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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不去了,再也不去了。苏州这地方我不能长住,受不了啊!真受不了啊!”金花半疯似的叫着,母亲和弟媳安抚了好一阵才平静下来。

  金花真不再去看德宫了,她去尼姑庵拜访那个可能是桃桃大姐的尼姑。跟管门的小尼姑说要见“了净”,那小尼姑道:“了净,在后园子种菜呢!我带你去。”

  金花随着小尼姑到后面菜园,远远便看到一个尼姑在用力挖土,从背影她便断定是桃桃大姐。

  “桃桃大姐,你看谁来啦?”金花亲热地叫。

  桃桃缓缓转过身,定定地望了金花好一会,才丢下锄头走近来。“金花妹妹,你回来了?很好,唔,很好。”桃桃大姐的笑容和语调都是淡淡的,彷佛金花是个陌生人。金花感到极度失望,也淡淡地道:“十多年不见,桃桃大姐变成了活观音,我都不认识喽!”

  “别再叫我桃桃,我叫了净。”桃桃严肃地说。

  “了净?真能‘了’,能‘净’吗?”金花怀疑地笑着,一边打量着桃桃的黑布袍、秃头和被太阳晒成褐红色的面孔,惊奇于一个人怎么会变得这样多?

  “能了才能净,愿净才能了,有了有净,求净必了。”

  “大姐不是在跟我打哑谜吧?我没慧根,哪里懂得佛语。我来看望你,只是想同你叙叙旧,看你过得好不好?”

  桃桃的表情渐渐转为柔和:“我是出家人,皈依我佛,不讲吃穿享受,求的是清心寡欲。以前我一身罪孽,见佛不敢抬头,那才叫苦。如今我只做两件事,修行、种菜。这个菜园就归我种。我们庵里是不吃外面的菜的。”她指着绿油油的蔬菜,颇为得意。

  “这样大一个菜园你独个儿种?不太辛苦吗?”

  “不辛苦。心安就什么都不觉苦。”

  “[口欧]!大姐,你的话好难懂。”金花迷惘地摇摇头。

  “这些年我跟外界是隔绝了,没听过你的事。你过得怎么样?已经离开了那个脏水塘吗?”

  “我?这不是两手空空地回老家了。连脏水塘也没的给我混了。大姐,我跟你恰恰相反,缺的就是心安。”金花心中沉郁,犹豫了一会,便像诉苦似的,把多年来的经历叙述了一遍:在上海的红艳一时,被迫去天津投奔孙三一家,与立山的交往,庚子之役中,与瓦德西伯爵重逢,和议时在幕后调停奔走,拯救北京居民,王公大臣争相交结以求庇护,而到最后却因要维护他们的脸面,要灭口,判她放逐回籍。“大姐,我活了半辈子,总在受骗受苦,孙三也会欺骗我,真是做梦也没想到。前些时候我偷偷到洪家看女儿……”提起德宫,金花眼圈红红的,咬着嘴唇,再也说不下去。

  “金花妹妹,”桃桃从头到尾平静地听着,这时口气也是平静的。“你吃这许多苦,惹这许多气,皆因为你不求净,也不肯了的缘故。其实啊,万丈红尘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到那时候,你不净也得净,不了也得了,与其吃那许多苦惹那许多气才熬到那一天,为什么不早早斩断尘缘,一了百净?”

  “大姐是有道行的师太,我是尘世里的凡人,这尘缘要断也难啊!”金花觉得桃桃的话句句不入耳。

  “金花,咱们曾经是好姊妹,你第一天到富妈妈的班里就跟我亲,最听我的话。”

  “是啊,那时候全凭大姐爱护。”

  “所以,我要点明你三条路,怎样走,由你自己斟酌。”

  “唔,哪三条啊!”

  “第一条,落发为尼,到高山上的庙里去修行。你不要到这个庵里来,这里离城太近了,对你不合适。”

  “唔,”金花忍不住笑起来。“第二条呢?”

  “找个老实的种田人,或是做小生意的,嫁了他,一夫一妻勤勤劳劳地做人家,哪怕穷、苦,也比给达官贵人做三房四妾痛快。最后一条路啊!是走不得的——就是回到脏水塘里继续混,直到孤死,穷死,烂死……”

  桃桃大姐的最后几句话像是一串恶咒,几日来就在金花的耳边回荡,弄得她茶不思,饭不想,心神萎顿。这天下午她正想靠在床上小憩,补偿昨夜的失眠,不想曹瑞忠来了。曹瑞忠像往常一样,没说话先轻咳两声:“二爷,我来看你了。”他在外间堂屋里提高声音,可听来仍是文文弱弱,细声细气的。

  “瑞忠,你进来聊聊。”金花爬起身,倚枕坐在床头。

  “不打搅你养神吗?”曹瑞忠手上提个纸包,矜持地站在门坎前,白净的脸上罩着一层兴奋的红晕。

  “进来呀!坐。”金花朝床沿努努嘴。曹瑞忠听话地坐下,一边把纸包递给金花:“南京板鸭,你尝尝。”

  金花将纸包撂下,沉吟着道:“瑞忠,咱们认识也快一年了,我从来没问过你的家世。你——今年多大啦?哪里出生?”

  “我是南汇人,今年——呵呵,都二十九啦!”

  “二十九?比我小好几岁呢!你——娶过亲吗?”

  “我……”曹瑞忠半天答不上话来,脸涨红得像醉了酒。

  “看你羞得这个样子,大概是没娶过?”金花两只水灵灵的黑眸子停在曹瑞忠的脸上,窘得他更手足无措,吞吞吐吐:“唔……不……唔,没有……”

  “三十来岁的人了,为什么还不娶亲?”

  “因为——嗯,父母早亡,太穷,怎么娶啊?”曹瑞忠很困难地说出这句话。

  “可怜见的。瞧你,这么整齐的人材,这么庄重的品格。瑞忠,问你一句话,你愿意娶我吗?”

  “啊——”曹瑞忠惊得呆住了,涨红了脸出声不得。

  “你怕,是不是,别人当然告诉你许多我的丑事。”

  “不是,我不怕,从我第一眼看到二爷……”

  “什么二爷三爷的,多难听呀!你就叫我金花吧!”

  “是,金花……”曹瑞忠拚命搓着两手,好像不搓破不罢休似的。“第一眼看你,我就——就再也忘不了你啦!所以,唔,呵呵!”他干笑了几声。

  金花听得心里舒坦,怜爱地拉起曹瑞忠一只手,一边摇一边叫:“瑞忠,瑞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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