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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好个魏先生,来无影,去无踪,足足一年没上门了。”

  “我去了南洋,今年回江西起事失败,逃到上海,不然哪有机会来看你。”魏斯炅坐到弯腿沙发上,神安气闲的样子好像坐在自己的家里。金花把顾妈唤到身边,低声吩咐道:“叫阿五关上大门,有客人来就回太太不在家。”顾妈领命匆匆而去,金花踱到魏斯炅面前,纤瘦的身体在肥大的家常布衣下显得格外瑟缩,两只愁苦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但她只淡淡地道:“难得魏先生还记得我,多谢呀!”

  “我们也认识三年了,哪会不记得。”魏斯炅从西服口袋里摸出支雪茄烟叼在嘴上,金花忙划火柴替他点燃。“三年也不过见了三面。”她说。

  “三面吗?”,魏斯炅吐出一串烟雾,想了想,又道:“对,是三面。”

  金花记得清楚,魏斯炅第一次和朋友们来吃花酒,是在三年之前。他和他的朋友给她的印象深刻而奇特,因为他们和她以前所接待过的客人全不相同。他们的年纪都不很大,最年长的可能是魏斯炅,估计也不超过四十岁。看上去都文质彬彬谈吐儒雅。那时民国还没建立,他们之中却没有一个是梳辫子的,魏斯炅跟她谈了很久,题目一直围绕着死去的革命党人沈荩:“听说他是在你住的那个牢房里被杖毙的?”“是的,打得骨碎肉烂,可怕极了。你认识他?”“他是——唔,跟他见过,想听听他在狱里的情形。”“沈相公……”她把在狱里所听到的有关沈荩的事,详细叙述一遍。

  魏斯炅第二次来是独自一个,进门就掏出一柄银鞘镶宝石、一尺来长的小剑交给她,“拜托你把它藏好。也请你给个地方让我躲躲。”他神色慌张地说。她把他藏在阿五的大木床后。魏斯炅躲了一星期才离开,她才知道他是个上了黑名单的革命党。

  第三次便是去年此时,民国成立两年了,革命党人成了新贵和英雄,魏斯炅不忘救命之恩,特地登门致谢,他不能算是她的狎客,到今天她没赚过他一文钱,不曾跟他有过肉体关系。虽然她曾帮助过他,也不觉得那就是非报不可的大恩,如果他从此不再登门,她也不会想他念他,或责备他忘恩负义,他距离她的世界毕竟太远了。

  “金花,你在想什么?”魏斯炅悠然地喷出一口烟。

  “唔?”金花自冥想中惊醒,怔怔地打量着魏斯炅那张浓眉大眼的长方脸。“金花”的称呼让她感到受宠若惊而亲切,他以前是称她为“赛女士”的。她知道像魏斯炅这种穿西装打领花的新派人物,见了淑女会称“女士”,但是对她这个没出路的过时老妓也称“女士”,使她觉得多少有些承受不起。总之,在她的心目里,魏斯炅是个传奇人物,就像大鼓书词里的梁山泊好汉宋江林冲之流。听他叫声金花,她竟半天转不过劲儿也答不上话。

  “你怎么不说话?我问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不已经是民国了吗,你们的命怎么还没革完?”金花掩饰地笑笑。

  “民国虽然成立了,封建势力还没有完全消灭。我们称现在是第二次革命,对象是当今的政府。我这次就是追随李烈钧进行独立运动失败,才逃到上海的。”

  “你总这么动刀动枪,一会逃一会躲的,不怕吗?”

  “不怕。怕死的就不会革命。”魏斯炅剑眉挺得昂扬,笔直的鼻梁和炯炯的目光里现出男性的勇毅,一副英雄气概。金花心井里的死水又起了波澜,这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啊!如果她能,她真愿把自己奉献,然而她太寒碜,太卑陋,太微贱了。他是天上闪亮的星星,她是地上被践踏的泥土,两者是永远无法并列的,她实在没的可奉献……金花思绪戚戚,笑颜惨淡地试探着道:“要是……要是魏先生不嫌弃的话,留在这儿吃晚饭好吗?”

  “好是好,问题是我空着两手逃出,一文不名。”

  “魏先生如果谈钱,就是瞧不起人。”

  “你如果再叫我魏先生,也是瞧不起人,我有名字,叫我斯炅。”

  “哎唷!叫你大名我是万万不敢的,别折杀了我。”

  “金花,不要这个样子,人都是一样的,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朋友当然是平等的,我叫你金花,你叫我斯炅。就这么办!”魏斯炅爽朗地笑笑,彷佛这一切都很自然。金花感到更古怪了,他先不许她称“老爷”,叫称“先生”,现在则先生也不许称,要叫名字了,跟娼户女子讲平等,多奇特、多新式的人物,果然是时代变了。

  结果,魏斯炅不单在金花处吃了晚饭,还留了宿,不仅留宿,竟然一留一星期。整整七天,“京都赛寓”的大门都没开。金花和魏斯炅像一对结缡多年的老夫妻,静静地享受着与世隔绝的平安和恬淡。他们向对方述说自己的过去,好的、坏的、悲伤的和欢乐的,金花噙着泪,像受了委屈的孩子向母亲倾诉,叙说半生来的坎坷遭遇,“我有罪,我肮脏,可是上天不肯照顾我,叫我一个微贱的苦命人能怎么办?”她差不多是用忏悔的声音说出这句话的,魏斯炅安慰她道:“你并没那么重的罪,是时代不好逼人犯罪。而且,一个人自知有罪,他的罪已经轻了,真有罪的是那些明明做了许多坏事,还口口声声自称圣贤的人。你不要自惭形秽,其实这世界上肮脏有罪的人多得很,说穿了他们不见得比妓女干净,别看他们被捧得那么伟大。”

  “斯炅,你的见解和所有的人都不一样,在你的面前我觉得自己正在脱胎换骨,正在变成一个干净人。”

  “我说过的,你比很多人都干净。”

  “斯炅,你是让人羡慕的,有家、有妻子儿女。”

  “我的妻子是奉父母之命娶的,两人一向无话可谈,儿女倒生了一对。为了革命,我几度到外国,在南洋跟一个女同志发生爱情,因为老家有妻室,没办法跟她结合,同居了几年,还不知怎么了结。”魏斯炅坦白地说出他的烦恼。

  “为什么不娶她,三妻四妾的男人多是。”

  “革命的人不能讨姨太太,不合我们的革命精神,我们讲究男女平权。我和她的感情愈来愈远,可能要分手。”

  “天哪!你真是个难懂的人。”金花像仰望一座高山峻岭,用崇拜的眼光望着魏斯炅。

  夜晚,他们柔和地、充满依赖地享受着对方的肉体,多年的经验使金花感觉出,魏斯炅没有把她当成妓女,他是爱她的,不是一般狎客对卖身女人的蹂躏,而是有情意的占有和交换,她曾问他:“你是爱我的,对吗?”

  “对的。我躲在你这里那些天,对你看得很透,你是个不平凡的女人,有热心、有豪气和胆识,差的是命运。我很被你感动,金花,我从心里爱你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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