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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其实当他在公路上转动驾驶盘的时候,她的影子就一再出现了。他几次强迫自己摔掉那影子,却不可能。现在,她又来了,他觉得这真荒唐得可笑,仅仅在路上说那么几句不相干的话,就弄得这样子神魂颠倒,连书也看不下去了,这那里像何绍祥呢?

  何绍祥正了正颜色,重新坐了个姿态,推了推眼镜框,郑重的把眼光投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和弯弯曲曲的图在线。但那些字和图又在他眼前变成烟雾一片,完全看不进去,倒是那个娉娉婷婷的身影更清晰了。终于,他放弃的长叹一声,丢下杂志,站起身来,像赌气似的,重重的把椅子推到一边。

  他在地上踱来踱去,从书房踱到客厅,又从客厅踱到饭厅,再从饭厅踱到卧房,然后再从卧房踱到书房。他这么来来回回的走了几遍之后,反而觉得心里的烦闷更扩大了,扩大到好像非得破开嗓子大叫几声才会痛快。

  他站在地中间,仔细的打量这花了不少钱、用了不少心思、刻意布置的房子:红窗帘、绿地毯、麻黄色的上好质料家具,墙上挂着色彩鲜丽的油画,天花板上垂着光亮夺目的吊灯。有次房东太太笑他把屋子弄得红红绿绿像个颜色盘,他也没加解释地告诉她:“红窗帘绿地毯是‘红花绿草’的意思,颜色越多越热闹有活力,可以调节屋子里永远散不掉的沉闷气氛。”这一切虽然谈不上豪华,舒适总是够舒适了,他一向得意于拥有这样的生活。然而就在此刻,剎那之间,他看出他多年来过着的、严肃谨慎又努力的生活,是多么空洞。像是一只锁得严密的描金珠宝箱,外表看来光彩四射,里面却无珠宝。这么一想,他一直乐观平稳的心,像决了堤的洪水,整个动荡了。国外二十多年来的漫长岁月,就那么星星点点的在他思维中闪烁起来。

  从念小学三年级时,母亲去世之后,他的日子里便充满了寂寞与孤单,读书也就变成了他唯一的“娱乐”。两年之后,父亲重娶,继母生了妹妹绍雯。不但继母的心里只有那位“公主”,连向来疼爱自己的父亲,似乎也忘了他的存在,妹妹是全家注意的焦点,地位那么重要,相比之下,自己完全无足轻重,这使他忿忿不平,在成长过程中,满心忿怨,在任何学校里,他永远是功课特出优良的好学生,妹妹绍雯却表现得资质平平,这使他心里有着恶作剧似的快乐,暗中常发狠:“如果我有天飞黄腾达了,绝不理睬你们。”

  由于父亲对继母和妹妹太好,使得他与父亲也不愿亲近。大学毕业之后,他获得公费保送出国,更促使他对自身的能力产生了无比的信心,觉得能有今天,完全是靠自己独个儿奋斗出来的结果,家庭没有出一分力。他设想假如那时候没取得公费留学资格的话,父亲一定不会拿钱供他留学的。那么,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成就和地位,也许顶多在学校教教书,或是做个无足轻重的小工程师,终此一生而已。在国内那里会有甚么发展?他的种种成就,要归功国外的研究环境、科学水平和社会制度。对于外国,他充满了感激与崇敬之心,而对已往家里的一切,留下了最坏的印象。出国以后,他竭力控制自己怀念往事,“过去的就过去了,我要抛弃旧的,创造新的。”他总用这句话自我鼓励。创造新的,包括把自己造成第一流的科学家,打入西方人的圈子里。这许多年来,他专心一意的朝这方向走,像一串冲闯的列车,顺着铁轨哗啦哗啦的往前奔,又快又猛,他怎么会料到,仅仅今天下午那一刻功夫,这前进的列车就受了阻,开不通顺了。

  记得有次在报上读到一段采访新闻,是记者和一位得过五次世界花式溜冰冠军的苏联选手的谈话。记者问他为甚么不结婚?那位成功的选手说:“我早已结婚,我和溜冰结了婚。”对他来说,这句话真是“深得我心”,他好欣赏那位苏联选手的话。因而连想到,自己也早和科学结了婚,不仅结了婚,科学就是他的生命,他的一切。做实验、钻研、深思、写论文、开会、演讲、和国际间同行的科学家交换意见、奔波、忙碌,忙得兴致勃勃。总之,他的生活里除了科学就没有别的。这种日子他过惯了,规律而自然,一点不以为苦。直到现在,他才第一次感到这份生活的空虚,也才第一次发现,科学并非他的全部生命。

  这些想头使何绍祥有些悲哀,看出了自己不过是个和所有人一样的凡人,一时之间,竟觉得这么多年的努力,像反把光阴浪费了似的。

  何绍祥摸摸脸颊,胡碴子下面的皮肤有点烫手,他怀着被解剖的心情,踱到卧房的大镜子前,仔细的端详自己。那原来俊秀光润的面孔,怎么有些松弛呢?额头上的头发又提高了吧?脑门可是看来更光更亮了呢!本来扁扁的肚子,从甚么时候开始有点凸出呢?四十岁、四十岁,为甚么他不是三十岁、二十岁,而是四十岁呢?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老过,也从来没有为年纪这么自卑过。那个姓余的女孩子问他出国多少年,他居然扯了个谎,说是“快十八年了”,其实他明明知道已经出国快二十年了。他不是有心说谎话,他一生从不说谎话的,他实在是不愿她把他想得太老。“如果我能回到二十岁,或者是三十岁,该多么好?”他想。这个思想把他的眼光牵引到床头几上立着的一个小镜框上。那是一张四吋大小的彩色照片,像片上的人,坐在河边的长凳上,正咧着嘴在笑。那时的自己,是多么年轻啊!这张像片还是艾蒂给他照的。想起艾带,他无法不感触、不忆起许多往事。

  和艾蒂那一段,是他与异性交往的唯一一次经验。说起来那已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刚得到博士学位,并且找到了很不错的职位,正在春风得意之时,就遇到了艾蒂。

  艾蒂当时才二十岁,出身于德国世家,父亲经营实业,外祖父做过市长,她自己则属于才貌双全的女孩子。不但是艺术学院的高材生,还长了一张甜美的脸,有一双蓝得透明的眼珠,小小翘起的鼻,一头黄金色的卷发。她的皮肤又白又粉,嫩得像油画上的婴儿。他对艾蒂,就像对今天遇到的那个姓余的女孩子一样,几乎是一见就喜欢了。艾蒂对他并不坏,他约她去听音乐会,去游山玩水,吃中国餐馆,她从不拒绝。但交往了两三个月之后,艾蒂的父母就以他是中国人为理由,严禁艾蒂与他继续交往。艾蒂很听父母的话,便依着他们的建议,转到巴黎去学画,临走前,她曾来道别,说是到了巴黎就写信给他,约他去玩。可是他始终没等到片纸只字。当然,巴黎是甚么地方,像艾蒂那样的女孩子到那里还会不变心吗?何况他们原来也没有到谈婚论嫁的阶段。

  为了面子,在人前,特别是在中国人面前,他从不承认和艾蒂交往过,何绍祥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女朋友抛掉?在心里,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受了多重的打击。感情上的失落不算,自尊心的被剥蚀,更使他觉得痛苦。

  他想来想去,认为没有德国籍是他失败的主要原因。如果他是德国公民的话,艾蒂的父母就没有理由挑剔。在其它各方面,他相信自己并不输于任何德国人。为此,这些年来,他格外的在学问上努力,使德国政府能知道他的不平凡,乐于接受他做他们的人。他的几个大学时代的同学,到美国七八年后,都是美国公民了。无奈入德国籍如此之难,他来德国快二十年了,还在办入籍的事,这一点是他最引为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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