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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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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在一阵猛烈的呕血后去世的。他盖着的棉被和枕头被血浸成鲜红色,他的蜡灰色的脸上沾着血渍,半张着嘴,露出几颗雪白的门牙,眼睛直直地瞪着,那样子好吓人,好叫她心惊,她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父亲死后家道更为不堪,母亲给左邻右舍缝补洗衣的进项不能使一家人免于饥寒,弟弟阿祥病得起不了床而无钱请医生。她为这个家忧虑已极,常常靠在石库门上望着双塔尖尖高高的顶和窄巷长得无尽的石块路发愁。 井边上,沈磊呆呆的,眼光里充满了同情与关切,她回给感激的微笑,他们都在长大,很少腻在一处了。 生活的苦难像一座大山,压得他们一家老少动弹不得,她开始不服气,不甘心永远囚在那几间老屋里过饥寒日子。当母亲跟祖母争吵哭啼地把她押到富妈妈班子的那天,她也没有怯怕、抗拒,反以为从此可以创造新前途。 首先是随着富妈妈姓了富,取了花名富彩云,接着学唱曲儿,学弹琵琶,喝酒,吟诗填词,涂脂抹粉,没笑装笑,见人就奉承,三句话里总有一句是假。做错一件事或说错一句话,富妈妈就把脸上的横肉一板,打骂齐来。 第一次回家探亲时已在班子里过了三个月。短短的别离,她对思婆巷的想念达至顶点,以前总嫌那窄街太僻陋,房屋太破旧,离开了才知道没有一个地方比这儿更亲。她想念祖母、母亲和弟弟,想念自小一块玩的几个朋友,想念左邻右舍的深情厚谊。但是,她失望了,仅仅三个月的时间,世界整个变了,邻居们以异样的眼光看着她,哪里面有讥诮,有轻蔑,也许还有几分怜悯。长舌妇们聚在门洞里叽叽咕咕,加油加醋地交换消息。好朋友们一个也不上门,远远地躲着她,好像她身上有毒,巷子里的轻薄男子嬉皮笑脸地打趣道:“还是清倌吧?我来给你开苞阿好?”孩子们跟在背后叫:“看婊子,看婊子!” 到这时她才看清了,原来她的职业是如此的可耻、轻贱、见不得人,也才明白了,何以她祖母和母亲都躲着不出大门,何以她回家一天她们就足足哀声悲叹了一天,何以沈磊那远远送过来的呆呆的眼神,盛着那么多的绝望。 年纪一天天地增长,富彩云的艳名渐渐传开,成了苏州河舫上最红的姑娘。穿有新流行式样的贵重衣服,戴有金珠首饰,出门有镶着玻璃窗的小轿子,后面跟着大姐儿老妈子搀扶伺候。而家里的日子也好过多了,祖母的痛风病,弟弟的气喘病,都有钱请医生诊治,母亲也不需要再给人洗衣服做针线,她深爱的几个人足以吃饱穿暖。 在富彩云的名字一天响似一天的当儿,十七岁的沈磊不告而别,只身到远方去投军。她的心像刀割般的痛了些时日,反能更无牵挂地承受命运。屈辱与苦难自然是说不尽道不完的。一次到船上出局,跟一堆老爷们一块喝酒唱曲儿,一位吴大人喝醉,当众把她抱在怀里,伸手往她袄子里乱摸,被她一把推倒在杨妃榻上。他恼羞成怒,就藉酒撒疯,又吵又叫地砸了好多器皿,还说要“睡”她,当夜就要点大蜡烛。富妈妈给陪了小心说了软话,才算把事情稳住。 那次富妈妈拿着藤条,结结实实地把她一顿好打:“明明是娼妇的根,倒装出三贞九烈的嘴脸,你当你是做什么来啦?老爷们摸摸你逗逗你是瞧得起你。你要当小姐为什么到这里来?你娘卖你就是叫你给男人玩,陪男人睡的。” 富妈妈说得一点不错,做她们这一行的女孩儿,都是菩萨不保佑,天地不容纳,父母推出门,任人糟蹋的苦命人。 刚满十四岁那年,富妈妈开始向肯出大价钱的客人推销她的初夜权,结果选中了一个长驻边防的朱姓统带。朱统带四十出头人高马大,满脸连腮胡子,开口说话唾沫星子乱蹦,脑袋大得赛过祭拜时供案上的猪头。她不单厌恶他,更怕他,最怕他的一双手:他的胡萝卜般粗细的手指在她胸脯上又揉又捏,痛得她直咬牙,心里连连咒他速死。但是富妈妈看他是活财神,“别人买个姑娘做小不过几百两银子,他点个大蜡烛就给一千五百,真是大手笔。”富妈妈说这话的时候眉开眼笑。 她被富妈妈和老妈子大姐们簇拥着,进了门框上扎着红色彩绸的房间。“孩子啊!从今夜起你就是大人了,要小心伺候啊!统带老爷春宵尽欢啊!”富妈妈嘱咐过她给朱统带请了个安,才喜孜孜地带着众人关门离去。 妆镜前的大红蜡烛起劲地烧着,大滴的蜡泪顺着烛身流在雪亮的白银烛台上,闪耀的火舌映得半边屋子陷在晦涩的红色光影里。柔暖的喜气后面藏着令她颤栗的阴森。 那是她生命中最恐怖的一夜,像经过最凶残的野兽的啃噬,心和身体都被伤害得涔涔浸血。 从那以后她就开了戒,虽说是河舫上的红姑娘,客人要留宿并不容易,但以身体供给男人享乐是她的职业,何况她做不了自己的主,凡事要听富妈妈的安排。富妈妈只认钱不认人,对她没有丝毫的怜惜,每次陪宿给她的痛苦和恐惧她视而不见,总叫她“小心伺候”。 “天杀这些残忍的淫棍,看我哪天挖个坑把你们全体活埋。”好几次在忍无可忍的被蹂躏的恶境里,她狠狠地聊以自慰的这么想。渐渐的经历得多了,虽在其中感不到快乐,痛苦却也不再那么尖锐,她会带着报复性利用适当情势去迷惑凌辱她的人,翻着花样榨取他们的银钱和名贵馈赠。 装饰得富丽堂皇的花船和上船陪客的姑娘,是大运河上的奇景。当季节进入初夏的六月,满城飘着柳絮,藕花的清香飘浮在空气里的时候,苦读经年的老爷们都考过试,出了场,要寻欢作乐了。他们是花船上的常客,谈诗文,听曲儿,闹花酒,跟姑娘们谈情说爱逢场作戏。夏天的月光格外清亮,洒在河水上一片闪烁烁的银辉,那些灯火辉煌华丽耀目,哗笑声震动着水上的花船,便那么驱着月光;从阊门到虎丘,再从虎丘驶回阊门,来来回回地在河上荡漾。 河上的繁华跟河上的月光一样不实在,是飘浮在表层上的,在那多彩的浮面下,是姑娘们的眼泪、老去的年华和说不尽的辛酸故事。像跟养母争得死去活来,硬要嫁给刘四公子做小,受不了他家老太爷纠缠胁迫,吞金自尽的碧霞;跟张老爷做偏房,受大妇妒恨折磨,被用烧鸦片烟的签子扎得一身是伤的秋鸿,和被买去转了三道手,流落在印度的淫窟里受罪,投恒河身死的秀燕,都是真人真事,叫她们这些姊妹怎么不心惊胆战? 最直接的例子是桃桃大姐。桃桃比她年长十五六岁,她初入班子时,桃桃大姐已经是在风尘里打了不知多少滚的老姑娘了。每次她挨富妈妈的打骂,桃桃大姐都会偷偷地把她搂在怀里,给擦眼泪,细声细语地安慰:“妹妹,在这种地方,再小的年纪也要当大人用,不能闹孩子脾气,客人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桃桃大姐教了她许多做人的道理。后来她变得圆通能忍,善察言观色,不再跟富妈妈硬碰硬的顶嘴,都跟桃桃大姐的教导有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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