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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一早,大宴起来去找小童,因为他昨天晚上知道小童有了不少钱是金先生给的,他不放心那钱叫小童自己带着。到了五号宿舍门口,他并不进门,一直往东墙外面找。小童果然蹲在地下和兔子玩。手里拿了一本德文文法。大宴看见就喊他:“小童!请客罢。金先生钱给你啦!”
  “哎呀!你怎么知道?”
  “冯新衔说的。”
  “冯新衔?更奇怪啦。”
  “傅信禅告诉他的。”
  “妈呀,我还没看见傅信禅呢!”
  “他昨天晚饭时听周体予说的。”
  “我不信了。”
  “周体予是宋捷军告诉的。”
  “宋捷军昨天一天没在这边吃饭。”
  “宋捷军是何仙姑告诉的。”
  “何仙姑?”
  “是你告诉的。你自己喊的。现在差不多熟人都知道啦!”
  “大宴!”小童悲哀地说:“我实在想表演一次守秘密!这回又完啦!”
  “你的事就天生的秘密不了。这是上帝厚待你!”大宴想起他说的那些什么接近上帝的话来:“金先生把钱递给你时你就一嚷。沈家姐妹就猜了个八九分,用话一试探,偏偏你就口袋也是漏的。真泄气!”
  小童一听,忙去口袋一摸,钱不见了!他慌了起来。大宴说:“你起来各处找一找呀!丢不了,准是顺手放在什么地方又忘了。怎么?蹲在地上不肯站起来?”
  “我没放在别处。”小童说:“一定在身上。”他还是蹲着。
  “你右边口袋里是什么鼓着?”
  小童伸手往右边口袋一摸。有了。他笑着说:“我想起来了。昨天沈葭替我缝好了两边的口袋。本来我右边口袋早漏了,很久不装东西了。昨天装了进去。所以今天想不起来。”
  “那你昨天怎么想起装进去的呢?”大宴问。
  “我为了要养成新习惯,好利用两边口袋。”
  大宴又大笑起来:“现在又有一个新问题。你为什么一直蹲在地下不起来?”
  “我和弟弟玩。”
  “那么,我来替你放鸽子。”
  “鸽子已经放了。”
  “哦!”大宴说:“你原来不怕我这一计。我索性拖你起来罢!”
  “别!别!”小童忙喊:“我起来,你可别笑我。我今天特别有事!”
  “我早知道!”大宴说:“就是要你一句老实话。谁叫你装什么腔?”
  小童站了起来,大宴一眼就看见他脚上有一双灰色运动袜子。他的裤管很宽。然而很短。蹲着看不见袜子,站着可清楚极啦!
  “我今天作客!”小童又是笑嘻嘻的了。
  “一早就把脸洗了?”
  “洗了!”
  “白费事!”大宴说得确确凿凿的。“电影是下午才开,到那时两手,一脸,准又都是脏的,还得重洗!”
  “我就重洗!”
  “你那里来的袜子?”
  “喝,箱子里翻了一早上!不过有一只是破的。”小童就像对自己说似的:“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左脚的不破。记住了。”
  “又是什么鬼?”
  “练练记性。”
  “这里还有毛病。”大宴说:“你又离上帝远一点了。近来你已经快找不到上帝了。”
  小童忽然想了起来:“到底是你怎么就把我的大秘密知道了?”
  “一共有三条路线!”大宴像发表演说似的:“第一、你一嚷,何仙姑在场。宋捷军打完球去找何仙姑。何仙姑和他两个都是没话可谈的,就这么—讲。他听了,很得意,就到处讲。他告诉周体予,说晚上不来吃饭,说他见到了何仙姑,就顺便搭上这么一句。周体予听着好玩,吃饭时就告诉了傅信禅。傅信禅和冯新衔一桌吃饭,当然知道啦。他两个一块去泡茶。我去晚了,傅信禅已经走了,冯新衔一个人在看书。我两个喝完茶走时,冯新衔说叫我给钱,他口袋里剩的一点儿钱要在今天吃早点用。我给了钱出来,他说若是你在场就好了。我问是怎么回事?他说是你得了金先生给的暑期工作的钱。又告诉我这一大串。回来,余孟勤看见我,问我看见金先生了没有?我说没有,他关照我说金先生对他讲你用钱太没算计。他怕你暑假里功课少净玩,钱就用得快,故意积到开学时给你,怕你开学愁钱念不好书。又知道你爱请客,怕人敲你,所以给你时还来个暗手法儿。偏偏你一下子就弄穿了!他笑得不得了,说叫我替你管着点,这是第二条路线。怎么样,老法子?”
  小童的钱一向是放在大宴那里。大宴管着他用。大宴比银行还好。并且他也不能存银行,他的事永远没有个定准儿,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又老是记不住银行办公时间。大宴总是早替他想好了,按时给他。他常常奇怪地说:“大宴生活两个人的生活。”他想起老法子来,就把钱递给大宴。大宴一看,不少。又数出一部分给他,说:“下午去看电影时候请伍宝笙帮你挑一双鞋。这双破得不值得再补了。”
  “哎呀!你真行!早上我还想着下午买鞋呢。给你钱时就忘了。”他又接过那一部分来:“这次买鞋该算是我自己想起来的!我早上确实想了半天!”
  “你的事没有半件不在别人意料中的。别人猜不到的你又早早闹得满城风雨!”
  “冤枉!冤枉!”小童喊。“最近我确实是好多了。这回钱的事还不是都是别人说的!”
  “慢着!”大宴说:“我要先说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好了,我才将只说了两条路线,第三条,是你自己得意时告诉人的。得意的时候小心撞了别人的伤心事。想想!你昨天对谁说了?”
  “我已经想到了。”可怜的小童慢慢地说:“朱石樵不高兴了?”
  “他不会的。他跟你很好。不过你昨天太得意了。”宴取中真不忍说他:“你请他吃东西不要紧,何必说什么暑假应该工作!什么抄论文也可以长见识之类的话?他现在穷得要死。又偏偏暑假中本来也有工作可做,可是你知道他是忍受不了抄书这种工作的。”
  “我真是没有坏心!”小童痛苦地说。
  “我当然知道。他也知道。”大宴说:“可是人做事到这一步还不够。比方说你心上不愿意叫他难受,你就该在没坏心之外再加点好心。用点心思做人罢!如果你本心并没有想叫人难过。蓄意不算成功,成事才算成功。”他还想说:“这也不算离上帝远。”不过他不忍说了。
  “我真是不成!”小童说:“大宴!他现在穷我也不知道。怎么也看不出来?”
  “全像你呢?”大宴说:“什么都叫人看得出来!”
  “我想,”小童眼光灼灼地说:“我不买鞋了,把钱给他!”
  “又来了。”大宴笑了:“昨天晚上听了余孟勤的话,找你找不着,你就已经请了客了。你晚上又没有吃东西的习惯,他是夜晚用心思的人,吃了不消化的。两个人吃那么些是干什么?现在又要把钱给人了。你给得起?你晚了一步,我一早已经给他了。”
  小童听了,放了心,就不想这件事,他说:“好险。我差点忘了还周大妈上个月豆浆钱。”他是听了大宴的话把早点包给周大妈的,这样免得他没钱去吃早点时就挨饿。不过这并不妨碍别人请客;蛋另算钱,豆浆照价扣除。
  “走。”大宴说:“今天我请你吃罢。把下月的豆浆钱也给了。晚上回来有新鞋给我看就行了。”小童把德文文法从窗子丢进屋去就一同走了。

  下午三点钟,准准地小童到了南院。他没有表,他足足看了五次南院门口警卫室的钟。他找到周嫂。周嫂说:“找伍小姐?”他点了点头。周嫂早已往里走了。
  伍宝笙下午没去试验室,她吃了午饭就躺在床上看一本书。蔺燕梅一直到两点钟还没有来,门一开史宣文到来了,提了个小包,顺手扔了个小扁纸盒给伍宝笙,正打在她身上。她“哎呀!”一声,翻身起来,一看是一盒纸牌。
  “新桥牌!”她喊。
  “我叔叔送我的。”史宣文说,“昨天我和叔叔一边,我父亲和我弟弟一边。叔叔说,我们赢了牌就给我,他们赢了就给我弟弟。叫我给赢了来!”
  “咱们来玩!”伍宝笙说着就往外跑。
  “人不够呀。”
  “我这就是去找人去!”她说着跑了。她去找沈蒹沈葭,正好范宽怡在那儿。她说:“小范你也来。我三点钟有人来找。到时候人就不够了。”
  “我这就出去。”小范神气地说;“我跟哥哥去看《乐园思凡》!”
  伍宝笙就跟沈家姊妹来了。一进门,史宣文就说:“这屋子怎么漂亮起来了?”
  “来了漂亮人啦。”伍宝笙说:“蔺燕梅,这个床就是她的。小孩儿,才好呢。我真想我自己怎么就没有个妹妹!”
  “蔺燕梅!”沈葭说:“我还没看见人,耳朵已经装满了她的名字了!”
  “是什么样儿?”沈蒹说。“怎么不在屋!”
  “念什么系的!”史宣文一边把花瓶拿开,一边戴上了一副大眼镜。
  “外文系!”沈葭说:“我早听说了,外文系男生有好些个都准备着了!”
  “别糟踏入!”伍宝笙说。她们一边坐下来打桥牌,一边谈话。谈的全是蔺燕梅的事,伍宝笙处处说蔺燕梅可爱。沈葭说:“够了。已经说得成个公主了。我大概今生不会见到这么个美人了。”
  “你至少至今不曾见到过!”伍宝笙淘气地把嘴一撇:“而且我一直觉得她就是白雪公主。”
  “哎!”沈葭叹气说:“白雪公主!我就是爱那样的人!宝笙姐,你叫我认识她罢。这些男生里那里有人配爱她!”沈葭是个好心眼儿的女孩子,她又净是些不着实际的幻想。她并没有看见蔺燕梅,依她这性情单凭“白雪公主”四个字,加上一点她自己的幻想,她就能若醉若狂地爱这个人。伍宝笙不会这么快想到爱情的。沈葭却是专门联想到鸳鸯蝴蝶的梦上去。伍宝笙看了她这个痴神气就说:“你跟那些男生醋什么劲?今天她一定会来。来了你认识她还难?她也一定喜欢你。我看你们性情倒一样。”他们说着话已经打完了一个双局。又开始第二个了。
  这时门上一响,不等回答进来了一个人。身形瘦瘦的,短短的头发,布衣裳,可是一片聪明神气就从两个眸子里向人逼射出来。
  “凌希慧!”伍宝笙说:“来得正好。我恐怕马上就出去了,已经三点多了。你替我打。”她站起身来:“我叫了两个黑桃,是我第一个叫。”
  “我正是来找你的。”凌希慧说:“童孝贤在门口找你,周嫂叫我替她叫你的。”她说着坐下来:“这个叫法不好。你怎么叫得这么高?我改成一个好了。”伍宝笙和史宣文是一边的,上一个双局她们输了。史宣文玩和念书同样用心的。她看见精明的凌希慧把伍宝笙替下来心上十分高兴。她说:“我们要赢回这一个双局。”
  伍宝笙一边拢头发一边笑道:“老姐姐,对不住,等等叫凌希慧来赢罢,我去看电影去了。”
  “就是你鬼机灵!”史宣文说:“一句话也逃不过去!”
  “所以啦!”凌希慧说:“她天天说我口齿逼人,自己也是一样。”
  “我是跟你学的。”伍室笙一直是微笑着。凌希慧却不多说。
  “看电影?GardenofAllah?小童请你?”沈葭说。
  “我请他。”她一边说一边走了,顺手披了一件夹外衣。她身体长,穿的外衣是件男人西装样式的,显得很英武:“我带点心给你们吃。”
  她走出去了。沈葭说:“伍宝笙身材好,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又说:“怎么听她说起来,那个蔺燕梅比她还好看?”
  “什么好看?”沈蒹正作牌,她抬起头来问:“《乐园思凡》?我看并不好看。你怎么今天又说起好看来?”
  “伍宝笙!”沈葭说:“我说蔺燕梅不会比她好看!”
  “我根本不信什么蔺燕梅是会那么个样儿!她不定又弄什么鬼。”沈蒹说。史宣文听了说:“不会,伍宝笙神气是说真话的。”
  “打牌不打?”凌希慧说。“一天到晚好看不好看的!”这时沈蒹才发现凌希慧的这一局已是赢定了。

  伍宝笙同小童一道走出来。一路走着,一路计划都作些什么事,他们说好的两件事之外,伍宝笙想在过光华街时顺便看看商务印书馆有新书没有,生物系专门期刊阅览室是由她管的,她也管收集图书。她们从翠湖中间穿过去,到了翠湖东路的头儿上,上了青莲街的大坡,走完华山西路,南路,到了正义路。伍宝笙忽然问小童说:“金先生把暑假你抄论文的钱给你了?听说不少呢?”
  “嗨!”小童叹了一口长气。
  “怎么啦?丢啦?”伍宝笙吃了一惊:“沈葭说她为给你缝口袋还把手指头尖扎出血来了呢!”
  “不是丢了。”小童说:“大宴说我一点什么事全闹得满城风雨。”
  “吓死我了。”伍宝笙也松了一口气:“我说,还是小心点儿好。别真丢了,又是满城风雨。你的口袋靠不住。我昨天替你想想。分出一部分来买一双鞋。瞧瞧你脚上这双破鞋!那一部分交大宴给你收着!也用不着存银行了。”
  “完了!完了!”小童跺着脚索性不走了。
  “又是怎么啦?”
  “我的事不但一丁点也出不了你们算盘,而且也都用不着我自己想啦!”小童说:“大宴早上说的就是这么一套!我已经全照办了。给你!那一半已经在大宴那儿了。”说着把钱掏出来给伍宝笙放在皮包里。他说:“我满想自己记着买鞋的!偏偏又忘了。”
  “钱带出来了,好。马上买。”伍宝笙说:“走,那边就是一家鞋店。”
  伍宝笙替他挑了一双最坚固而不算顶贵的鞋。叫他试,他坐在那里发起呆来了。伍宝笙说:“试呀!”他说:“别吵。我想想看。”
  伍宝笙低头一看说:“咦?今天穿了袜子?”他听见不好意思起来。店里看见这么一个漂亮的女顾客,就有两三个闲店员过来看。
  “还说袜子!”小童气愤愤地:“我就是在想是那一只袜子不破!”一句话大家哄然笑了起来,弄得伍宝笙脸上红成一片。小童说着脱下左脚鞋来,袜子并不破。他更生气了:“早知能碰巧,也不在傻想了。”一气,把两只鞋都脱下来。把袜子扯了。扔在地上。大家又笑,有人还故意高声怪叫。
  伍宝笙说:“算了,算了。”便把皮包挟在腋下,蹲下去把新鞋替他赤脚穿上。一看刚刚好。说:“就是这双罢。”便付了钱。小童找着那个怪叫的店伙说:“怎么样?没有见过破袜子?送给你罢!破鞋也不要了!。”那店伙气得要命,涨红了脸却不会说话。店主人是个老者,走出来,向小童道歉,把那个店伙喝退。伍宝笙向小童说:“走罢。你专门替我惹事!”
  走过了光华街口也忘了去买书,就一直到了南屏电影院,看见已经开门卖票了。伍宝笙把钱交给小童,小童去买了票来。看着五点才演,还有大半个钟头。座位买得很好,两个人都很高兴。小童说:“鸡油大汤元!”伍宝笙笑着说:“你就是吃忘不了!”两个人就去吃。小童要二碗,一下子吃光。伍宝笙才吃完一碗。每碗四个,伍宝笙看了小童笑笑说:“不够罢?我今天也能多吃一点。再要一碗,我分你两个好不好?”“你真能猜我的心思!”小童赞美地说。
  时间差不多了。他们去看电影。果然如伍宝笙所说,表演得十分好。尤其是描写那个男主角从修道院逃出来,那些复杂心绪,描画得深刻。他一方面不耐修道院生活,一方面又适应不了外面的环境。那个女主角的性格和心理因那个滑稽的导游一衬也十分引人深恩。那沙漠的景致,土人的习俗,还有那无边大漠上的风!那大风!那无处来、无处去的大风!一直敲在看的人的心上,使他们感觉出神的力量。在末尾,男女两个又各自回到修道院去时,看的人反倒才觉得心安似的。这样一部片子又偏偏是天然五彩的!小童看呆了。伍宝笙说:“宗教的力量在中国日常生活不大感觉得出来。难怪沈蒹她们说不好。其实应当用人家的眼光来看。”
  “沈蒹沈葭这种地方不大成。”小童说:“还念历史呢。光念笔记本儿!朱石樵比她强得多了。”
  “对话也特别好。”伍宝笙说,她的英文是出色好的。
  “那个男的有时嘟嘟噜噜地我也听不清楚。女的声音真好听。”
  散了场大家往外走。小童看见前面是周体予、傅信禅、冯新衔三个人。跑过去叫在一起。他们三个是听了朱石樵的话来的。这时伍宝笙也看见了范宽怡和一个高大衣饰整齐、相貌也挺聪明的年青男孩子在一起,那个男孩子直向伍宝笙看。伍宝笙觉得仿佛见过却不认识。小童说:“范宽湖!伍宝笙你认得他?”她低声说:“哦,我认得的是范宽怡,他的妹妹。”这时范氏兄妹走过来了。范宽怡看见了伍宝笙就说:“伍大姐,这就是我哥哥,五哥范宽湖。”伍宝笙和他拉了拉手,就把小范介绍给大家。小范要介绍她哥哥。小童说:“不用了,全知道了。”就去拉了手,他转身向伍宝笙说:“范宽湖你一定见过。去年我们春假游路南石林,宋捷军他们和同济打球,被人一推,不留神,给来了个大跟斗!就是他,他身体多好!”小童实在羡慕范宽湖的身材。他自己比伍宝笙还要矮一点。周体予便笑着向范家兄妹说:“你们全是学地质的罢?”
  “我学物理。”范宽湖说:“她学地质。”
  “咦!你怎么问得这么巧?”范宽怡奇怪起来。
  “地质调查所范教授我是知道的。随便问一句玩。”周体予说。
  “你怎么认得?”小范接着问。
  “我们有一次野外工作比赛,是由范先生评的分数。他还给过我一封信呢。”周体予是厚朴,谦谨的人。他客气的说。
  “周体予。”范宽湖对他妹妹说:“写‘昆明地理’得第一的,你忘了!”他又对周体予说:“我父亲还有一封信叫我们带给你呢。大概是收集材料的事。正好遇见了。”大家谈得起劲,小范尤其高兴,邀周体予三个一同走。因为小童和伍宝笙要去书店找书,他们一帮人便走了。伍宝笙回头看看对小童说:“范宽怡是个厉害脚色。你看着罢。”他们两个又往南走下去了。
  刚走了几步,小童说:“伍宝笙,我实在饿了。”
  “我说你这个肚子真厉害。”她说:“你吃的汤元抵得过小饭量的一顿饭了!”
  “你饿不饿?”
  “我也有一点。”
  “别说了。”小童看见一家小馆拖了伍宝笙便进去:“干脆。”
  他们吃着饭,小童想起采了一下午花,报酬竟如此丰富。又想起和大宴说过要请她一次的话,就看了她笑。把人家笑糊涂了。
  “不许这么个傻样子!”伍宝笙假作生气说:“也不管这儿有多少人!”
  “大宴说我该请请你了。可是又不许我专门去请你,怕弄得你不好意思。现在我想不是正好吗?”他快乐地说。
  “大宴净不教你好事。”她说:“不过这话倒是该教给你的。这样罢,今天不算数,全算我的。下回你正经来请我一回。”她玩笑地说。其实小童想请也办不到,钱在伍宝笙皮包里。伍宝笙拿着皮包对他笑一笑,又说:“今天脸也洗得干净,居然还穿了半天袜子,要不要我告诉你应该打扮成什么样子去找女孩子玩?”
  “我不找女孩子玩!”
  “那也不行。”伍宝笙太懂得这小孩子的心理了。“明年二十岁是不是。我帮帮你的忙。”她又马上感到她对这小孩子一经提起,便无从放下的责任。
  这时小童仍在想大宴教他如何做人等等的事,他见了大宴,一切便是大宴,见了伍宝笙,一切便都是伍宝笙。有时,他把两个人的意见比较一下,他就有更多的收获。这时又是一个问题到了他心上,这问题他曾想了昨天一晚上,现在又差点忘了问:“伍宝笙,又有了问题。昨天中午冯新衔给我说,说一个学校的校风,是英雄崇拜式的,那英雄之一切,就是校风。”他说时,心上的英雄就是她,大宴,余孟勤,朱石樵这些人。
  “那意思就是说,崇拜运动选手的学校,校风是运动好。崇拜风头人物的学校,就显得气质浅薄?这话是对的。”她说。
  “对了。简直就对。并且,这话当然也包括英雄可以不止一个的意思。一个英雄也不见得便代表所有的英雄性。”
  “当然。这话都对呀!还有呢?”
  “他又说,群众,庸庸碌碌的一般学生是无作用的。他们不过是纳税人。每人应纳一点税来建造那名誉的宫殿。这宫殿是拦阻不住要被建起来的,一两个人反叛也不能成功。”
  “当然。而且这宫殿的建筑是个合力。每一份小力量也都有他的意义。或是改了宫殿的外形,或是创造力的方向。这宫殿之成功.不管你喜欢他不喜欢,他是最稳固的,因为他是最公平的产物。”
  “照你这样说,他的话都对。”
  “都对。”
  “没有别的了?”
  “有,他是对,可是不完全。不过也难说,这是我们的意思与冯新衔的意思不同的地方。拿他的性格、态度来说,他的话是全了。”
  “还有,昨天我们摘花时……。”
  “哈!你可要露马脚了。我早知道了。我没问你呢!要不打自招了。”
  “什么?”
  “你是一个人去的吗?”她说:“我说好不叫别人进去的。”
  “是大宴。没关系罢。伍宝笙,全亏他才把花采好。”小童知道她不会怪他:“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呢?”
  “有耳报神。不管这个,你先说你的。”
  “大宴听了我把冯新衔的话说了一遍,他说那太消极了。他说,还有一种人是工程师,这些人必是个性极强,又极明显的人,他们指导纳税人工作的方向,他们领导纳税人。纳税人比方是一条牛,他们是一根细绳,牛很可以把这细绳弄断,可是它却被这细绳牵了鼻子走。细绳自己作不成事,可是有力的牛一到,地上便深深的耕了一条沟。”
  “大宴比冯新衔积极些。”
  “话是这么引起的。”小童说。他想说他力劝蔺燕梅信赖保护人制度的事。可是蔺燕梅的倩影蓦地上了他心头,他呆了。
  “我们早上在陆先生花园里遇到了一个新学生。”
  “还有她一家人?”
  “你藏在花里了?”
  “用不着。蔺燕梅和我住同屋。我全晓得了。”
  “那样全省事了!我还知道你是她的保护人。”小童说。“就为了宋捷军他们说打倒新制度吓着了她。我拼命解释。冯新衔说很不必。宋捷军如果失败,那么在这一点上说起来,新制度就是校风。他如果成功,就是他的纳税人多,他就是新校风。我是多余的。不过顶多顶多是一个大的纳税人而已。大宴说的简单,说金先生提倡新制度,他便是工程师,是牵牛的绳。我是打牛的一条鞭子,如果夸张说的话。伍宝笙,这样就完全了么?”
  “依着这条线儿想,只能想这么许多。”她慢慢地说:“他们思想的方法很好,走直线,你得学一学。不信,你就听听刚才你说的话,多乱。换一个人未必能懂。走直线是第一步,是学着思想的保险办法。”
  “你的意思是他们说的不完全?”
  “我只要替你说一句话就够了。”她用手指了小童说:“你不是一个纳税人,或一条鞭子,你在纳税,出力之外还是个保卫这牛,这细绳,这耕出来的沟,这整个宫殿的一个兵丁。”
  “真好。唉,真好。”小童说:“不然我冤枉死了。不但我一个人冤枉死了,很多这种一片热心肠的人全埋没了。他们爱护一条真理,常常甚于爱他们自己。他们不能忍受外力对这整体的摧残,更要自动的去打退毁谤。得失利害,他们全不讣较。他们一片真爱是没来由的!”小童严肃起来。
  “别停!快接下去!看看还有什么收获!”
  “不止有兵丁,有义务宣传的人,并且有专门去发现的人,如同海滨上清晨去拾海星,贝壳的。有肯用自己的血液去培养一种动物幼苗的人,如我们试验中用血液培养心脏的横纹肌,还有人肯在恶劣环境下去保护他所相信的,使它能以渡过这一阵攻击,如细菌能有胞子的厚衣那样,然后在环境良好时,把它发扬光大。保护的人或已经牺牲了,像春秋时候的故事‘和氏璧’!”
  “兵丁有时候也牺牲了!”
  “牺牲了正好。牺牲本身竟是一种快乐,又是他个体的目的!这话并不激烈,因为他用牺牲给了他自己生命以意义!这一切是无法拦阻的。因为那爱是没来由的!”
  “我给你个大勋章吧!”伍宝笙看他太兴奋了:“你已经打胜了一仗了。你本了这没来由的爱已经做了一件好事。就因为你不打算得报酬,所以你也不去找你所作的事的结果。可是,我,一个旁观者却发现了。”
  “我!”
  “是你!是应该嘉奖的!昨天蔺燕梅从心里说出她觉得联大的学生好。她是从心上觉得的。因为你们在花园里真挚地同情了新学生。我想,有另外一点,你也未必觉得。新学生是应该受爱护的,至少不是开玩笑的对象,因为每一个学校都是新生的,不是旧生的。你看,她将在这学校里生活四年,而我只今年一年了。”
  “我只三年了。”小童想想三年仍是个够长的时间,所以还很快乐。他又说:“每一个学校的旧生若全像疼自己儿女一样疼他们的新生,他们就是保养教育,保护国家,救人类。”
  “顺着这条线儿想,到此已经够了。”伍宝笙好像看着孙悟空那只胡闹的猴子在手心上展本领:“咱们再谈《乐园思凡》或任何一件文艺上或人类幸福上的劳迹,你怎么说呢?”
  “那就是只有真理是目标,盲目的群众或者亲手杀害了他们的领导者,然后又走上了领导者留下的路。同时支持这领导者的人一定也有。也许同时代而不相闻知,也许连时代也不同。他们也都肯没来由地牺牲。他们人数太少了,能认识真理的才有几人呢?而世界这么大,人类彼此又这么隔膜,时间又是没头没尾的,这几点磷光浮在这无边的黑暗里便难相遇了,所以自哥白尼、盖里留、培根、马丁路德,一生苦况还该算幸福的,因为还有人知道!《乐园思凡》有朱石樵宣传,有我们赞助。不知道的人说我们所为何来呢?我们却得了无上的快乐。”
  “话说得真乱,可是我明白。再问你,那么个人的毁誉呢?”
  “正像一本名著一样,走同一的命运。作者本人很可不必介怀,那种伟大的灵魂本身已是整个人类的财产,不是他自己的了。上帝假手于他去显示一个奇迹罢了。”
  “他也要作一个斗士去护卫他自己了!他若自暴自弃,他是毁坏世界的产业!他无资格这么作的!所以‘天才’是“苦工’的天生领受者!”
  “所以,”小童快乐地说:“‘文章本天成’。”
  “‘妙手偶得之’!”她接上去。
  他们吃了饭出来,看看时间不早,天已全黑了。便不去买书,慢慢走回来。小童看伍宝笙在寻思些什么事,他也就不说话,走到南院门口,要分手了。小童说:“再见!我们今天说的那种:‘文章千古事’的感觉,真是太美了!”
  “我就是要告诉你这件事。”她说:“这是一种自然现象,无所谓好,或者坏的。你不见无聊的人们捧戏子吗?那个劲头儿也差不多呢?”
  “坏了!”小童说:“又够我想一晚上的了!”
  “再见罢。”伍宝笙说着从皮包里把剩下的钱给他:“拿着这个,用不着交给大宴了,学着自己管钱。”她笑了一笑走进南院去了。
  小童一个人不会慢慢走,要不就跑,就跳着跑,要不就站着发呆。”他觉得非马上去找着一个人谈谈不行;大宴,朱石樵,冯新衔。今天顶好是找余孟勤。因为余孟勤比他们全懂得多。他想大概到凤翥街茶馆里一定可以找到几个。于是就撒腿顺了文林街向大西门跑去了。
  出了大西门,沿了凤翥街往北跑,到了沈氏茶馆,老地方,老座位,几个人都在,还有宋捷军。
  大宴脸向外坐着,一看见他冲进来,说:“站住,先别坐下!”大家一齐都看他。他站住了,大宴站起来,隔了桌子看看他脚上果然是新鞋,奇怪地说:“我见你手上没拿鞋盒子,以为你忘了。那么旧鞋呢?”
  小童便讲买鞋时那些气人的事,大家都笑。宋捷军说:“新鞋踩三脚!”便要踩,又不及他躲得快,踩在地上。大宴说:“伍宝笙也真是的,她就肯叫你把旧鞋丢了!下一场雨你不就又完了?”小童说:“若不是她,我险些又忘了买。”余孟勤说:“你们要这么想想当时情形,那种乱哄哄里,她又那么受人注意,她要快走是难怪的。”
  “喝!人家伍宝笙给小童穿鞋!”宋捷军把眼睛眯成一条缝说。
  大家不说话。
  “小童你真行!怎么样,今天晚上不用想睡着觉了?”宋捷军又加一句。小童听了不理他。他下不了台,想拍小童一下,小童早提防了,身子向前一让,“拍!”一声打在冯新衔背上。冯新衔和宋捷军又同乡又是中学同学,他最喜欢和宋捷军开玩笑。宋捷军比较口齿钝些,只能说天津话,不如学外文的冯新衔,偏偏能说各地方言。他挨了这一下,就又用天津话说:“怎么样,密特儿宋,咱俩又该买花生米去啦!走!”
  “走也行,不过得找小童要钱。”宋捷军说。大家都赞成,便由小童给了钱他俩走了。小童就讲关于校风一段话的下文。朱石樵说:“冯新衔是道家者流,大宴是孔子,伍宝笙是耶稣,各人说本份的话无好坏可论。”余孟勤说:“不伦不类!胡乱比喻!不过自古圣贤多寂寞是真话。可是一个女人懂得这许多干什么?这在女人不是幸福的。”
  “也不一定。”大宴说:“伍宝笙的头脑天生合逻辑。她是聪明。她也未必一天到晚想这些。何必咒人家薄命相?”小童听了才放心。
  “伍宝笙相貌一点也不薄命。薄命相的人轻飘飘的。”朱石樵是喜欢些玄玄妙妙的东西的。
  “伍宝笙不是轻飘飘地,谁知道?”宋捷军正好回来了,他说:“你抱过她?”
  “讨厌!”余孟勤的声音真是威风得很!宋捷军做个鬼脸,老实了。小童本来想起了伍宝笙和蔺燕梅一屋,正想谈蔺燕梅,被宋捷军一句粗话吓着,不愿说了。

  伍宝笙回到南院一心只想到屋里去看蔺燕梅,进屋却只见史宣文在伏案用功。她走近一看是替金先生校对《佛洛依特释梦研究》。她看见电灯离桌子太远,顺手给弄到一个合适的距离,说:“老姐姐,你的眼睛再不爱惜点,你那副眼镜该换成小酒杯那样儿的了。”她们管金先生带的那种深度数的近视镜作小酒杯。她又说:“蔺燕梅,咱们的新同屋回来了没有?”
  “还说呢!就为了等她,我打完了桥牌也一直没出去!一校这稿子不要紧,饭铃也没听见!”
  “你还没吃饭?”她吃惊地说:“快!出去吃米线大王去!我陪你。别又闹得胃疼!”
  史宣文吐了一口长气,站了起来,她用功过度,身体不大好。不过她不摧残自己健康,倒是胖胖地。她说:“咱们带上凌希慧他们。两个人吃没意思。我请客。”便去找了凌希慧,又找了沈蒹沈葭。沈葭说:“再带上我妹妹。”她们又去找小范,她未回来。
  她们走了出来,史宣文说:“我们后来一连赢了两个双局!”
  “别气她。”凌希慧说:“看把她气着了下次不和你打,你又要去求她!”
  只要是在云南省就不论在哪个小县份、小乡村里都不难吃到三样用米粉作的食品。依本地土名叫来是:“米线”,“饵饣夬”,“卷粉”。饣夬字读“块”,吃食店里都用这个“饣夬”字。“卷粉”读“剪粉”。这是方言的关系。三样东西的做法在起初都差不多,先把白米淘净,煮一过,只要煮熟,不必煮烂,抟在一起,成了软软的一团。做米线时,只消把它从有筛孔的板中压过,那有平常粉丝泡开了那么粗细的一条条的白线,就是米线。不做成线,把它整个像做豆腐干那样压成砖样大一块整的,也差不多有砖那么硬的东西,就是“饵块”,饵块平时要泡在清水里,吃时再取出来切成片,或丝。不用时一定要泡在水里。切好的也至少要用湿布盖上,否则它失去水份就会干裂开来。卷粉是把已成米糊摊成薄薄一片有一个蒸笼那么大的一张饼。再蒸一下,然后卷成一卷。用时横着切下一截截的来。三种东西都可以有各种吃法,放的作料却差不多。有肉末的,叫川肉,有焖鸡的就叫焖鸡,这两种吃法最多。比方川肉米线,焖鸡卷粉之类,都是有汤的。此外炸酱的,红烧羊肉的等等不一而足。饵块因为是硬的,所以还有炒饵块的吃法,味道不让炒年糕。这些吃法全有很多辣椒在内。初来云南的沿海省份的人多半有点不习惯,但是用不了多久,他也会由了两腿走进随便一家小米线馆:“来碗川肉米线!”看大师傅用手抓作料就说;“少放辣椒。”大师傅若听不清楚,小伙计帮忙喊;“免红!”“免红”就是免辣椒的意思,他就要抗议:“要辣椒!”很自负地,又顺便饶上一句:“多青!宽汤!”那“宽汤”的意思就是说:“只要汤多点,有辣椒也不怕!”“青”是说青菜,这菜则要看季节而定,春秋是豌豆尖,夏冬是菠菜,什么都没有时,韭菜是一定有的。云南青菜是四季皆多的,在冬季吃一碗鸡丝豌豆是一件平常的事。
  吃法原则是如上述,在实行上也很有改变,有的学生爱出新鲜主意,他硬逼了人家炒米线来吃,结果炒成一锅碎米粉,并且有许多干糊了贴在锅底上。这当然不便算做一种吃法。另外有一种冰糖饵块,或牛奶饵块,这也没有什么特别。三种吃法,原料差不多,故其不同之点实在是在感觉上,米线松软,滋味易入,卷粉稍有韧劲,卷成的卷儿煮开了便如宽面条儿。饵块最难嚼,可是也就是爱吃它那股子硬劲,觉得这才有个嚼头儿。另外有一种饵丝。做就的丝,细得很,偏有饵块硬!是鹤庆地方名产。就比较难得要算珍品了。
  三种吃食都是很便宜的。而且几乎每条街都可以买到。文林街上有一家,原是在文林街一个叉路往南的钱局街上的。有一次大轰炸,毁了他的店,他马上在文林街口又开一个新的。学生们喜欢照顾他,他也就特别讨好。于是生意鼎盛,而有了米线大王的绰号。另外一家在南院东面,文林街,府甬道路口上。也有人捧,便是米线二王。为了地点偏了些,吃的人总不及这边多。其实学生们正在年青的时候也闲不下来去问什么烹调术。无非是谁肯多放调味粉,谁的米线就容易吃得口滑,就爱吃谁的。
  这些东西全是由一种小作坊制备好了,送到店里去煮售的。一斤米好做斤半饵块,或一斤十两左右的米线,卷粉。利钱全在生米和成品的差价上。小吃店就专在配料上打主意,这些年来物价日高,焖鸡之中难得有鸡骨头,多半是肉,且是牛肉,不过蒜瓣是不少的。川肉则乱七八糟的肉全放进去。好在学生伙食中根本不见肉,所以米线大王生意依然兴隆。而因此,他的炭火也更划算了。
  史宣文她们一大群,不约而同往米线大王这里走。似乎米线与大王是不分的一个名词。再有便是这种馆子甚小,女孩子也不愿意到处去和别人混坐在一起。米线大王店里是难得羼进非学校的人来的。他们一坐下便闹成一片。要卤豆腐干,要焖鸡汤中煮的鸡蛋。又有的要把白蛋整个煮在碗里,有的要切了吃。免红的,免韭菜的,多要煮烂的蒜瓣的,多要汤的,乱七八糟,也亏老板娘记性好,米线大王有耐性,全没弄错。沈家姊妹要的是米线,史宣文、伍宝笙要的卷粉,凌希慧说:“没劲,我来碗饵块,什么青啦红的韭菜大蒜都要。焖鸡饵块!”她们坐着吃得高兴,一个劲儿的添。
  伍宝笙问道:“沈蒹沈葭,你们带的范宽湖,范宽怡兄妹是什么样的人?”
  “那个范宽湖就是昨天见了一面,问他什么他都知道,我想用不着我费心。”沈蒹说。
  “我那个小范,更是精灵,也倒爱找人玩。今天大半天在我屋里。”沈葭说。
  “那个小范爱唱歌得很,我在她隔壁,听她唱个不停,看情形似乎跟她同屋全弄熟了。”凌希慧说。
  “她唱些什么歌?”伍空笙说。
  “还不是些电影歌。”凌希慧说。
  “她在我们屋就不大唱。她看出颜色来。”沈葭说。
  “她怕乔倩垠不爱听?”伍宝笙说。乔倩垠是个身体很坏的孩子,个性又郁闷,一天到晚不和人玩。
  “这个小家伙是个厉害的!”凌希慧说。
  “我就是要说这个。”伍宝笙说。“我们去看电影时遇上她们兄妹了。我越看她这孩子越不好惹。”
  “沈葭你管不了她的。”史宣文这才开口。
  “姐姐不是一定要管妹妹,有时妹妹神气起来,也要逼得姐姐要强,这是保护人制度另一面的用意。”凌希慧说着大笑起来。
  “其实念书是谁也不能替谁念的。这事不能靠人管。”史宣文说。
  “这也不只是说念书一件事。”凌希赛是绝不让人的。
  “这孩子成绩准坏不了。”沈葭说:“念书的事她聪明有余。”
  “不过也就许被聪明误。”凌希慧又接了过去:“她的神气仿佛是上了大学太兴奋了。”
  “对了。”史宣文说:“那个蔺燕梅我等了一天没等着,还不知道怎么样?”
  “我们还不是也等了一天!小范都问起好几回!”沈蒹说。
  “告诉小范!请她放心!”凌希慧一针见血,尖酸地说:“比她好看的多!不过一样,太娇!”
  “你嘴里的人没有十全的!”史宣文说。
  “人就没有十全的。”她反抗:“说别人十全,就是说自己迷了心窍!”
  “别吵。”伍宝笙说。“你看她了?”沈家姐妹也望着她。凌希慧说:“这还会是假的?我昨天一早在学校门口吃早点,看见她下车。那神气是好,模样可爱,多少人全看呆了。那个大个子圣人余孟勤,两只眼睛全直了。他们几个人看得连豆浆都忘了接!不过归根结底一句话:太娇!”
  “她下车?下什么车?她有汽车?”沈葭问。
  伍宝笙拦住她说:“她家有车。”又问凌希慧:“你怎么知道就是她呢?”
  “我还会放过?我心里马上记住了。一去注册看见是我们系的,马上就知道名字了。”
  伍宝笙听了,不知道商燕梅一到校便有那么一幕,她想:“余孟勤的眼睛是很凶恶的,其实人倒满好。才知道燕梅是不是也被他惊着了。”
  她们吃完了。伍宝笙一看吃得太多,便抢先付了钱。史宣文也不争。大家一路说笑回来,各人回到屋里。她和史宣文到了屋里看见蔺燕梅还没有回来,便准备睡了。史宣文说:“宝笙,真亏了你。我带的钱不够大家这么吃的。”伍宝笙娇娇地笑了一笑。她在史宣文面前又像个妹妹了。史宣文比她才大一岁。
  正准备去睡,大家铺好了床,去取盆,准备下楼洗脸。门一开,蔺燕梅进来了。
  “咦!蔺燕梅!你什么时候回来过的?”伍宝笙喊。忙着介绍给史宣文。蔺燕梅一身睡衣。披了件浴衣,手里拿了盆。听见忙放下盆,来和史宣文握手。
  “怎么你全换好了衣服。我们还没有发现你回来呢?”伍宝竺奇怪地问,这时才细看出蔺燕梅真是如凌希慧所说太娇了。她站在那儿娇滴滴的。
  她穿了一身雪白有褶的宽大绸睡衣裤,又是绣了绿色的花。一件浴衣是薄绒的。深绿的颜色,宽翻领是白的,也都有小碎花。松松地系了一根带子。她似乎已经和伍宝笙十分亲密了。稍微低着头,脸上却是笑着。她一边用干的软毛巾擦脸擦手臂、脖子,一边说:“我刚来不久,才洗完了。”说完又笑,又踢着她那双小小的拖鞋。墨绿色拖鞋里一双美丽的孩气的脚。这胫踝真白、细,像大理石的雕刻。
  史宣文从来没看过这么细嫩的皮肤,华丽光泽的品貌,和那一对晶明清净、水生生的眸子。她在灯下闪烁着像快乐之神的造像。又像一只不避人的柔羽小雀。她随身的一切无不好看,那薄薄的睡衣,雪白的脸盆,一块方格花纹的新毛巾,肥皂盒。
  “你怎么,脱下的衣服也看不见呢?”史宣文也不觉和他亲近起来,就这么问。
  “我叠好了放在那床单底下了。”她轻轻地说:“我想大概是睡觉以前床上都是要用床单盖好,被子放整齐的吧?”
  “哎哟!”史宣文喊:“才不一定呢!你看我们被窝儿全铺好了。还有些人一天都不理床。”又问伍宝笙说:“人家真规矩,咱们也得学点儿了!”
  “我说的不错吧。”伍宝笙看了蔺燕梅笑。燕梅又欢喜,又有点难为情便不说话。她又想起方才吃米线时的事,又说:“有好些人等着看你呢!看你穿了睡衣,散了头发这个样,不知要怎么爱你呢!”
  蔺燕梅一听,慌了。忙要换衣裳,说:“姐姐,是先生们要查宿舍吗?”
  “别听她的!”史宣文抱怨伍宝笙说,又瞪她一眼:“瞧你把人家吓的!明天再告诉沈蒹他们。以后同学见面日子多着呢,值得这样。叫凌希慧听见又是话柄!”她又对蔺燕梅说:“睡吧,我们下楼去就来。”
  伍宝笙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了那么一句兴奋的话。她们下了楼又上来,看见蔺燕梅已经睡在床上。眼睛却睁开等她们。伍宝笙说:“燕梅!你怎么找到洗脸室什么的?”她想起范宽怡那个孩子的话来。
  “我昨天一来就先看好了。”她说:“那水缸真大呀!我真怕掉下去!”
  她们上了床,一直不能睡,净问蔺燕梅的事情,蔺燕梅的一切。她所会的,她所爱好的,及她的过去似乎全太好了。偏偏她又谨慎谦虚。故每件事皆不多说。倒是她反问了她两位姐姐许多新生该知道的事。上课的事,选课表上那些课程的名字怎么讲。她问:“姐姐,历史不就完了吗,怎么叫《中国通史》呢?”“为什么我们念外文的,一年级除了英文之外没有什么有关系的课呢?”“为什么又要念一个生物学或者别的理学院的课呢?”“为什么不分班。光分课程呢?”“为什么看功课表上老要跑来跑去换教室呢?”伍宝笙和史宣文都爱听她的声音,也都争着给她解答。他们三个人一直快乐地说乏了,才一起睡去。蔺燕梅她自己并不知道,在她一觉醒来时便是全校师生心上唯一的红人了。

  学校不觉已经上了半学期的课了。每年上课时的学生们都是同样地匆忙又快乐地从事一个学生应有的活动。新舍南北区、昆中南北院,多少学生,一天之中要走多少来回,没有人计算得出。新的人,旧的人,都一天一天地把对校舍有关的景物的印象加深。又一天一天地,习惯了,认识了,爱好了,这校舍中的空气,送他们出进校舍的铃声,早上课室内的窗影,公路上成行的杨树,城墙缺口外一望的青山。一片季候风,一丝及时雨,草木逐渐长大,又随了季节的变换而更替着荣枯。他们也因了忙碌,一天天地发展他们求知的结果。终于最末一场考试的铃声送他们出了校门。一任他们在辛勤艰苦的人生旅程中去回想,会恋慕这校中的一切。
  他们熟悉了先生、师长的面颜,又认识了同窗、同室的学友,或是同队打球的伙伴。同程远足的游侣,吵过架的,拌过嘴的,笑容相对的,瞪眼相向的,都是一样,走出校门时,只要有机会再遇上,便都是至亲密友,竟似脉管里流着同样的血,宛如亲骨肉。
  师长同学也还罢了,他们甚至要想到那呆慢的摇铃老工役,那表情比他手中的铃的外表其冷酷,或无情皆不在以下。而同一铃声常是表示不同的情感的。他们也记得那送粉笔的老婆婆,她每当看见了一支粉笔是断作两截时,她心痛的样子直令人以为是她头上一枝玉簪断了。学生糟蹋粉笔若是被她看见了,她就会走过来,伸了手,要了去收起。她那无声的步子,沉默的手,慈颜的怒,谁都觉得是在受祖母的责备,便会惭愧地把粉笔头给他。然而祖母是爱淘气的孩子的。所以学生们偏爱在她看不见时用粉笔乱画,使她到处去捉。她便想:“这些孩子多顽皮!不过他们会写多少字了呵!”她便觉得不寂寞。
  还有那衣服不合身的警卫。门口匆忙准备早点的小贩。还有呢,还有洗衣妇和她身后的大筐子。球场上划白线的小球童,甚至偶然捉到的小偷儿。还有,还有,他们都无法忘记。他们一天—天地叫这浓烈、芳馥的学府中的一切浸润了个透!
  终于,谁也免不了那么一天,被送出校门了。笑着送出去,淌着眼泪送出去。甚至,是在另外一种原因下,不得不走,也许是无声无息地偷偷走掉了。从那一天起,他便要从新去感觉人生了。那时谁能没有感触呢?有人要大哭一场。有人要拼命工作来增加这可爱的学校的光荣。也有人就呜咽出一些美丽的文字来,让它去激荡每一个有同感的人的心。让他们时时不忘那些黄金似的日子,叫他们躲避引诱,尊重自己心上一片美感,逃免堕落的陷阱。然而这些感觉都是离了校才发生的。在学校中时那年青的心对学问都是又贪婪,又无厌如幼小的狮子,又喜爱寻乐,游玩如蝴蝶,更爱一天到晚的笑,笑得那么没有个样儿,像黑猩猩!这也难怪,想想那年月,那生活,本来是快乐的。
  半个学期过了。全校的人都熟悉了蔺燕梅的一切。远远地便可以认出是她的身型。看熟了她的脚步,默察出她的声音。学生们很多能背得出在一个星期六天之中,哪一小时,她是应当在哪一个课室上课的。也看熟了她那所有都是用绿色包书纸整洁地包好的书和笔记本子,她那拿了这些本子的手,那手是因了墨绿色包书纸之衬托便如绿叶上的一朵白牡丹。“她到图书馆去了!”别人如此耳语报告着。“她到系办公室去了。”别人这样传说着,或者:“她今天上体育穿的是白短裙子!”有一个人说:“还有绿绸短袖的衣服!——另外一个人补充:“上面是小白点子的绿衣服!”更有人不忍忘下任何一件,即使是再细小的地方!
  “她进城了。”“她回家了。”“她今天好像有点不舒服。”“她今天没有吃早点。”“她今天上课先生问她问题了。”这样的材料是谁都关切的。至于:“她今天在城墙缺口走出来时,我看见她跟伍宝笙撒娇呢!”这样一句话就会马上使听到人屏息来听取一个详尽的描述。
  谈起她的人口里都像是说自己的妹妹那样喜爱偏疼。又像自己的情人那样痴情,执迷,又像是自己梦中的一位女神,自己只配称赞她,而也只能称赞而已。
  也就因为她像是女神似的出现在校园里,所以才能叫大家不争执地同来称赞。
  大家心上记挂着她,眼睛里爱惜她,口里念着她。她是这样被介绍到大家心上来的。小童大宴他们在茶馆中,食堂里不是谈起过蔺燕梅吗?就像这样:“蔺燕梅!”三个字就在许多人耳里生了根。伍宝笙她们不是在米线大王描绘过她吗?“蔺燕梅”三个字就在大家脑子里发了芽。金先生陆先生更是逢见得意弟子便介绍这个新学生。于是:“蔺燕梅”三个字便在所有的人的心上开了花!因此蔺燕梅在不觉之中,忽的一下子,为全校的人所认识。谁对她都同样不陌生。
  陌生的眼光常为同样的陌生眼光所回答。而这种往来是误会的开端。亲切关怀的一瞥则是友情的先驱。蔺燕梅在学校里除了使她羞涩的那种惊羡眼光之外,她没有遇过陌生的注视。所以她一进了这园地,便如一匹快乐的小羊。这里跑跑,那里跑跑,到处只有爱护她的人在等着她。
  女同学们觉得宿舍里有一个蔺燕梅是她们的光荣。男同学中没有一个人觉得蔺燕梅有特别注意他的可能。所以无人来搅扰她的清静。而她也正是对这种搅扰也还茫然的年纪。顶多顶多,她在揽镜自赏时心上会因快乐而战栗着。
  蔺燕梅常因她自己出众的容貌而暗暗心惊。莫名其妙的恐怖。别人也胜于爱自己那样来关切他。运动场上向她飞来一个急球,或是看她骑在自行车上转一个小弯,大家都屏息的守候着生怕上帝后悔他曾造了一个太美的女孩子,便把她的容颜姿势再取回去。蔺燕梅又偏偏爱玩。她网球打得很好。骑车又爱转得快。驶出城墙缺口,滑向公路那一大段下坡路时,轻捷如燕子。
  人家说得好:“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加蝤蛴,齿如瓠犀,螓首峨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们无法把一些嫩草、干油、虫蛹、瓜子之类的东西凑合起来,产生一个美人的意象。但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八个字就马上给了一个明亮的好女子的神韵(注:朱光潜论诗兴画)。所以蔺燕梅的肤色、鬓眉及她的绮丽的姿容,秀美的动作,聪明的口齿、娴静的神态只给了学生们一种图画。而真正叫他们无法忘的,是她生活片段各种动人的剪影。这些常活鲜鲜地在他们心上重演,差点跌跤的一闪,仰首对那飞来网球之一击。考试时课室上眉尖的一蹙。图书馆灯下凝神的一瞬。
  学生们熟悉了校中、校外附近一切的景物。这些便是在来日他们回忆学生生活时的背景。他们也同时在心上刻下了蔺燕梅的音容笑貌。在她身上也寄存大家恋校心情的一部分。这样无一人不觉得她是属于全校的。大家对她的赞美如狂风下的小草,都是一面倒的。其中只有有限的几棵大树。比方朱石樵喜欢看相,自有一些相法上的讲究。冯新衔说今日是哈姆雷特里的奥菲莉亚,将来也许是奥赛罗里的德士黛梦挪。这也都只足以表示他们还未被大风吹迷糊。至于这话里有什么道理没有,连他们自己也一笑置之。余孟勤说自古一个女孩子美到这步田地,便往往抵抗不了无穷竭的迫害。他便强调地说:“现在我们是学生,我们生活在学校里,我们要竭尽本分的力量,利用良好的环境。造成个十全完美的故事!这工作本身原是教育。这故事传下去便是讲义!我们要打破命运的说法。一切皆事在人为!”
  小童却跑去和伍宝笙说:“你瞧,我说你顶会走路了。你身材够长才够走路的材料。从前校舍小的时候,看不出来。现在有新校舍了,你一走,多好看!多叫人看了舒服!”伍宝笙又像评阅小童的课业似的,好像忘了所描说的便是自己。她只不说话,静听着。她本也是无愧地。小童接着说:“那个小蔺燕梅也走得好。可是走得多么不同呀!她净是变化。偶然的一跳一闪,手臂一舒,身子一转,全说不上规律,说不上法则。不像你。可是也真好看。”
  “叙述故事用散文。”伍宝笙说:“这种美在节奏上的意象,要用音乐来表示,至少要用诗。”
  “你一个人走,便好看。有些女孩子不敢一个人在大家注视之下走一条大路。她会忸怩起来,有一个人伴她,女伴也好,才能走得成一条直线。蔺燕梅也是能走得直的人。她有她的原因。她不曾注意到别人爱慕的眼光。仿佛太阳是为她照着,白云是为她浮在天上的。她当然可以走得好。你是因为心细,聪明。走得好。因为你们各有性格,所以你们两个人走,便如合声,一个人走,也有独立的韵律。你们走在一起,伍宝笙!真好看极了!”
  “这就坏了。”伍宝笙笑着说。“一分析美感经验,你就成不了诗人啦。”
  “我不是诗人。”小童说。“可是蔺燕梅和你确是仙子。她来了,比得女孩子们都没有了光彩。却偏偏会依在你怀里撒娇。我想这样的女神们全是从流水学来的腰肢、行云教会的步法,那调和、灵巧的节奏,就像影子同花枝的不差节拍。”
  “够了!”她说:“说着说着诗就来啦。用节奏协调来理解动作是对的。可是‘腰肢’两个字大绘形了。其实自然界原本没有不美的动作。小猫的爬,大猫的纵跳。松鼠的攀援,飞鸟的展翅。哪有一样是不好看的,还有你说的行云流水。只有人,有的两肩不平,也不注意是生活中什么地方不对劲。肢体僵硬更索性不运动。不但慢慢自己举动不美,不久也分不出什么举动是美的,什么举动是不美的了。”
  小童当然不是诗人,蔺燕梅也不是女神,她只是个惹人怜爱的小女儿。引起小童一片赞誉的也就是这明净伶俐的女儿心境。如果是天上一位女神下几,那么天人相隔,谁又关着谁的事?伍宝笙常在蔺燕梅身上找出她所喜欢的小童的那一派真挚的情感。她常愿有她在身边。小童开学是二年级了。试验室占有了他。他也顾不得去找伍宝笙淘气。蔺燕梅便在伍宝笙那里替了他。天天“姐姐!”“姐姐!”追着伍宝笙叫。
  说起功课来,女孩儿在这一方面的聪明如何是很难判断的。她们心静下来,一尘不染时,真是冰雪聪明,窍窍通澈。一旦心上有了排解不开的事,那份糊涂劲儿又叫人生气,又叫人可怜。她就很可能救也无从下手救地一泻而下,再也挣扎不上来了。这种地方难怪先生们喜欢粗手粗脚的男学生或是模样平常的女孩子。说来也是,像伍宝笙那样人品,独往独来无牵无挂地四年用功能有几个呢?
  余孟勤是个好管闲事的人。他先见蔺燕梅竟有伍宝笙之美,心中不服气,他想也许不致有伍宝笙那样成材具。“一个小姐,一个娇小组罢了。”他想。而他是只看重学业成就的。不料他听说,蔺燕梅思路是那么灵活,文笔又极敏捷。这些是天生的资质厚,也不谈他,没想到她为学态度正派,拘谨小心。只拿上课来说,她从不缺课,笔记是又整齐又干净。参考书必读,图书馆按时去。因为她心静,心专。事半功倍,人人夸奖。余孟勤耳朵听得熟了。心想:“会有这样的事!”有一天他见到金先生,使闲闲地谈了起来:“金先生,保护人制度实行以来。才发现一个重要问题。”
  “一点也不错,”金先生正在写一点东西。一句话问在心上,便抬起头来摘了眼镜:“不但实行上有了问题,连这制度的名字竟都要改。”
  余孟勤听了大笑起来。他笑声朗朗震人。目中一排整齐的牙齿也都雪白有光:“比方说,沈葭带范宽怡罢。一起走,很明显地,这个小孩还没有完全弄清她的新环境,她很听话,也很柔顺。这不过是她的一种表演罢了。现在她渐渐露头角了,就不服人了。沈葭是个好姑娘,处处不防人。有时一两句玩笑话,范宽怡不肯让,她能尖酸地把沈葭说哭了!”
  “你以为范宽怡的心理是怎么样呢?”金先生说:“这情形沈蒹告诉过我了。”
  “我看。”余孟勤说。“也没有什么。她在家大概是骄纵惯了。又天生偏偏也有些可骄的地方。加上气质不淳厚,便处处想争强。不能忍受别人当面去恭维他人。伍宝笙告诉我说,几次都是因为沈葭忘其所以地称赞蔺燕梅她便说刻薄话。”
  “所以我想,保护人制度一个名称竟不如童孝贤说的大姐姐大哥哥制度好。哥哥姐姐是可以叫弟妹气哭的,但是对带领弟妹不妨碍。”金先生笑着说:“不过你提起伍宝笙来,她倒是极成功的一个。蔺燕梅不用说了,就像她自己的妹妹似的。又像是到大家心上来做她的替身的人。她明年毕业走了,大家心上可以不致空虚。蔺燕梅竟似她的小时样子。至于她带的那两个弟弟呢,一个蔡仲勉,本来很害羞的,现在也很肯玩。听人家说,他还参加比球,一定要拖伍宝笙去看。另一个薛令超,方才还在这儿,到我们系里来看杂志。我问他:他的大姐姐好不好?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伍大姐真奇怪,什么全懂,蔺燕梅学外文,那英文她教得了,我学国文,说话用字全不及她带神。我看看心理系里能找到什么东西考考她不能!’他还说他母亲要他把伍宝笙请回家去看看,是谁家的小姐使他们孩子夸成这么个样儿!她真能!就会把感情弄得这么好!”
  余孟勤看金先生说得高兴,便也不敢拦。一听见说到一个段落,忙引回他的题目上去:“伍宝笙是个成功的。男生里也有些很成功的。说起蔺燕梅是她的小影儿来,我想起,蔺燕梅此后在学校的动态,是大家要代她考虑的。这是上苍有意派的一件责任。我们不能失败。她的处境已不甚好。”
  金先生听了说:“不过她现在很用功。她的心情大概还是很简单的。我们不必插手。”
  “就是这个话。”余孟勤郑重其事的:“方才提起的范宽怡便显然有嫉愤的心理。那可以看得出来,不久或者今日大家所爱的人,来日为大家所妒!”
  “这推理是可能的,可是太简单了。”金先生说:“何致如此?这个关乎个人性情。以蔺燕梅的好性情来看决不致的。不过我们仍有工作可做,你说是不是?”
  “就是!”余孟勤说:“今日蔺燕梅还是幼女的心理。我们要像看护一个危险期中的病人。要到她平安渡过这时间到了伍宝笙那种有见地、有了解的境界。”
  “你说应当怎么办?”金先生又问。
  “我就是来向金先生问这一件事的。”余孟勤下了他的结论:“她现在非常用功。而她在别人眼中又被看得很高,这种尊荣可以延续她用功的力量。很可能她今日如此是因为初入大学十分兴奋,同时环境太新,使她觉得只有专心读书是最简单的适应办法。我们乘此使她养成习惯,暂时不妨加重她功课上的负担,一面灌输学术尊荣的心理。不久,她习惯成自然,那时学业便是她的保护人。她可以有东西来维系那很可能受到干扰的心了。”
  “女孩子的心无时不是在受干扰的。”金先生说:“这是一种本能。你想用书本来转移天性又何必呢?我们可以保护她叫她能保护自己。我们不必用学术来造成一个壁垒把她锁在里面。我们顶多可以引起她对课业的兴趣,如发起文艺创作之类。不必教她带发修行!我说一句重点儿的话:我宁愿看她成绩平平,而风头极健,为同学指示人生的另一方面成功。不愿用她来作一个死读书的代表,头也不梳,衣服也不讲究,过不了两年戴了副大眼镜像我这样,然后又用如簧之舌去蛊惑后来千千百百新来的蔺燕梅。”
  “那么金先生想她未来的结果如何才是理想的?”
  “出嫁,嫁一个年貌相当的!”金先生感慨的说:“我们学校里可称为理想的情侣是很少的。不知道那些好男生都作什么去了。是不是用功太过度?也成了带发修行?只让些运动员、纨绔子弟出来,追女同学,胡闹?”
  金先生这些话不是无所指的。他常说,就是因为好男学生不出头交际,便越使洁身自爱的人不敢涉足情场。自为因果此情形更弄得可怖。战时生活本身困难,又加上一层束缚的原因。既然缺乏豪杰之士出来打开僵局,促成恋爱的自然发育,当然更使纨绔子弟们来表演无聊的活动。余孟勤就是在这方面性情太偏激。他好比是性情焦躁的古董收藏家,为了保藏不小心,把一只花瓶弄了一点残缺,他便索性把它打得粉碎。他不晓得这花瓶可能是个只此一只。而人是有生命的东西,人生的一切是在随时改进的。他现在攻击恋爱,他是消极地攻击而无积极地建设。偏偏他心思周密而辩才又是一时无敌的,结果害了人也害了自己。他只赞成三种活动,便是念书,念书,还是念书。
  金先生是他所佩服的。金先生独身到如今已是四十岁的人了。一生著述极丰且复孜孜不倦。但他的心得代替了他的本能,使他很有在最近寻觅结婚对象的可能。这很使余孟勤失望,似乎这样一来,他的独身主意也有点动摇了。至少是没有同伴了。所以他要救自己使自己不至崩溃,便是攻击金先生的凡人必须结婚的说法。他知道金先生看中了历史系四年级尊贵有少妇型的沈蒹。他便说:“男人若是娶一个有头脑的女子,便是消灭了一个文化的工作者。金先生若是娶了那少妇型的沈蒹,就是这话的反面;自己放弃了工作。”这话当然传到金先生耳朵里。金先生说:“我起码要作两件事;”他说着便笑了:“第一我要作他的先驱,结了婚,不论是和谁结了婚,尽可能造成一个完善的家庭。第二步叫他也放弃独身的看法。”这话,余孟勤也听到了。他的偏执的想法更动摇了。
  今天他本来只想说出如何用对学业的兴趣来保障蔺燕梅在学校生活的宁静。没想到被金先生一句话将传来传去的一场辩论给揭明了。他有点措手不及。他镇静了一下,说:“情形因人而异,蔺燕梅若是在合乎金先生的理想的明天出现,那我赞成金先生的意思。可是今天仍是今天,好男生还在带发修行,她可能遇上的还是纨绔子弟。我们不愿意把她保护得好,使她成为伍宝笙吗?”
  “看看我的胡须。”金先生说:“我四十岁的人了,还要想得比你积极些。你不会叫今天变成明天吗?那么说,叫蔺燕梅这么一个人为了明天牺牲了我都觉得比用死知识把她消灭了值得。也许非待这么一个人人关切的人,不幸地作了牺牲者,这辈少年老骨头醒不过来!可怜的蔺燕梅,只有牺牲你了。”他看余孟勤态度显出不忍的样子,他接着说:“还提伍宝笙呢!伍宝笙的下落该是什么样子才能称你的心!称你这种吹了号筒领导别人一批批的去舍本逐末,不追求人情,却追求人情之末,那道学之心!我看伍宝笙抱了一匹小羊,或是一匹小兔,往试验室走的神气,我心便当真恐怖起来。可是细看她天生温柔的面貌,又觉得她必会把一个小孩抱得舒舒服服地睡在怀里。她只是在试验室那一刹那之间是“非人间”的。而她实在该抱一个小孩。她今年有二十四岁了。你不难把蔺燕梅在三年之内也造成这样。那样更成功了。三年后蔺燕梅才二十一岁!”
  这些话余孟勤完全懂得。他想的事本来不止这一端,不过这一方面也是他爱听的,所以他听了便默默地走开。他心里想,不谈恋爱的事,蔺燕梅的问题也实在多得很。她一下子由一个娇养在家中的小姐,考了个同等学力,入了个这么多同学的大学。这种环境她如何适应?还有那自然而生的嫉妒的人如范宽怡者,她会不会遭遇诽谤,她将如何应付?这些难道都是金先生一句:“关乎个人性情”几个字便解决了的?这些话是另外一个题目。他认为有再谈之必要时便要再提出。而他的解决办法还是不分心。专去念书。事实上在一个学校最单纯的生活方法本来也只是专心念书。
  范宽怡的想法固然也有一部分为人家看得出来,另一方面她也是有些心眼儿的。故她也是为风吹不歪的一棵大树。她自己有时想起来也很得意。不过那种不为风吹,却乘风遨游的伍宝笙心上是一种什么境界,她便未必能懂了。范宽怡见到了蔺燕梅心上也是暗暗吃惊。她吃惊之余,倒也不就是生了嫉妒。人只是在有所争时,或有观众时才会有妒嫉的心理。范宽怡她觉得不必讨这个没趣。她很少接近蔺燕梅。后来她想到一个念头,她觉得能如蔺燕梅的女孩子实在很少,她何不撺掇起她哥哥的野心?这样,以她哥哥来看是件很有希望的事。对她自己来说,对手变成助手。她是想到便实行的。她很撺掇过她哥哥几回。但是蔺燕梅心上一尘不染,谁也摸不清头脑。她的学生生活还是美丽得如水中的花影,雾里的山川,梦中的年月,那种引人憧憬却又是茫茫然不着实际的。
  一个学期总是很容易过去的。转眼大考完了。每个学生都多少有了些变化。范宽湖功课甚好,得到很多称赞。范宽怡偏偏有两门功课没有及格。大家也都看出她有心事来。蔡仲勉也成了有点小名气的人物。因为运动场上出了风头,薛令超的谈吐也与以前大大地不同。一个新生是不难造成自己身份的。他们也都是成功的人物。小范虽说不得意,但是大家皆知她得天独厚,这点打击说不定便奠定了她成功的基础。
  余孟勤是大家崇景的一个人物,他的作业是稳扎稳打的。他常被人谈起,大家的口吻全像翘起了大拇指说:“此,我校之千里驹也!”伍宝笙则是个十全的人物。性情不偏激。人缘儿好。学业,及试验工作简直是她一种心爱的游戏,至于她平常永远是活泼、健康的样子,那一副快活的神气,叫谁见了心上也高兴。她是快毕业的人了。她也有论文要忙。但她的一切全是那么从从容容的。不似余孟勤那样一切全是苦学深思的。
  此外各人也都有一学期的成绩及寒假后的打算。寒假与暑假不同。它不是一个假期。倒是紧张工作中的一个接济站。冯新衔下了决心不懒一次,也下决心抛下书本一次,在寒假为他这整个大学生活写个片段描写的小集子。朱石樵虽是才三年级则要把早已拟好的一篇论文动笔。他是不管学校课程进行程序的。他自己想做什么便作什么。有时即使是考试,他心上若实在有丢不下的要思索的问题,他是可以连考试都不去参加的。
  周体予很受范氏兄妹的鼓励。他出身贫寒,但向上要强心切。他与傅信禅是同乡,两个苦干的湖南人。他心上有点羡慕范氏兄妹良好的家庭。他想平地一声雷,也要打出一个局面。一学期来,球也打得少了。倒是范宽湖常去找他出来没事时运动一下。
  蔺燕梅是个生活得最平静的人。她轻易地适应了她的新环境。她成功得很,这倒是叫余孟勤很奇怪的。他暗暗佩服金先生稳健的看法。蔺燕梅慢慢地使大家对她那些与众不同之点习惯了。她衣饰逐渐与大家一样不那么像明星似的了。不那么美艳得叫人觉着浓得化不开的了。但是天生的丽质也自有她掩遮不住的地方。然而这既经改造,化合后的风韵,便是全校公有的一份骄傲了。谁全会沾沾自喜地夸赞:“我们的蔺燕梅!”
  蔺燕梅的母亲起初很不放心她寄宿在学校里;也怕她在学校里受不了苦。起先常常来看她。后来蔺燕梅便害羞别人打趣她,说她还要吃奶,就求着母亲不来看她。有时父亲有事。来到文林街米线大王这一带昆明的拉丁区来,便有时也把女儿接出来。后来看看女儿很爱这新环境也便随她去了。作母亲的也有时想起学校中的饭菜不会好吃,便常着人送来,或者在女儿回家去时自己带来。她拗不过才带了来。带到学校使分给大家吃。这本是最受人欢迎的事。不过在蔺燕梅便不同了。她的家庭如此出色地好,使她显得这么与众不同,倒叫她怪羞见人的。别人吃她带来的东西还要说惹她着急的话。玩笑的事说说也就罢了。偏偏那个凌希慧每逢叫她去吃那些精致的点心时她的闲话就多了。有一次她说:“燕梅的妈妈像把女儿送进了地狱似的,想给女儿点心吃,偏要撤点在四周,喂饿鬼,怕女儿抢不着。”她不知道一句话伤了人家的心。她回家又说不得。下次再有东西强她带来,她便在文林街上偷偷送给洗衣妇给他孩子吃。不敢带回宿舍来。有时小童找她要吃的,她才特别给小童带。他们孩子的心,倒是合得来的。
  她的妈妈不许她把衣服交给学校中的洗衣妇,说:“他们把什么男人的衣服放在一块儿洗!衣服别怕麻烦,带回家来洗!”她便不肯,便说别人会笑话。妈妈就说:“有了学校什么都是学校好了。我全依你。只有衣服非带回来洗不行!脏死了!要是嫌麻烦,用汽车去接你!”“我带回来!我带回来!妈咪!”她就赶忙哀求:“千万别拿汽车接我!”说着她就会往妈妈怀里撒赖。妈妈就搂起她来笑着说:“算了罢!别装大学生幌子了。瞧你这个样儿。头发全钻乱了。还要妈咪梳辫子?”女儿就只是笑,不说话,直要在妈妈怀里蘑菇够了时候才起来。
  可是衣服她听妈妈说了也不大敢交给人洗,大件的带回家去。小件的便自己学着洗。有时把手洗得又酸又疼,也咬牙作。这样回家时,回校时还都要带着大包包。伍宝笙便笑她说:“燕梅嫁到联大来还好,离娘家近。若是嫁远了,这一趟一趟地回娘家也够累死人了。”
  寒假来到。大考才考完这下午,那辆大家熟识的车子便来了。母亲名正言顺地来接女儿。蔺燕梅也早收拾好了坐在屋里等着。大家都到她房来送她。看了她那穿戴整齐了等候的样子,又像是由学校嫁出去似的,在等花轿子。沈家姊妹早日已回家了,净剩下些没有家的。大家看了,彼此心酸,弄得蔺燕梅也不知如何才好。史宣文的床上已是空的了。她想再搬空了一个床真不知道叫这慈爱的姐姐怎么受。凌希慧是自小父母双亡寄养在叔父家由叔父教养大的。叔父是个单身汉,做着很大的生意,家里没有年纪相仿的姐妹,她宁愿留在校里,找无家可归的姐妹玩,不愿回去。今天她也来送。还有多病寡言的倩垠,也因为蔺燕梅是第一个使她乐意交友的人,因为有了蔺燕梅她才有了朋友,也羞涩地来参加这非正式的送行。范宽怡又是同她哥哥去玩了,没在这里。
  母亲到了。她自己找到了宿舍。一下子多少女孩子来喊“伯母!”都是这么长的大姑娘。作妈妈的心都是一样的。累得她拉拉这个,看看那个,都是笑嘻嘻地。她才放心女儿在这里实在不错。而且她人缘必定甚好。她接了女儿走。大家提包拿件地一路送出来。她认真地邀大家去她家里玩。免得女儿在家里想他们。
  “我们来便一伙儿都来!”伍宝笙说:“我们可是要吃的。”
  “当然,当然!可疼死我了。请都请不到的。”她真是疼这个伍宝笙。
  “妈!”燕梅说:“过年时候来!他们都是没处过年去的!”
  “过年来行。”妈妈说:“可是不能大年初一来。那成了叫人来给你爸妈拜年了。这样罢,年初三来。到时候要一定都到!”
  “年初三!”伍宝笙说:“一定!”
  “年初三可以!”凌希慧说:“年初一我得回去给叔叔拜年。”
  这样蔺燕梅才欢欢喜喜地钻进了汽车门,车开走了。
  “蔺燕梅回家了!”“蔺燕梅的母亲到宿舍把她接走的。”“蔺燕梅一个寒假都要在家里,在远远的巫家坝附近那小洋房里了!”“蔺燕梅走了,伍宝笙哭了。”“伍宝笙哭了还是那个不说话的幽灵似的乔倩垠劝的。”“乔倩垠其实也哭了!”这样的话便传开了。这样谁都知道校园内一时看不到她了。谁的心上便都觉得她在校时该多接近她,偷偷守候着她。到如今一个长长的寒假她都要在家里过了!大家心上便泛起一点惆怅,一种漫无心绪的感觉一直要到明年开学的时候。懒得梳洗的人,又恢复了惫赖的神气,因为校园中没有蔺燕梅来看他了。爱说粗话的人又试着说粗话了,因为校园中没有蔺燕梅来听他。那些用功过分或过度疲劳有忧郁症的人便又愁眉丧脸了。因为没有蔺燕梅向他笑。没有蔺燕梅那明眸皓齿的一笑,他打不起精神来,马上为忧伤打倒。
  然而蔺燕梅开学终会来的。她会重新和他们共同生活的。并且她临走时还说要请客呢?请的都是谁?有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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