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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古城苏州被浓绿色的流水牢牢地环抱在怀里,城里河道纵横,大大小小的桥就有三百几十座,是出名的江南水乡。

  苏州是个花城,茉莉花、玳玳花、白兰花、女贞花,从初夏开到中秋,水涯山角,一片粉白黛绿。而花中最美、最为苏州人所熟悉的,当然是桂花。每到金秋季节,一些名园大院里的桂花树,便翻云滚浪地开遍了,香味溢到院外,使得在高墙下经过的文人雅士,情不自禁地会吟起诗来,什么“云中桂子落,花香云天外”之类的佳词美句。

  苏州也是个出才子的地方。从顺治三年丙戌(一六四六)到同治戊戌(一八六八)的二二〇年间,连同恩科在内,整个大清朝共出的九十八位状元郎之中,仅一个苏州就占了十六位。再加上古代的唐伯虎和文征明等名士,谁能不说声地灵人杰?苏州不仅出才子,也出美女,自古以来,才子佳人间悱恻缠绵的故事说不尽,至今一代名花苏小小墓上的合欢树,每到春夏之交,仍张开鲜红色茸茸如丝的花瓣,加入吐芳争艳的行列。

  时间正走到公元一八八七年,也就是在古老神秘的东方的最古老神秘的国家——中国——清光绪十三年。

  阴历年刚过,天还凉着,阳光静静的,淡淡的,彷佛不很爱管闲事似的,那么慵慵懒懒地照着大地。

  落光了树叶的枝干尚未冒出新芽,春天要开的花也还没有打苞,河水看着冷幽幽绿惨惨的,几艘青檐红柱、亮晶晶的玻璃上描着金色花纹的画舫,与它的锦绣华丽那么不调和,寂寞地傍岸靠着。

  锣鼓在吹打,呜哩哇啦的。说是喜乐,听着倒像五音不全的人在嚎哭。一群穿着绛紫色短袄,腰束黑带,辫梢上打着红绳发结的年轻后生,扛着吉庆喜旗,举着漆了朱砂色大字的状元纱灯,跟着鼓乐队慢慢前行。再后面是一顶檐上荡着丝穗子流苏,下面围着水波纹绫子的绿呢大轿。八个精壮的汉子好像练过兵操,抬着轿子的脚步同起同落。轿子之后还拖了长长的一串,无非是盛了珍宝玉器绸缎衣物的箱笼盒柜。

  一群胡乱兴奋着的孩子吵吵笑笑地追着队伍跑。看热闹的人从巷里直排到街上,用好事的、带点嘲讽的眼光,远远地观望,连在河畔石阶上捣衣的妇女,也专注地抬起了头。

  迎亲的仪仗出了细细长长的思婆巷,转到大街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了,锣鼓点子盖不住嘁嘁喳喳的议论。

  “真格是状元家气派大,讨小老婆还这样招摇。”

  “状元家自然是不一样。再说你也得看看他讨的是谁。苏州花船上红得透紫的姑娘,没这个排场讨得来吗?一分钱一分货哦!呵呵。”

  “听说她身价银子好高啊!赎身三千两,还要按月给生活费养活她娘家。”

  “三千两吗?我听说五千两呢!”

  “三千两,五千两,七千两,八千两。哼!多少两,我也不眼红。那洪状元是快五十的人了,嫁过去不过是守个老头子做小,还不知道人家家里容不容?有啥好?丢面子吧!”

  “唉!说起来我心里好难过。金花的祖母是我阿嫂的表妹,早几年有些来往的。”说这话的是个头发全白的老婆婆,她悲伤的语调和恳切的口气分外吸引人,有些看热闹的,索性围过来听她讲故事了。

  “老奶奶,你怎么说她叫金花?她不是名满苏州的花国状元富彩云吗?”一个瘪嘴的老头儿眨巴着半瞎的老眼问。

  老婆婆见她的话如此惹人注意,便越发地放悲了声音道:“老先生你有所不知,彩云是她的榜名,在家里都叫她小名金花。她是十月初九生的,正是苏州满山遍野桂花开,全城香喷喷的时候。为了取个吉利,她爹爹赵八哥给她取名叫金桂。后来大家见她越长越标致,像朵花似的,就顺口叫成了金花……”

  “赵八哥,不是给观前街那几家老字号挑水的那个痨病壳子吗?”一个浓眉大眼粗声粗气的半老女人插嘴问。

  “不错,就是他。我见到金花的时候,赵家的日子已经很难过了,她爹爹给人挑水过活,常连隔夜粮都没有。金花总捡她娘的旧衣服穿,大襟上打饭碗大的补丁。那个小姑娘,就是一张脸子生得俏皮,嘴巴又会讲,真讨人喜欢。四五年前她爹爹赵八哥病死,日子实在过不下去,才把她卖到班子里去,从那时候起她就跟着养母姓富。”

  “听说她祖父是个不小的商人,开当铺的吗?”又有人插嘴。

  “做垮了嘛!唉!过去的事说不得了,她祖上还是做大官的呢!”老婆婆又重重地叹气。

  “做官人家沦落到这步田地?卖女儿?”

  “说得是啊!自从金花进了班子,她祖母就不肯跟我阿嫂来往了,我也就再没登过思婆巷赵家的门。想不到今天看到洪状元家的绿呢大轿,抬着金花从我面前经过。”老婆婆说得动情,声音有些瘖哑,却也听不出是悲是喜。

  喜庆的队伍去远了,敲打得并不起劲的锣鼓声仍隐隐传来。讲故事和听故事的人还恋恋的不肯散去,议论过了金花又开始议论洪状元。

  “别看悬桥巷洪府的宅院那么大,其实洪状元是贫寒出身,当年洪家逃长毛从徽州到苏州,穷得响当当分文皆无。他第二次进京考试,连盘缠都没有,还是徽州老家族人给凑了个数目。”说这话的可不是那个老婆婆了。是个身着长袍手持旱烟袋、商人模样的老者。

  “你从哪儿把洪家的底细摸得这样清呢?”有人怀疑地问。

  “我家也是徽州逃来的嘛!说起来我表姑家跟洪状元的娘舅家还沾些亲戚。呵呵,今天人家何等煊赫,这门亲戚我们也不敢认了。不过那年他中了进士,回乡扫墓,乡亲们奉送贺仪纹银五百两,壮他行色,是千真万确的。”老者把旱烟袋塞在嘴上,巴嗒巴嗒地抽了几口,又道:“这不是我胡言,这件事是徽州人都知道的。”

  “打了五百两银子的秋风,就发家发到这个样子?”

  “没的可说,谁让人家祖上有德,风水好。”

  “天好地好的风水,遇到色劫也就不保。洪状元不是回来守母丧的吗?三年服期未满就迎姨奶奶入门?”

  “名士风流嘛!未来如何谁也猜不到,还是慢慢等着瞧吧!”

  你一言我一语,围绕着这个有趣的题目谈不完了。

  只有太阳还是那么淡淡地,带点勉强地,懒洋洋地瞅着大地,漠然得彷佛什么样的新鲜事也感动不了它。也难怪,古城苏州,足足二四〇〇年的历史,才子佳人的韵事从来说不尽,它见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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