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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金花痛恨别人说她有疯傻之症,可是她又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高兴时便嘻嘻哈哈地高声笑,悲伤时便木头人似的直着目光不发一语,有时又像大河开了闸,一句天南一句地北地聒噪个不停。因此她的客人明显减少,光顾的也少有吟诗作赋的风雅,他们找她只是寻求肉欲的发泄,她常自嘲地说:“我是一床烂棉被,价码不高。”她每说这话,顾妈就会眼圈泛红。

  黄昏已经快尽了,金花仍然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那沙发是法国式的,弯腿,黄缎面,她从一个归国洋人处廉价买来的。沙发倚窗而放,她坐在上面正好看到外面的暮色。

  “太太,天不早了,好妆粉了。”顾妈已催了两次。

  “不忙,没客人上门,妆扮了给鬼看?”

  “别这么说,客人说来就来,迟了来不及。”

  金花仍是不动,朝外面怔怔地凝视了一会,忽然怒冲冲道:“顾妈,你说我明天去找方净论理好不好?”

  “不好。方老爷大前年来,你不是问过他了,有啥用处?”

  “对呀!没有用处,他就是笑,还说帮了我的大忙。”金花不禁想起那次见到方净的情景:他穿着白杭绸大褂,手持折扇,脚登新式皮鞋,剪着流行发式,光净的脸上浮着含蓄的笑容,一派温雅挺秀。方净是跟了一群朋友来摆酒碰和,寻乐子的。她早把方净恨得牙痒痒,不待他坐定就直截了当地问:“方老爷,你当年在洪老爷家住,我没有对不起你呀!你为什么写书糟践我?”

  “我哪里会写那么大一本书来糟蹋你?”方净打开折扇连连扇了几下。“我那么写,是根据需要。可以说有必要。”

  “哦?这我就更不懂了,根据什么需要?有什么必要?”

  “嗨!”方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龇着白牙笑了。“我这部小说主要是描写晚清三十年来的怪现象,这里面必得有个贯穿性的人物,哦?什么叫贯穿性?就是有个角色要像一条线一样,把所有的人物和情节连成一串,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有资格做这条线,所以不得不藉重。”

  “我不懂什么线不线,我只想问你:你从哪儿得到证据,证明我跟瓦德西在柏林通奸?跟洋船长通奸?跟洪老爷的小听差阿福通奸?依你的说法,我在洪家的时候没做别的,就忙着跟人通奸?”

  “唉!你显然没看懂《孽海情天》,也不了解写小说是怎么回事。我告诉你,写小说是很不容易的,要处处埋伏笔,找线索,如果我不把富彩云描写成风流尤物,不安排她跟瓦德西在柏林通奸,下面可怎么写呢?后面的情节就是由这个线索引出来的呀!”方净显得很费力地说,一副对牛弹琴的尴尬表情。

  “你说的大道理我一条也不懂,我就知道我很敬重洪老爷,洪老爷也真心真意地疼我,护着我,那时候我勉强也算个良家妇女,偷人通奸的事是没有的。没有的事你不该无中生有,让人人以为我是淫妇,破坏我的名誉。”她仍不服这口气,方净却嘻嘻地笑出了声。“别再为这件事跟我纠缠了,我是来玩乐的,不是来打嘴仗的。老实说,如果你今天还是我的小太师母呢,我绝对不敢用你的花名,编你的韵事。可是你吃的是这口饭,曾经是轰动九城的名花,还在乎这点小事?再说,我这么一写,等于给你做义务宣传,帮你大忙。你想,对不对?”

  金花的回答是“不对”,但没有说出来,因为说不清,写书的文豪学问大——方净不是那时候就立志要做文豪的吗?自己知识浅薄,说一句被驳两句,不如不说,除非她也提笔写一本小说,把方净写成淫棍,偏又没那本领,还有什么可理论的?“唉!认命吧!”金花想着便叹息出来,顾妈在一边听了问:“你说啥?”

  “我说认命吧!”金花懒洋洋站起来,拖着脚步到梳妆台前坐下,拿起大粉扑往脸上涂抹,顾妈站在身后给她梳头。

  金花抹了一阵,颓然丢下粉扑,绝望地道:“擦了四层,还盖不上这几条短命的鱼尾纹。算啦算啦!人老珠黄,把一罐子香粉全擦上也没用。”

  “太太又在灭自己的威风了。太太这个岁数,有太太这个模样的怕找不出第二个。跟太太一块走红的四大金刚,都见老了,金小宝胖得面团团,像个弥勒,林黛玉也出了双下巴,哪有太太这等风神?就是新选的四大金刚,我看也赶不上太太。”顾妈刚给金花梳了一个油亮的小髻。

  “哎哟!够啦,别安慰我了。多少斤两,我自个儿心里有数。金小宝,林黛玉,那不叫发胖,叫福泰。人家命好,有家有靠,怎会不发福?谁到这个岁数还吃这口饭?新的四大金刚,个个二十郎当岁,花蕊似的,我拿什么去比?别的不提,就说那排场,唉!眼见她起珠楼,眼见她宴宾客,眼见她楼塌了哇!嘿嘿……”金花说着忽然哼唱起来,声音尖尖抖抖的。她近来特别喜欢哼唱,一唱就反反复覆地没完,此刻又没完没了地哼上了。

  “太太,你真的不想领两个姑娘吗?”顾妈有意打断她。

  “不想。”金花答得钢铁般肯定。“不再做那个孽了,就卖我这床老棉絮吧!顾妈,要是有天我烂死了,你就卖掉这点细软,将就过几年苦日子。你跟我一场,也是缘分。”金花把一排泛黄的珍珠花插在鬓角上,彷佛不很在意地说。

  “太太又说这种话。”

  “我说真格的。我死那天,我老娘八成不在了。要是她不怕苦,真要寿比南山呢,你可要照顾,唉!还有我那苦命的弟媳妇……”金花从镜子里看到守门的老乌龟阿五,掀开珠串帘子伸进他白苍苍的头,便不再说下去。

  “太太,魏先生来了。”老乌龟打了个哈欠。

  “魏先生?哦!是他。天哪!我衣服没换,胭脂也没抹,顾妈,把我那套白软缎的裙袄……”

  “别张罗,就我一个人,来随便谈谈。”一个平静的男人声音。

  金花朝门口看去,见魏斯炅魁梧的身架子立得挺直,脸上的微笑和他的声音一样平静。她的焦躁不安顿时消失了,宛若迷途的航者突然望见灯塔里的烛火,心里被希望和喜悦填满,忍不住又嗔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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