了一笑,大宴帮他忙把一大包花扶到他背上,看他走了,他自己在山上转了一回儿,又看见朱石樵在山上。朱石樵也不想去参加迎新会,也不想看赛球,他两个就又去吃茶。
  小童一个人背了个大包,下了小山,走了一小段公路然后转上新舍南区墙外的小路,走进城墙缺口,穿过北院,过了文林街到了南院。一路上人家全瞅着他,偏偏他熟人又多。只得一路解释。一进南院迎头就碰见伍宝笙。伍宝笙今天也稍微打扮了一下。她天生的有一份尊贵气象,这一妆饰更显得华丽。她见了小童就说:“你上南院找洗衣裳房来了?背了一大包脏衣服?”
  “花!什么脏衣服!沈蒹沈葭他们呢!我牺牲了自己的被单!”
  “妈呀!那是你的被单!原来是白色的罢?”说着又一伸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最近他全是这么一种可爱的浅灰色的。”小童笑着就往里走。“拍”地一声把花园钥匙打在她伸出的手上。
  “明天午饭后我等你呀!”她也有事正往新校舍那边去。“洗洗脸来!”她转过了院墙到了门口文林街上,嘴角上还挂着笑。
  小礼堂地方很小。礼堂样式也不好。但是女学生们想:“既然答应了负责布置会场,也只有尽力布置。”等他们布置得有了个样子,她们又想:“实在怪好看的。若能够永远这样,别拆卸下来多好。”后来经大家合作布置好了,她们每个人都这么想:“若是没有我!哼!这回……。”
  小童进去时,大家正着急这花儿了。该放花的地方全空着呢。小童一进礼堂就喊:“喂!怎么?这样就算完了?连朵花儿也没有?”这一句沈家姐妹可慌了。
  “怎么没有花?”她们说。“伍宝笙说下午你准送花来!”
  “听他的!”一个又瘦又高的女生说。她两肩下斜别人看她古美人儿似的就叫她何仙姑。她姓何叫何仪贞:“他背上背着的是什么?”
  “脏衣服!”小童说。
  大家大笑起来。便过来抢。“别忙!”小童说:“有些石竹是要你们配上柏枝子,用线扎起来,给新生一个人一朵的!”
  “我们来扎!”沈葭说:“先生们也一人一朵!”
  小童就在礼堂打转转。忽然看见那身材特别高的金先生进来了。他就上去喊了一声金先生。金先生一看是他就说:“正好,”一面从口袋里掏出一副宽边眼镜,又掏出一个大名单来,说:“孝贤,你能不能在临时会场上自告奋勇也当一个大哥哥?”
  “我?”他嘴张得大大地。“我真想试试!”
  “金先生!”金先生听了一回头,看见是沈蒹在喊:“让他当个弟弟还差不多,你瞧瞧,地下这块脏布是他的被单!”
  金先生大笑起来。他原不过是玩笑一句,他乘这时掏出一个纸包来,递给小童。他说:“孝贤,这是暑假你抄《佛洛依德释梦研究》的。”“哎呀!谢谢!”小童快乐地接了。
  “我看看这名单成不成。”沈蒹说。几个在扎花的女同学就都聚拢过来。
  “我也要看看。”小童把一包钞票装到制服口袋里。
  “你装好了!”沈蒹说。
  “哎呀!”小童忙又去解口袋。“这是漏的!我用手捏着罢。”
  “你这样太不行了。”金先生说。“这样你是太懒啦。不会动针线?”
  “我会,金先生。”他说:“平常我是装在那边口袋的,那边的不漏,有一个口袋够了。”
  “他也不懒!”沈蒹说:“他是太忙,金先生,忙着玩!”
  “沈蒹!…”小童喊。
  “不用说了。”沈蒹拦着他:“下面准是罚我替你缝!”
  “正是这样。成不成?”
  “看完名单再说罢。”她接过名单来,顺手递给金先生朵已经扎好的花。
  他们一篇篇的看。一共有五百多新生。大家顶多认得一两个同学的弟妹。许多都是一点也不知道的。小童说:“我知道三个人。这个范宽湖是同济来的。人挺不坏。范宽怡一定是他妹妹。还有这个蔺燕梅!你们等着看罢。”
  他一看蔺燕梅的大姐姐正是伍宝笙。他问金先生:“怎么这么巧?正跟我想的一样,蔺燕梅是外文系呀!”
  “陆先生特别叫伍室笙照应她的。她是陆先生一位老同学的女儿,你认得她?我们还把她插在伍宝笙屋里。”
  “我今天才认得她,认得她不算,还认得她们一家。”
  “长得什么样儿?”沈葭插进来。
  “你们听好!”小童回顾一下准备大讲一番。不过他并不能描述得多好。平日他对女人的注意又太简单,不够用来描绘,他想说什么“丝袜子”,又是“或者会打球”,也全不像一句话。他实在觉得满腹绝妙词藻,可是就说不出来。
  大家看他样子不像玩笑,越是要听。
  “她美罢?”沈葭说。
  “嗳!太美了。”小童说。
  金先生看见这些女孩子们太认真了,觉得不大好。就说:“人的美是很难说的。算了罢。你们的花扎完了。他们赛球大概也差不多了。赶快,赶快!忙着开会啦。”
  “金先生,那个蔺燕梅实在太美。”小童说。
  “不要再说了。”
  后来,终于大家把会场完全弄好,人已陆陆续续地来了。演讲、游艺都过去了。新生也点了名。大半都到了。认了哥哥姐姐。金先生又担保决无欺负新生之事。范宽湖的姐姐就是沈蒹,范宽怡是沈葭。伍宝笙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就是妹妹蔺燕梅没有来。会散了。哥哥姐姐分别谈了一会儿,沈家姊妹又去拆卸会场。小童说:“我来爬梯子。你们给我缝破衣服罢。”沈蒹想了起来,她手里正忙。就喊她妹妹帮忙。沈葭接过衣服来说:“伍宝笙,你领小范去找宿舍罢。”又把范宽怡介绍给伍宝笙,然后忙着去缝衣服,显得又热心又勤快的样子,她想:“这样也好作个榜样给新同学看。”小童看了笑,他故意对金先生说:“保护人制度真是好法子!这鼓励比惩罚是更有用!人必人尊之而后自尊之!”一句话说在沈葭心上,她一针把指尖扎出了血。
  伍宝笙问明了她的两个弟弟都已注册了,没有什么别的事。就说:“我住这个南院十一号。你们住定了宿舍也告诉我,有事可以来,没事也可以找我玩,可是不许一直闯进来,要在门口告诉周嫂她们传。听见没有?”她亲切地说。那俩个男孩子十分拘谨,一直不说话,听完了,鞠了个大躬走了。他们俩个倒因为同认一个姐姐,马上熟识起来,一个说:“蔡仲勉,方才这位是不是一位先生?”那一个说:“我也不清楚,看去像是的。你的名字叫什么薛什么超?我忘了。”“薛令超。”头一个说。
  这边伍宝笙带了范宽怡进了南院里边一进的院子。范宽怡活泼得很,梳了两个小辫子。伍宝笙一边走一边就问她。“你是哪一系的?”
  “地质!”她快乐地说:“我父亲就是学地质。他是中央地质调查所的主任,在重庆,我们一家全是学理科的。”
  “你有多少兄弟姐妹?”伍宝笙看她有点太爱说话,就想知道她在家里排行第几。
  “六个!”她说:“我顶小。我,还有五哥范宽湖,还是学生,其余都毕业了!只有四姐大学没上完,生病死了。”
  “你一个人上学不想家?”
  “不知道,也许想,也许不想。我也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个哥哥,今年也是新生。我有他作伴。”
  “你还有个哥哥,也在联大,也是新生?”伍宝笙是代她高兴,不料招惹出更多骄傲的话来。
  “范宽湖!你没看见?新生男生里顶高,顶神气的一个!”她也觉得不大对:“我是说很神气,不,总之还不错的一个。他在同济永远考第一的。爸爸怕不能送他去德国才叫他转联大的。他什么功课全好。运动也好,音乐也好。若不是我这回跳了一班。他比我高一班的!我考的是同等学力!我才高中二,我中学差二年才毕业!”
  “我派到一位小妹妹你没看见她。据她的保证人说也是考同等学力的,年纪也很小。下次给你们介绍一下。”伍宝笙说。
  “她叫什么名宇?长得也好看罢?”
  “她今天没有来。名字介绍时再告诉你罢。人我没看见过。今天她没有来。”
  “她是学什么的?”
  “学外文的。”
  “外文?哦!考文学院容易一点罢?”
  “我不知道。考试是先评总平均分数才入院的。”伍宝笙是极有忍耐的,她不愿用尖酸的话刺破她跟前这小女孩的骄气,她索性实说:“不过以考的功课来说,文学院少考一门高级算学。”她又加一句。
  范宽怡还想说些什么,伍宝笙看出她不免要碰钉子,却不愿叫她真碰上而伤了感情。她就用几句话把她压住。她说:“小范。我们这样叫你好吧?”
  “好。”小范又有许多话要说:“我从中学起,人家就一直叫我小范,因为我一直是班上最小的……”
  “好了。”伍宝笙说:“小范,楼上是十四号,你的房间是十四号罢?”
  “你怎么知道?”
  “你自己手里有住宿证,我不会看见吗?现在上楼去罢。那边是到小院儿的通道。向左转是洗脸室,向右转等下你自己会知道了。”
  “一定是厕所!”
  “别这么喊!女孩儿家的!我也知道是什么地方。好了。我住十一号,有事,来找我也行。回头见!”伍宝笙依然一团和气地说了这些话走了。她心上想:“这样一个女孩子偏派给沈葭,叫她怎么带得了!”她想着便往自己屋里走,上了楼走到门口,她想:“我可要休息一下了。”忽然,她听见屋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哭。哭的声音十分细小。她再注意听时,哭的人已经听见有人来,止住哭声了。她一想:“蔺燕梅!”她想起来了。她住的是一个小房间,只住三个人的。那一个史宣文尚未来。再一个就是早上陆先生告诉过她的蔺燕梅了。她忙开门进去,看见那第三只原是空着的床,已经整整齐齐地铺好了床单,枕头全是洁白,一律沿了墨绿色的大宽边。一床湖绿色的被,和一床上好羊毛毯也全叠得齐齐整整地。书架上一小打新笔记本子,也全用厚绿纸包了书皮。桌上铺了一块和床单一样的白细布桌布,也有绿边。桌上一个矮矮大口的绛红花瓶是细瓷的,一瓶子粉色石竹花。花前一本厚册子,册子前一瓶新墨水,还是装在盒子里的。瓶中插了一支黄杆新钢笔,册子上有几行字,册子边上桌布上有一块是阴湿了的,大概是泪水罢。那个蔺燕梅正仓促地想用册子把它遮住,她顺手作出阖书的样子,然而伍宝笙已经看见了。书合上了也是绿纸包的。她赶忙站起来很规矩地。
  “真是像白雪公主一样呀!”伍宝笙想:“我这个山里的隐士忽然在回家时发现什么布置都变得漂亮、耀目了,又多了一个神话中公主似的小姑娘!”
  “呀!这个进来的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蔺燕梅想:“她这么温柔,尊贵,又是这么亲切的样子,就像圣诞节夜报喜讯的天使!白衣服,头发上有耀目的光!”
  伍宝笙心上喜爱极了。她方才在迎新会上未能遇见的一点空虚补上了。方才被那个小范气的那点不痛快,消失了。她看见桌上的泪痕,心上不忍问她伤心的原故,怕又惹得她哭。看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小可怜儿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是有很好的口才的,可是此刻直找不出话来说,因为她两眼不断地不由自主地在打量,赞叹这小女孩无一不美的整个一个人。她若开口,便会不知觉的说出赞美蔺燕梅容貌的话来。所以她怔了半天才说:“屋子改了样儿,真漂亮!你什么时候来的?”她挑了一句称赞的话来说,又用一种亲热的口气,生怕这小女孩怕生。她说话时的态度更叫人看了舒服的。因为她永远是显得那么平易近人的。
  不料,这样小心的话还惊吓了这个更小心的心灵。“我来了有半点钟了。我是这么铺着试试的。是我把桌子改了个样儿。”她怯生生地。好像怕她才进宿舍时那点兴奋,使她大大的整理了一下屋子而得罪了她未见到的屋子旧主人。
  “真是!”伍宝笙简直一半是叹息了。“你真是太小心了。你是我的小妹妹呢。咱们坐下来说说话儿。咱们不是生人呀!”她握了蔺燕梅的手一齐坐到她那又新又漂亮的床单上。她带着笑,又真像姐姐似的:“我早知道你了。你听。你叫蔺燕梅。你是考同等学力取的,上外文系,保证人是我的系主任陆先生。新生保护人,就是我,我叫伍宝笙是你的大姐姐。”
  “姐姐。”蔺燕梅叫了一声,仍是怯生生地,不过却像含了无限喜悦。她垂下的眼皮,与捏了伍宝笙两手的小手,一切,全像轻轻地说:“我真愿意有你这样一个美丽的姐姐!”伍宝笙又看到她垂头时那圆圆的两肩。一头柔发。
  “姐姐,”蔺燕梅抬起头来。“你是不是也住在这屋?”
  “就是这屋。陆先生特别把你派在这里的。他也是新生导师的一个。”
  “还有那一位呢?这里一共三个床。”
  “她叫史宣文,还没有来。不要紧蔺燕梅。人人都会喜欢你的。”
  “你也是学外文的?”
  “不是,我学生物,史宣文学心理。”
  “啊,真是,我忘了陆先生是你们系主任了,又问你,真对不起你,姐姐。”
  “别这样。弄得我也拘束得很了。你喜欢上大学吗?”
  “真喜欢!姐姐!我真喜欢!我心上快活极了。我……”
  “你还会喜欢你的先生,你的同学的!你在大学里一定快活的。你想家罢。”
  “不!”商燕梅不知所措地说。她又用手去触了触才合上的册子。“不是,我也有点想。我方才写了一点日记,我才想起家里。”停了一停。又说,有一点作娇的样子:“你不喜欢人哭罢,姐姐?”
  “别说了!”伍宝笙又握了她的两手偎在自己脸上:“我听见你哭,又看见你这个小心样儿,我真想……我真想……蔺燕梅!我有时候也哭的”。
  蔺燕梅就鼓起小嘴,把眼睛睁得圆圆地,望着伍宝笙点了点头,仿佛是说:“可不是吗?”两个人就欢乐的笑了。
  “我是姐姐,”伍宝笙说:“你叫得怪甜的。我叫你什么呢?小蔺?”
  蔺燕梅不说话。等着。
  “不好。”她接着说:“小什么,小什么的太俗了。我就叫你燕梅。”
  “好。”燕梅说:“我家里都这么叫我。”
  “你的家不是也在昆明吗?陆先生说的。”
  “在。在巫家坝航空学校。远得很哪!”
  伍宝笙点了点头。
  “姐姐,联大的学生好极了,中午我还遇见两个男生在陆先生花园里,他们待人也真好。姐姐,怎么还有人说要欺负新生呢?”
  “我也不信。”伍宝笙笑眯眯地:“会有人来欺负你。”
  “没有!是没有罢?”
  “一定没有!我问你中午在陆先生花园里你碰上了谁?”
  “一个高的姓宴,一个矮的姓童。”
  “是他们说要欺负新学生?”
  “没有。姐姐,他们才好呢!他们没有说。若不是那个童孝贤给我解释了半天,下午真不敢来开会。”她说着不觉想起早上那一双锐利的眼睛,她才到联大门口一下车,便把她几乎吓得不会走路的那一双眼睛。那一件深色的蓝布长衫和使她心悸的一幕经验。她初到学校,心上一团高兴。才一露面就听见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喊她长得美。不料为了看这小姑娘就遇上了那双男子的眼睛。真可怕呵!她接着说。“早上我注册时候听那些男生说‘打倒保护人制度!”口气好凶呵!”她说着小声吐了一口气。
  “对了。下午开会你为什么还不到呢?你不是听见别人解释了吗?”
  “我来晚了,在爸爸朋友家吃午饭,人家不放我走。我说勤务兵已经把行李送来了没有人收,才放我来的。”她说时看见伍宝笙看了桌上的花一眼遂又接上:“这花也是他们给的,我进门看见已经开会了就没进去。一个人真想家。”
  伍宝笙因为跟她熟了,就尽管爱惜地看着她的小嘴在说话也忘了回答。
  “爸爸说,今天还叫我回家住,明天才住学校。今天因为答应说来开会不能不来。早知道来也是晚了,我不来了!”她又猛然觉得这话顶撞了这位好心的姐姐。又忙说:“爸爸说马上来接我的也没有来!”
  “燕梅!”
  “姐姐?”
  “燕梅!”伍宝笙的声音竟像一个慈爱的母亲。这个可爱的孩子才与她相处了不过几分钟,便把她几年来作学生心上未感觉到的一种纤巧,微妙的心理引动了。
  伍宝笙的美丽是天生的,她自己从未感觉到它。她太用功,又太聪明,所以她心地净明如镜。开心的笑,快乐的梦,给了她无牵无挂的三年黄金也似的学生生活,使她在光辉又轻快的日子中忽略了少女的一份情操。她的容颜,她的心肠,她的一切,说什么好呢?……她的笑罢,全太是天堂的了。忽然在这肤色鲜丽的女孩身上,她找出了女孩子另外一份幸福,是她一直不曾追求过的。那些幸福又像撩人的芒草,撩不到她这非世俗非人间的女儿的心。她看了蔺燕梅半晌说:“燕梅!你真美!”
  “姐姐,”燕梅的声音都有点颤了:“你真美!我没看见过这么样叫人爱看的。”她俩个不觉都有点想哭。不觉抱在一起。又都觉得不像。放开了手。看了一看又甜甜地笑了。
  “伍小姐!”楼下周嫂锐声的喊。伍宝笙就说:“看看是什么事?”说着跑了出去。到了门前。这里是一个长楼廊,房间的门便是一排开在廊上。
  “你家。陆先生找你。在会客室。”她永远是那种平淡,无动于衷的样子。
  伍宝笙告诉蔺燕梅等一下。就跑下楼去了。她们的房子是守着楼梯口的。听着伍宝笙轻捷的脚步下了楼,蔺燕梅更觉出这个姐姐太感动人。她两手紧压着自己的胸前。她真想说感激的活却不知向谁说好。她觉到喉间有许多快乐压着。同是这间空屋子,她初来时凄凉的感觉已没有了。
  伍宝笙到了会客室,一看,陆先生陪了一位中年军官,两位太太在说话。三个都是不认得的。陆先生看见了就说:“宝笙,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蔺先生蔺大大还有宋太太。这是伍室笙。燕梅的大姐姐!”两位太太一见了伍宝笙这样人品,马上不绝口地称赞起来。伍宝笙红着脸,忙笑着叫了“伯父,伯母,宋伯母。”说:“听燕梅说今天要接她回家的。两位伯母愿意不愿意进来看看我们宿舍?”两位太太说笑着就跟了来。蔺先生也想进去。被陆先生一把拖住说:“慢着!入了紫禁城作父亲的也进去看不得了。”说着伍宝笙也回过头来看了蔺先生笑。
  一路上两位太太问长问短,竟比要给伍宝笙作媒还要周到。伍宝笙不等走到楼梯口,就喊:“燕梅!你看看谁来了!”
  蔺燕梅一听见从门口走到走廊上一看,喊一声:“妈咪!”就飞下楼梯,依在母亲怀里,推也推不开了。叫她带上楼去看看也不肯,叫她去拿大衣,怕晚上凉,也不肯,还是这个新姐姐给拿的。伍宝笙拿下大衣来看她还在撒娇,就笑着羞她说:“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呢!”蔺太太说:“伍小姐,叫你看见了不要紧。下回索性撒到你怀里去呢!”她听了看着蔺燕梅,蔺燕梅正把脸藏起来也偷看着她笑呢!
  他们走到外面,蔺先生陆先生迎在一路,大家说笑着走出来,伍室笙送她们一齐上了车。蔺燕梅看看弟弟不在车上,说:“还到宋伯伯家?”宋太太说:“这么忙着回家?”蔺燕梅笑一笑对伍宝笙说:“我有个小弟弟,下次叫你看看,姐姐。”蔺太太说:“对了,下次我叫燕梅请你来我们家玩。”伍宝笙笑着点头,车开了。
  在车上,蔺太太说:“燕梅!美了这十几年了,可叫人家伍小姐比下去啦!”
  她听了只笑着不说话。
  “伍宝笙人好得很,”陆先生说:“功课品行,人缘儿,全是第一等!”
  “我姐姐人才好呢!妈咪!”她说:“我没见过这么美的!”
  “不想家了罢?”宋太太问。蔺先生也用玩笑的眼光却又认真的看着她。
  她点了点头。低下了。
  她又想起那一霎那的凄凉。离开了家,又还没见到伍宝笙,独自记日记的那一霎那。才离开父母半小时,就心上凄凉得一直温暖不过来。她不觉又依紧了母亲一点。忽然她又想起伍宝笙的容貌,声音,一丝温情流上心头,她打了一个冷战,仿佛又回到春阳里,心花又放了。她抬头看看蔺太太。蔺太太推她一把笑着说:“笑了,小心眼儿上想些什么?过两天该赖在学校里喊不回家了!”作母亲的自己说着不觉也有点心酸:“别这么挤我!都上了大学啦!”
  一车的人就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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