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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受了艾蒂的教训之后,他胆小得不敢再招惹女性。只在心里立下志愿:何绍祥不娶则已,要娶一定是年轻貌美,仪态出众的女人。这些年,他的交往圈子已经是“世界级”,他的妻子自然也不能是个平平庸庸的女子。在他这么算计的时候,脑子里隐约出现的,始终是个金发碧眼的美女。在他的印象中,西方女人皮肤白,个子高,身材好。东方女人,多半脸上的轮廓不够鲜明,个子矮、腿短,不如西方女人漂亮。也许就因为他择偶的条件太苛刻了一点吧!这么多年,竟没再为女人动过心。而现在……他的思想中又出现了那个娉娉婷婷、秀丽华贵的影子,这样的太太带到任何场合也不会比人差了。

  她是念文学的,西方人最欣赏女人有文学艺术和音乐的修养。只是,不知她是攻那国文学的?英国?德国?还是法国?她那两条穿着长筒皮靴的小腿真长,走起路来真好看。他在后面注意了她很久,就没想到她是东方人,而且是中国人,台湾来的女孩子有这么美的?真想不到,她脸上的皮肤多白嫩、多鲜艳。他怎么就会灵机一动,勇气顿生,就那么硬碰硬的上去跟她说话了!还送她到音乐院门口,这一切多不平凡啊!不知她对自己的印象怎么样?他一定要想办法跟她接近,值得躭心的是那些中国学生会说他“追求”她,追求的事他向来不做,如果碰了钉子可怎么办?别人丢得起脸,何绍祥可丢不起脸。再说,追求女性,没空闲也不行。他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怎样才能抽出时间去接近她,他太忙了,住得又离慕尼黑这样远……

  何绍祥破例的,一晚上没写论文没看书,全用来胡思乱想了,因为想得太兴奋,以至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越睡不着就越怕明天早上起不来。结果,他到厨房冰箱里找了粒安定神经的药吞下去,才迷迷糊糊的有了些睡意。

  【五】

  宿舍里一点声息也没有。人都上课去了,织云躺在床上,望着窗户上的阳光,觉得日子好悠长、好难过。

  今天早上起来,英格就给她量了温度,说是差不多没有甚么热度了,但还得在床上躺两天,“不然热度还会回头”。

  生病生了足足三天,她每天就守着这静得怕人的大楼,像个瘫痪病患者般腻在床上。病中无聊,加上三天来没正经吃过东西——因为喝不下那烧饭的莫拉立太太端来的汤,身体就格外软弱,情绪也特别消沉。她疯狂的想家,气家人和朋友全忘了她:到现在家里也没有一封信来,廖静慧更是全无消息,始终就没露面。

  织云怔怔的望着大玻璃窗上亮堂堂的阳光,不由得就想起岛上温和的气候,和在那里有过的幸福有趣的日子。想着想着,豆粒大的泪珠又沿着她洁白的脸颊流下来。这几天她常忍不住流泪,觉得加起来比在国内那整个二十二年流得还多……

  忽然,门上有剥剥的响声。

  “我可以进来吗?”是史密特小姐的声音。

  “请进来,史密特小姐。”织云连忙拿起枕头旁边的手帕把眼泪擦干了,用带点兴奋的声音答。她一点也不喜欢史密特小姐那种虚伪的笑容和严肃冷淡的谈吐,但此刻她太寂寞了,能和史密特小姐说说话,也是足以让她兴奋的事。

  史密特小姐进来,手上拿着两封信。

  “海兰娜,你看这是甚么?”她把那两个信封高高举起。

  “啊!我的信。”织云不能控制的叫起来,她认出那是国内来的,一封邮简,另一封是厚厚的航空信。

  “是你的家信呢!现在不必再为想家流泪了。”史密特小姐今天心情看来出乎常情的好,说话居然有幽默的意味。她把信交给织云。

  织云看看信封上的笔迹,认出邮简是母亲的,那封厚厚的信来自大弟凌云。她高兴得几乎又有要流泪的感觉,心情既好,史密特小姐也一下子变成了天下最和蔼可亲的人了。她连着说了好几声谢谢。只等史密特小姐出去,好打开信来看。但史密特小姐今天的人情味似乎特别浓,有意要陪她聊聊天,并未立刻出去,反向她问东问西,问到台湾的气候,生活情形,物价高低,人民信教的百分比,喜不喜欢小动物等等。织云心里虽然急着看信,也耐着性子,用她不纯熟的德文,尽量详细的回答了。没出国前,她常听到“国民外交”这几个字,她想现在自己也在做国民外交了,心里有点莫名其妙的快意。

  好不容易史密特小姐出去了。织云如蒙大赦般,赶快坐起来,把两封信平放在两只手心上,考虑先看那一封?想来想去,还是先看母亲的。

  母亲说她走了之后,家中像少了甚么,全家人都想念她。说是邻居和朋友们全向她“道贺”。看到这里,织云如堕在五里雾中,不知母亲新近有了甚么得意的事,使得别人要向她道贺,再往下看,原来是:“大家见了我都说:‘你真好,算是完了一件大事。织云到底出国了。’他们都羡慕我,织云,你可要给妈妈争气,别忘了妈妈对你的期望,记住,选择对象一定要有各方面的基础,可不要花了眼、迷了心。也不要忘了提携你的弟弟妹妹……”还是那些她早就听了不知多少遍的话,她出国这件事,就值得别人这么羡慕吗?出来做个穷留学生,受许多在国内想也想不到的苦,有甚么“贺”可“道”的?她摇摇头,放下母亲的信,拆开大弟的一封。

  凌云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大篇。还附一份他在校刊上发表一篇文章的复印本。织云看那篇文章的题目是:“外国的月亮真圆吗?”不免有些扫兴。她把文章搁在一边,先看那封信。

  “姐:你走了,那天我没去机场送你,会怪我吗?请别怪我。我不去送,不是不重视与你的别离,而是我怕看送别的场面,怕看女人的眼泪,更怕自己也像女人似的流起泪来。那天,我躲在我们小时候常去玩的那个树林里,直到家人全回来了,才回家去。小弟看我眼睛红红的,问我怎么了?我说风吹的。姐,我要说句老实话,但请你不要见怪,我难过流泪,不光是因为惋惜你的离去,也有一半是为了这越来越削弱的民族自信心。我觉得这个时代的中国人,崇洋已经到了不可遏止的程度。不管是谁,不管是学甚么的,全抢着往国外跑,而且全是一去不归。我绝不相信每个人出国的目的,都是为了充实自己以报效国家,其实说穿了,很多是为个人的利益。”

  “姐,我这样说,请你千万别生气,因为我一向崇拜你、爱你,对你的离去感到惋惜,才跟你说这样的真心话,我们两人不是一向彼此说真心话的吗?当然,这也不能怪你,这是潮流,是社会和人心思想的病态,一个小小的个人,有多少力量抵抗呢?姐,还是那句话,我要用我的笔,唤起人们的自信和自觉,我要写,一直写到我老得写不动那天……”织云看得噗嗤一声笑出来:一个十九岁的人,要写文章写到老得写不动那天,看样子他至少也得写上五六十年了。凌云就是这个脾气,热情得像个小孩子,爱国爱得发狂一般,其实现在像他这样傻气的青年人并不多。以前他们在一起闲谈乱盖的一套,凌云居然都认了真,对她的出国,他这样失望,这样感慨万端,真使她难过,但他那句“一个小小的个人,有多少力量抵抗呢?”却恰恰的说到了她的心里。真的,每个人都往国外跑,她也是个人,叫她怎么抵抗呢?一个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孩子,做法如何,又跟社会国家能牵扯得上多少关系呢?这么一想,她心中的惆怅才隐隐退去,也才原谅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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