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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倒不晓得使臣上任还有这么一套礼仪。真是孤陋寡闻。”洪文卿说。许景澄笑笑道:

  “这倒不能算孤陋寡闻,别的国家别说使臣上任,就是皇帝登基也不需要这样子张扬。这是大清国的规矩!不如法炮制不行,那些满洲馆员在那儿冷眼看着呢!稍有一点差错他们就往回打报告。洪兄你也要小心才好。”

  “居然有这等事?真没想到。”洪文卿嘘叹了两声又道:“古语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头一次出使外国,对一些事务不免生疏。许兄在欧洲三年,一定有许多宝贵的经验和心得,还希望指教指教我。”

  “你我老友,我也不跟你虚客气。说句诚实话,在欧洲这几年确是体验了不少,可以说是寒天饮冰水,冷暖自知啊!”许景澄不胜感叹,摇摇头又道:“国家不争气,使臣要用劲也用不上。目前跟欧洲各国的情况还算平静。德国呢,这些年就看俾斯麦首相一个人的文功武备啦!不过这老先生不含糊,有他的一套,让人服气,人也还讲理,骨子里么,他跟英、法、俄国差不多,野心勃勃,总想在中国得点利益。”

  “哦?”洪文卿感到事关己任,十分注意地听。

  “前两三年他在非洲弄了好几块殖民地,现在把眼光已经转到亚洲,俄国和英国是他极力拉拢的,如果他想在中国弄什么手脚的话,那两国不会说话。”

  “你认为有可能?德国人真的会?”一向多忧虑的洪文卿已经又是忧上眉梢。

  “目前不至于,将来是早晚的事。眼前最难缠的是俄国跟英国,他们是食髓知味欲望无穷。唉!国家积弱,人人都要欺,洋人是尊敬强者,瞧不起弱者,假若我们想避免受欺的话,第一要务就是要自强。所以,我一直主张加强兵力,巩固海防,杜绝贪污,采用西方的优良兵器。”

  “许兄见多识广,说的全中要害……”洪文卿面色沉重,沉吟了半晌。“可惜,积弊已深。像我们这种为朝廷重臣的人,不便说病入膏肓之类的话,但病根已经深植,爱国忧时有远见的人无能为力,确是事实。许兄不是上过疏,建议加强海防吗?”

  “是的,我前后几次上疏,头两次都没下文,听说这次效果不错,李鸿章已经筹足款子,要着手扩充北洋水师了。”许景澄一直面容严肃,说到这件事才露出笑容。

  “李鸿章确是东凑西凑地筹到笔钱,不过——唉!许兄,说了你会难过。那笔钱要分出一半用来修颐和园,李莲英已经监督动工了。”

  “有这种事?”许景澄的脸上有忧虑,有惊愕,更有悲愤。

  “说是再过几年太后就要归政,要在颐和园颐养天年。”

  “这样子下去,可就没办法了。”许景澄深深地叹息,洪文卿不再说话,两个人的心情都有千斤重。

  洪文卿和许景澄谈得激动,金花把脸偎在车子的玻璃窗上,一边注视着外面的街道行人,一边沉默着听两人对话,他们的沉重也感染了她,窗外的景物令她感慨:多宽的大马路啊!居然洒扫得没有一点纸屑果皮。楼真高!灰灰的大方砖,亮堂堂的大玻璃窗,房檐下面的雕刻多么精美,哟!怎么还雕了光着身子的女人呢?楼上伸出的围着铁栏杆像个小戏台似的地方,是阳台吗?从那上面往下看该多有趣。路旁边还有喷泉呢!男男女女的多少人在街上走!果然如苏菲亚所言:“在我们那儿,男女差不了多少。”那些洋女人就那么大模大样地在街上走,有说有笑的,也有的在看橱窗里光怪离奇的东西。那些橱窗布置得太美了,要是能下去仔细看看该多好。柏林,真是一个漂亮的大都市!

  金花看着想着,车队已转到另一条路上。这条路也是那么宽敞洁净,不同的是没有店铺,也几乎看不到行人,有的是浓郁的树木,连绵不绝的小树林,一座座美丽广大的庭院,铺着红瓦的尖形屋顶,在树影和围墙中隐隐地翘出来。

  车子在两扇黑色镂花的铁栏杆大门前停住了。金花伸头看看,门旁的大柱上钉了个铜牌,她用苏菲亚教的拼音方法念道:“海德路十八号。”

  “嫂夫人通德语?”许景澄颇是吃惊。

  “她学了几个字罢了,连皮毛也谈不到。”洪文卿说了一些金花在船上学德文的经过。

  许景澄道:“会点皮毛也比不会好。咱们的洋务官员大半都对洋文缺少功力,包括我在内。柏林官场的应酬很多,别国的使臣都带着太太一块去,只有我们大清朝的使节夫人难得露露面,言语不通嘛!其实国与国之间的交情也是慢慢交出来的,总躲着不睬人,怎么交朋友?……”许景澄正说着,马车已经由打开的大门踢踢踏踏地进去了,停在一幢白色楼房的石阶前。金花还来不及问话,车门已被人打开,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官员深深一揖道:“请两位钦差大人下车。”

  金花随着下了车,快速地把周围扫视了一遍,发觉这是一个极广阔、极有气派的大院子,里面有成丛的树,有小水池,大片的草地,阶前和路边立着式样新奇的玻璃灯,院墙是灰色大砖砌的,楼房不像中国的楼宇,是平顶的,上面装饰着几只花盆状的石雕,正门是个尖顶的悬关,四根雪白的大柱子看着好不雄伟,“这就是我未来三年的家吗?”她想着不胜愉悦,甜甜的笑容漾在脸上。

  几个弯腰低头的官员,正站在门前等他们进去。许景澄陪着洪文卿在前,金花由阿祝和阿陈两个老妈子搀扶着跟随,鱼贯走上铺着红地毯的白色大理石台阶,穿过立着精美雕塑,摆着水缸大小的中国瓷花瓶,挂着中国山水画的甬道,进入接待厅。一群人早就一字排开站成一大队候在那儿了。“这是新上任的洪公使和……”许景澄本想说和“夫人”,但从在车站见到金花起,就听到跟随的人左一句右一句的叫姨奶奶,既是姨奶奶,怎能称呼夫人呢?他正在犹疑着,一抬头,见自己的妻子从里面出来,便顺势转了话题道:“你快来见见,这是洪兄,这是……”

  “这是非今馆里的新主妇,洪公使夫人,是吧?”许夫人最是机警,见许景澄为难,立刻把话接了过去。于是大伙儿齐声叫“拜见公使和公使夫人”,金花微笑着答礼,觉得活到今天才算真正的扬眉吐气,她从深心里感激许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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