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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一夜雨(4)


  我叙述着台湾一些老同学的近况和趣事,志翱听得津津有味,他不时地品酌两口酒,脸上浮着兴奋的笑容。

  “你们在台湾过得好热闹!”听我大谈大讲了一阵之后,志翱羡慕地说。

  “最热闹是开校友会的时候。今年的校友会是元月间开的嘛!我和他们说要来看你,大家都叫我别忘了代他们骂你一顿!他们说你在西德得意,就忘了老朋友,从来不写信,真是不应该。”我半认真半开玩笑的。

  “他们都还记得我!……”志翱坐直了身子。

  “怎么会不记得?聚餐的时候,我和胡浩、薛子平、王大钧他们一桌,从头到尾就谈你,他们说你是X大的光荣,叫我问你,什么时候能回台湾讲讲学?让老同学们也借你的面子光彩一下。”一杯酒下了肚之后,我的话就多得说不完。

  “啊!”志翱突然象泄了气的皮球似的又靠在沙发上。

  “你知道胡浩还说什么?他也真绝,现在还是满嘴的笑话。他说看到小笼包就想起你。你们不是比赛过吃小笼包子吗?结果是谁赢了?”

  “胡浩。他人小肚子可大,比我多吃了三个。”志翱把嘴唇嚅动了几下,一副兴味索然的样子。“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啦!小笼包子,我从到了外国就再没见过。”他说完就一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酒全灌了进去。

  我又说了一阵,志翱却不太有什么反应,只把手上的空杯子转来转去地玩着,眼光直直的,仿佛在思索什么。于是,我也不再做声。两人之间横着一股难堪的沉默。

  “校友会,梅君也去了吗?”志翱突然问,声音很轻。手上停止了玩弄那个酒杯。

  我微微地怔了一怔,说:

  “今年是第一次来。我们和她也十几年没见面了。”

  “哦?”志翱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又开始转动酒杯。“她过得不错罢?也该结婚很多年了吧?”完全试探的口吻。

  我看着志翱那副颓丧的神情,说不出是反感还是同情。老实说,关于志翱移情别恋这回事,所有的人都同情白悔君。很多人骂志翱没良心、忘本、在外国混得出人头地就不念旧情。记得那次自梅君来找庆萱,告诉她志翱已在外国结婚时,脸色惨白得吓坏人,她是个要强的女人,当着人一滴眼泪都不会掉,可是那种绝望与心碎的表情是瞒不了人的。我一向维护志翱,但对他背誓负心这件事却不以为然。

  “你还记得她?”我无法掩饰对他的不满。“你结婚三四年之后她才结婚的,先生是个建筑师,很忠厚的一个人。白梅君也变老了,不过,还是个漂亮人。在校友会上见到,庆萱就请她来家里吃饭,她说最好等她大孩子考完联考再聚。现在联考早过了,可还没听到她的消息。我和庆萱都感到她不太喜欢和以前的同学来往。”

  “是这样啊?”志翱一手托着腮,又思索什么。

  “志翱,我问你一句话。你们当时那么好,白梅君等你那么多年,你怎么会……怎么会突然就和莫妮结婚了呢?”我存在心里多年的疑问忍不住冲口而出。

  志翱把酒杯轻轻地放在桌上,又把托着腮的那只手拿下来,坐直了身子,重重地垂着眼皮。

  “我知道我不该。我甚至不承认是变了心。”志翱慢悠悠地说,一脸的凄苦。“外刚勺生活太孤单、太寂寞了。这种寂寞不是你们在台湾的人能了解的。这里的学位不好念,我又没钱,就更拖得长。那时候梅君写信总催我回去。我想,留学好几年,怎么能没得到学位就回去呢?就这样拖下来了。莫妮是我房东的女儿,天天见面,对我很照顾。日子久了,也就,也就……”他说着——说着就顿住了。过了半晌,却突然把头一仰,说:“其实要是听梅君的话回去就好了,到底也没念出那个博士学位来。”

  “你说什么?你不是?不是——”我大感惊异。这么多年以来,谁不知道志翱是工学博士,驰名世界的科学家、造船专家,我们X大的光荣。

  “我什么也不是,连陈志翱也不是了。”志翱冷冷地说。

  “这怎么可能!象你,志翱,你的功课那样好,人又优秀聪明——”我简直无法道出心里的惋惜和惊异。

  “莫妮怀了美丽卡。”志翱紧缩着眉,额上皱纹就更明显地现了出来。“她出身不高,那时候在理发店给人家修指甲。但是我不能昧良心,总得负起责任来。于是,我就结了婚,放弃了快要到手的学位。”

  “哦!原来是这样!”我只有连连叹息。

  “这些年,我象个孤魂野鬼似地在这个地方,活得一点都不愉快,太太孩子全是百分之百的洋人,在思想上没有一点相契之处。工作不得意……”他的声调里充满苦涩。

  “不过,莫妮是个很贤惠的太太,爱华又那么可爱。而你,志翱以你的才学智慧,有没有那个博士头衔又算得了什么?你照样可以做研究、写论文。”我试着安慰他。

  “写论文?做研究?”志翱冷冷地笑起来,“我第一个上司是大学毕业的,就怕我比他强,我写了论文他禁止发表,也不许我做研究工作,每天就叫我拉计算尺算东西,一拉拉了六七年。科学这玩艺,每天都在进步,拉这么多年计算尺还能不落伍吗?后来换了上司,这个上司年纪比我轻十来岁,是个博士,可是什么新东西也拿不出,只会摆架子骂人。我曾经要求他允许我到研究部门去,他把脸一板,眼睛一瞪,说:‘不可能!’”

  “于是,我只好继续拉计算尺。”他吁了一口气,又说:“我不能不听他们的,一家人等着吃饭,总不能把饭碗打破。从去年起我又换了新上司,这回我什么想头也没有了,就老老实实地拉计算尺,下了班就回家剪草修树刷房子。”志翱忿忿不平地说完,又干笑了两声,仿佛肚子里除了装着满满的牢骚之外,就没别的。接着又自嘲地说:“拉计算尺就是我的事业。”

  我定定地望了志翱一会儿,忽然来了灵感。

  “志翱,回去吧!还是在自己的地方好,象你这样的人,回去一定会受到重视,何必在外面受这样的苦。回去还可以和老朋友在一起。”

  “我不能回去。”志翱用拳头轻敲了一下桌子,断然地说。“以前都没回去,现在年华老大,一事无成,回去做什么?”

  “志翱没有人会那样想,朋友们一直以你为荣,”

  “以我为荣?哈哈……”志翱尖着嗓子怪笑了两声,接着又恢复了阴沉的脸色,长叹一声,“算了,不谈了。如果我回去,家里那几口子洋人怎么办?”他说着拿起桌上的酒瓶,满满地倒了一杯,一口气就喝下去一半。

  “志翱,你——”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老张,你知道,接到你的信说要来,我多少天都不得安稳,实在想不出该不该见你,矛盾得很。最后,还是友情战胜了面子,我不能不见见我的老朋友。”

  “志翱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们是什么样的朋友啊!”我痛心地说。

  “不要再说了。老张,人都有自尊。”


  屋子里膨胀着一股难忍的郁闷。我抬头看见壁上的大挂钟正指着五点半,才惊觉到我们足足聊了一夜。

  “你看,我们居然谈了一夜。”志翱说着就掩饰地笑笑。“老张,你去睡一会儿吧?”

  “快六点了,我不想睡。”我踌躇了一下,又说:“我预备去法兰克福了,那边的人都在等着我。”

  当我和志翱走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但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志翱拿了柄黑色的大伞替我撑在头上。两人都没说什么就到Bus站,一辆银灰色的大车正等在那里,上面已坐满了人。

  我在车门口回过头,发现志翱的眼睛里闪着泪光,脸色蜡黄,在清晨的光线中,那上面的皱纹显得格外清楚。他头顶上那把大伞,正被雨水浇得唏哩哗啦直响。

  “老张……老同学们问起我,你就说……我新近搬了家,没见到……”志翱吞吞吐吐的,“那么……哦!那么对梅君也说没见到我吧!”

  车子开动了,我把脸伏在车窗上向外张望,只见漫天的苦雨如注,志翱那撑着黑色大伞的颀长身影,还定定地伫立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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