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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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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杨文彦和静慧那么快乐,那么齐心合力的去追求共同的目标、永久的幸福,织云无法不感慨万端。想想江啸风,心里更疙疙瘩瘩。他虽然答应了她留下来,但那是很勉强,很不情愿,甚至使他很痛苦的。她看得出,从昨天到今天,他几乎变了一个人,变得萎靡颓丧,完全不像平常那个神采飞扬的江啸风了。留在国外竟会让他这么痛苦么? 回国真会对他那么重要?真如他自己说的“我这一生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要创作自己的声音”么?是的,他爱国,他的民族意识特别强,他是真的从心里想做这件事。但,留在外国不是一样可以“创作”么?譬如说,就像去年暑假在山上那一阵子,她写词、他谱曲,然后可以寄回去,让国内的人唱。“让中国人唱中国自己的歌”她并不反对,但始终不觉得这个问题有江啸风说得那么严重,严重得关系到整个中华民族的自尊、自信。也不觉得为了这个目的就值得他们放弃一切,把自己投进去。甚至怀疑如果真的回去,得到的会是甚么?她不相信国内的人都愿意接受“我们的歌”,就是接受,也未见得就能激发起“民族的自尊自信”。她觉得江啸风的艺术家气味太重了,太理想化了,很多观念和做法都不切实际。 然而,不管他对还是错,放弃回国去创造“我们的歌”,给他的痛苦都是深切的。她为此不安、内疚,简直无法再真正平静下来。那么,索性打消这个留下来的意念,还是两个人一道回国去?跟着这个想法,立刻那么多的现实问题涌到眼前来了,父母的反对、亲友的讪笑、自己的不甘心——为甚么人人都可以留在国外求安定、求发展,就偏偏余织云不能呢?在外面能立住脚的,谁肯回去?回去就代表没办法,而且,还是那句话,费了多大的力量才出来的?怎么能真就那么回去?不能,回去的事绝对不能考虑……火车颠簸着往前奔,房舍、田陇、树林,一样样的轻轻溜过。织云的眼光空茫茫的,似乎甚么也没看见,整个人就陷在极度的迷惘里。以前因为给了江啸风回国的诺言而痛苦不安。现在江啸风已答应了她不回国,她已摆脱了那个桎梏,已得到了所要求的。但她仍然不快乐、不轻松,心上的负担还是那么沉重,沉重得像被甚么在压着、捆着、堵着…… “喂!余织云——”静慧用臂肘撞了织云一下。 “啊?——”织云如梦初醒似的,把眼光从窗外收回来。 “你在想甚么啊?叫了你几声都听不见。”静慧嘟着嘴。 “许是昨晚上睡得不好,头有点昏昏的。”织云支吾的说。 “你看着是精神不好,可别还没到瑞典就先病了。”静慧躭心的研究着织云的气色。 “不会的,你别乱操心。”织云故意不在乎的笑笑。 “是太阳晒的吧?我把窗帘拉下来。”杨文彦站起身拉下黑纱窗帘,坐位里顿时添了点阴凉的意思。 “如果在瑞典三个月,能有半个月出太阳的话,我们就算运气不错了。”静慧说。发现织云在抿着嘴笑,就问:“咦!你笑甚么?” “我笑怎么在欧洲的人一开口就是天气、太阳,好像这是甚么了不得的谈话题材。” “就是那句话,物以稀为贵,这里的阳光太少啊!那里像台湾阳光那么多。”杨文彦说着把架子上的口袋拿下来。“我看该吃东西了,吃饱了才有精神旅行。人家去北欧都坐飞机,咱们坐火车嘁喳卡喳的晃去,可得长功夫啦!”他从口袋里掏出火腿三明治,分给每人一个。 “怎么样,我自制的三明治还不错吧!里面还夹了酸黄瓜呢!”杨文彦自我宣传的扬他手里的三明治,大口的吃着,满意的笑着。 车到汉堡已是晚上十点,走了近十五个小时。几个人早已被颠得头昏脑胀。织警问:“从汉堡还要走很久吗?” “早着呢!小姐,这才走了一半。”静慧说。 从汉堡换了车,走了两个钟头,火车上了渡海的轮船,船上灯光明亮,海上风平浪静,人可以从车上下来。 时间虽然已经是半夜,却挡不住织云要看看“夜中的海”的欲望。杨文彦在甲板上找了个避风的角落,叫织云和静慧坐,他自己倚栏站着,头上的短发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 “杨文彦,你也坐下来嘛!别吹病了,这是半夜啊!”静慧叫。 “我从来不会病的。”杨文彦转过来看看织云又看看静慧,见织云头上包着纱巾,就对静慧道:“你也把头包起来吧!”静慧说:“我不怕冷。”但是也用花绸巾把头包上了。 织云一句话也不说,只贪婪的看着月光下的大海。在月亮的清辉中,清晰的看到一波波的白浪汹涌而来,然后又如潮水般迅速的退去,那样反反复覆的翻滚着,水波时而晦暗,时而闪动着水银似的粼粼幽光。织云在海岛上长大,却从没真正的看过海,她觉得海真美、真大、真辽阔深远,她深深的受着感动,整个思想都被海水洗濯了,只剩下一片空白,如果说她的思想里还有甚么?那便是江啸风,她幻想着如果他在身边,该是多么美好!后来她忽然想起了徐志摩那首名叫“偶然”的小诗,那句:“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使她感到些微的怅惘。但她立刻就把它抛在一边,告诉自己说:这句话一点也用不到江啸风和她的身上。 车到哥本哈根是清晨两点,织云甚么也没看到,得到的印象是:哥本哈根一片黑暗,像座死城。 “还要多久才到啊?”她苦着脸问。 “早呢!马上就要过海到芬兰,然后还要过海才到瑞典。你睡觉吧!要明天中午才到呢!”杨文彦说。 “唔,还要那么久吗?”织云也懒得再问甚么了,颓然的靠在椅子角上,愁眉苦脸的像个小可怜。 车到瑞典那个工业小城的时候,正如杨文彦所说,已是第二天中午了。一天一夜在车里,杨文彦和静慧都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只有织云,从来不是个容易睡觉的人,坐在又晃又摇的火车上更无法真正的睡着,只迷迷糊糊的打了几个盹。下车的时候,她面孔白白的,混身冷冷的,像个病人。 食宿的地方倒是比在德国还清洁美观。四个人住一间房,她们的房间除了织云和静慧外,还有两个奥国来的女孩子,也说德语,几个人一下子就熟了,生活倒不寂寞。 她们的工作是替一家驰名世界的冷冻工厂,包装食物。织云分配到包装碗豆的一组,静慧包鱼,两个人不在一处。果然如静慧所说,她们是在“冰库”里工作。织云把白色的工作衣里加了两件毛线衣,腿上穿着厚呢长裤,还觉得总有冷气往身上灌。 这次杨文彦“升级”了,不再做包装的工作。他的新职务是搬运东西,把装好箱子的冷冻食品,用车子推走。静慧干脆就称他为“苦力”。“苦力”虽苦一点,工钱可就差不多高了一倍。因为获得这样的“高薪职位”,杨文彦和静慧每天都满面笑容,心情特别好。静慧几次说:“看样子这次回去,馆子真开成了。” 工钱是两星期结算一次,织云第一次拿到那相当于七百几十块马克的瑞典“古顿”时,真是悲喜交集,为自己赚来的这点辛苦钱非常感慨。做了两星期工,她掉了两磅体重,一直伤风,现在还鼻子不通。她写给江啸风的信上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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