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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采梅图”旁边挂了柄一尺多长的小剑,银色雕花的金属鞘,剑柄上镶着一粒樱桃大小的褐色玛瑙,十分美观精致,很引起老郑和小魏的兴趣,两人研究了许久才把目标转移到正面墙壁悬着的一幅瑰丽的大油画上。画里的人物和景象都显示出取材自欧洲,只有一个黑发女子的背影像似东方人。“这个女人不会是赛金花吧?”老郑耳语般地问。“谁知道?我是觉得这么堂皇的一幅画跟这破屋子太不相称了。”小魏很是感慨,也像在耳语。

  “跟这屋子不相称的岂只这幅油画,你看那儿,”老郑指着床头柜上立在一堆破瓶烂罐中的一座亮晶晶的金质自鸣钟,钟摆被十二个小金人拥着,滴答滴答地走得正起劲。

  “这不知又是什么出处?别瞧陋室一间,宝藏无尽呢!”

  “看那些照片,哦!居然有结婚照,那个男的就是魏斯炅吧?这对新人面目可不新,倒像旧人。”老郑的声音虽低得到了底,还是引起坐在角落里的老者的抗议,他重重地哼了一声,老郑便拍拍自己的嘴唇,不再开口。

  老郑和小魏仔细地满屋子观察,连贴得半墙乱七八糟的、从画报上剪下的胖娃娃像也不漏掉,而且手上飞快地做着笔记,短短的工夫已写了几张纸。小魏一边用眼光搜索一边道:

  “可惜,她跟德国皇帝威廉第二夫妇的合照,在庚子之后怕义和团搜到惹麻烦,自己给烧了。有人看过她跟瓦德西骑马的像片,怎么不见呢?算啦!咱们回去写稿吧。”

  “回去?那怎么行?我老远地跑一趟,总得给赛金花的遗容拍张照吧!”

  “什么?你要给死人拍照?”小魏强忍住没让自己大叫。但角落里的老人又在抗议:“别人都走了,就剩下你们这两个年轻人嘁嘁喳喳。我说过的,死人需要安静。”他仍是一脸哀痛,眼角泪痕未干。老郑厌恶地皱皱眉,一声不吭地拉着小魏出了屋。外间的人也走得不剩一个,空荡荡的晦暗加强了阴森怵惕的气氛。小魏借着从窗纸破洞流进的光线看看钟,道:“怪不得人都走了呢!已经过了十二点,人家都去吃午饭了,咱们也打道回府吧!”

  “现在就走我真不甘心,难道就白跑一趟。”老郑挠着他的浓发,思索了半晌又道:“我要问问顾妈,赛金花留下那几件东西是不是拍卖?如果不贵我倒想买一两样。”

  “好主意!要是不贵我也买。走,问顾妈去。”

  顾妈正端了个破瓷盆出来,放在地上喂那几只长毛狗,看见郑魏二人便道:“两位记者先生还没走啊?唉!人都快没吃的了,还得喂狗。不过这几个小东西是真叫人疼,我们太太临终时候两眼还盯着 它们,意思就是叫我别忘了照顾她心爱的小动物,我怎会忘呢!唉唉!”

  小魏和老郑各从钱包里摸出两个银元,交到顾妈手上。

  “一点小意思,留着应急吧!”小魏说。

  “这——哎唷。记者先生真好心,谢谢啊!”顾妈小心地把四个银洋揣进棉袄的内袋里,态度更友善了。

  “顾妈,我们有点事想跟你商量,”老郑做出讨好的笑容,语调也不再那么直冲冲的。“你们太太留下那几样东西,你要怎么处置呢?总要卖的吧?我们想买来做纪念,你不妨说个价钱,我们衡量衡量。”

  “不瞒记者先生说,今天来的一屋子人,十九都是朝这几样宝贝来的。要是我贪财,保不住昧着良心一件件的做价卖了。可是我不能。答应死人的话一定要做到,何况……何况我跟太太半辈子,太太没把我当下人待……”顾妈用衣袖不住地抹去脸上的泪水,泣不成声地又加上一句:“太太死前有交待。”

  “有交待?怎么交待的?”小魏赶快掏出记事簿。

  “太太交待:十二个小金人的自鸣钟送给房东。太太说,房东就靠这几个房租吃饭,我们住了十五年少说也欠了五六年的租钱,房东老头跟我们生气,老说要去告,可也没真告,告了一次后来又把状子撤回。太太说:谁遇到我这么穷的房客都算晦气,人家已经很有善心了,把自鸣钟留给他们吧!”顾妈已恢复平静,说得有条有理的。

  “别的东西呢?譬如说那柄小剑,那几幅画,尤其是有洪状元题字的采梅图。”老郑仍抱着希望。

  “剑是魏老爷送给太太的定情之物,太太说绝对不能卖,本想还给魏家,”顾妈说着忽然想起来,“魏记者还记得吗,那次你来,太太还以为是魏老爷的孙儿来了?”

  “是啊!她不停地打听,硬把我当成魏家的人。”小魏说起那次的情形感到有些好笑。

  “记者先生别笑,你知道我们太太飘飘荡荡的,哪有知心的亲人?尤其是到了晚年,她不是想这个就是想那个。她盼望魏老爷的孙子来看看她,想把剑交给他,太太说:‘我活不多久了,这柄剑是宝贝,还给魏家吧!’可是他铁了心不露面。唉!太太难过啊!我会找人把剑带回江西魏家的。”

  顾妈叹息了一会,又道:“采梅图上的人是太太,又有洪老爷的题字,当然也不能卖。太太说,这幅画是个姓任的画家画的,姓任的早不在了,他有个姓叶的学生,也是江苏吴县人,来看过我们太太几次,每次来都不空手,总是十块八块地送银元。他非常喜欢这幅画,说是他老师的手笔,想买。我们太太不肯卖,可是太太交待我,说她去世后把画送给这位姓叶的老画家。”

  “哦?居然就白送了!”老郑不胜羡慕的口气。

  “那幅油画也送人了吗?”小魏还不死心。

  “送了呢!送给北京大学的一位先生。太太和魏老爷的结婚像片也给他,说是做什么历史资料。”顾妈如数家珍地说着,语调间有由衷的歉意,好像是赛金花没有留遗物给郑魏两人是她的错误。“遗体一搬走,各人就来拿东西啦!唉!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把她收殓了,棺材还没着落呢!她真是合了她自己的话,光光地来光光地去……”她又呜呜咽咽地抹起眼泪,过一会又道:

  “太太说把那幅墨兰留给我,叫我卖了贴补生活。记者先生你们想想,我怎能卖太太的亲笔画呢?我把它送给沈老先生了。”

  “谁是沈老先生?”小魏不解地问。

  “沈老先生同我们太太在一条巷子里长大,从小玩在一起。太太聊天时讲过,说有个邻居男孩,对她痴心痴意,就指沈老先生嘛!唉!都是命啊!难得老先生一世都没忘记我们太太,这些年来一直在找她,现在找到了,可惜太太也去了,连个面也没见着,想想叫人怪伤心的,我把那幅墨兰送沈老先生做纪念了。”

  “和你们太太在同一个巷子里长大?”职业性的敏锐嗅觉使小魏以为发掘到宝藏,兴奋得提高了嗓子。老郑也道:“那个沈老先生在哪里?我们可以采访他。同时我有个请求,我——呵,想给赛女士的遗容照张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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