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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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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死人照像?”顾妈犹豫了一会,勉强地说:“好吧!跟我来。你们要采访沈老先生也不难,他在里头。” “天哪!就是那个讨厌的老家伙,他会接受我们的采访?”小魏缩缩鼻子,做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做一样是一样,先照了像再说。” 老郑和小魏跟着顾妈回到里间,看到那个姓沈的老人仍坐在矮凳上,上身弯着,脸孔埋在手掌里。脚步声惊动了他,他抬起头来对老郑和小魏怒目注视着,不耐地问:“怎么又是你们两个?你们要做什么?” “沈老先生,这是两位记者,专来采访我们太太去世的新闻的。他们想给太太的遗容照张像。” “要给死人照像?人死了你们还不肯让她安静?”沈老先生怒冲冲地站起,气呼呼地走近来,用颤抖的手指着他们。小魏和老郑一点也不与老人计较,连忙机警地对望了一眼,小魏做出十分同情的表情道:“老先生,我们知道你伤心,听说你跟赛女士是从小的玩伴,我们还想采访你呢!” “不必采访我,我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提醒你们一件事:写文章的时候不要乱编排。我看过一些无聊文人写的有关金桂的事,简……简直是欺侮人。我认识的金桂不是那个样子。”沈老先生捺不住激动,比着手势。 “你叫赛金花女士为金桂?”小魏好奇地问,又掏出记事本。 “不错,我叫她金桂。那时候,我天天站在井边上等她。她,梳着两个小抓鬏,脸蛋新鲜得比一朵花还美。她开门出来,看到我等在井边总叫一声‘沈磊’,我们就一块玩去了。”老人回忆着,像沉在可爱的梦境里,先前的刚强怒气化做如水的温柔,声音是平和的,眼梢嘴角蕴藏着笑意。“她呀,真是个顶顶俊俏、顶顶调皮的小丫头。” “哦?”老郑挠挠头。“你多少年没见她了?” “整整五十年。这些年,断断续续地听人传说她的事,我好难过,我认识的金桂不是那个样子的。我一直在找她,总是阴错阳差,碰不着,十五年前我找到樱桃斜街的魏家,他们说她刚走,去向不明。昨天在一个报馆打听到这儿的住址,今天一大早就赶来,没料到是这么不巧,仅仅几个钟头之差,没得见她一面……”他摇头深深嗟叹。 “记者先生,你要照像就快,不然等会人多可就不便照啦!”顾妈说着已把纱帐掀开。 “不行!不可以打扰死人。”沈老先生上前挡住。 “老先生,很快,并不打扰死人。” “老先生,你五十年没见过你想念了一世的金桂,不想趁这机会见见她吗?” “我……”老人果然承受不住这句话,多皱的面孔上现出明显的愁苦,沉吟了大半晌才迸出一句话:“好?你们照吧!” 顾妈轻手轻脚的,徐徐揭开蒙在尸体上的花棉被,露出一张白纸样惨白的老妇的脸。尖尖的下颏,细巧的鼻梁和嘴唇,眼窝深深下陷,稀疏的头发很整齐地梳成小髻,头下面罩了缎套的绣枕已呈灰褐色,一望而知是极肮脏破烂的陈年旧物。死人的神情倒还安详,彷佛人世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老郑正举起像机要拍照,忽然听到沈老先生道:“不……不……这不是金桂……金桂那会是……是这个样子?不……”他孩子般嘤嘤地哭着,不住地叫:“金桂,金桂,我来看你了。” 老郑像已照完,不想再停留,轻轻碰了小魏一下,两人就溜了出来。 蒋干方在院子里搬煤球,见他们出来便去打开大门,老郑跟他摆手,小魏跟他说“再会”,他却不闻不见的兀自呆笑。 走出居仁里十六号,两人都像从一个巨重的压迫下挣脱出来似的,长长地松了一口大气。 胡同里静悄悄的,凝聚一股正午的死寂,太阳稍稍明亮了一些,但还是躲在云层下,还是个不爽不快的朦胧天。 老郑推起他的自行车,默默地走在小魏身边。“喂!你说那个男的会是她的面首吗?”他忽然说。 “面首?哎,顾妈不是说得很清楚,是她小时候的朋友。” “我不是指姓沈的老头儿,是指顾妈的弟弟。” “更不叫话了。你看到的,蒋干方是个白痴。而且赛金花那么大年纪了,哪至于那么不堪?”小魏有些不悦。 “我是听人说的,都说她养了个面首在家嘛!” “别信那些人胡诌。唉!人是很残忍的动物。” “怎么了?你为赛金花不平?” “有点不平,更多的是感慨。那次我来采访,她最后说了一句话,她说:‘眼望天国,身居地狱,这样的苦苦挣扎便是人的一生。’我想这正是她一生的写照。” “她的一生确实不平凡,可是我就不懂,像她那么风光过的人,你算算,嫁过状元,做过公使夫人,庚子之役时跟八国联军大元帅瓦德西同出同进,后来又是红透半边天的名女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王孙公子成群成堆,她赚过多少钱哪?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我真猜不透。” “沧海桑田,世事多变,你我猜不透的事多的是!我看咱们也别费神猜了,快回去发稿吧!” 小魏以微笑跟老郑打了个招呼,把袍角子一撩便上了等在胡同口的人力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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