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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台湾的手工艺品做得这样精致呀!尤其这种瓷瓶子,真漂亮,一定好销,如果跟厂方直接订货,不知道价钱怎么样?而且,我忽然有个灵感,如果卖点中国衣料和书籍,一定是很好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进口?我得去打听。”陈家和还在仔细的观赏那些东西。

  “你去打听了告诉我,我都可以给你问,我有个表兄是做进出口生意的,对这些事完全在行,可以跟你合作。”静慧一口承应下来。

  “你表兄?是不和我们念一个小学那个叫洪?——”织云突然想起她和静慧同学时,静慧有个表哥叫洪甚么的,比她们高两班,总打赤脚,每天放了学还要到新公园里给人擦皮鞋,家道极贫,据说他父亲早死,母亲给人帮佣。

  “对,就是他,洪金土。你知道吧?他后来到一家五金行做小学徒、做店员,后来弄了点资本,开了家小店,很赚钱。你别看洪金土土头土脑,人可很上进,他到商业学校念夜班,又去学英文,大前年把店结束了,开了家进出口贸易公司,现在可不得了,发了大财了,捐给孤儿院的钱,一出手就是上万的台币。上个月我表哥来信,说他明年春天要跟一个旅行团来欧洲游历呢!”慧静说。

  “一个擦皮鞋的小孩子可以做成这么大的事业?”陈家和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现在的社会就是如此,只要肯干,总有出头的机会。当然,穷人和失意的人不能说完全没有,不过占的比例数很小,一般人都过得很好——”

  几个人正说得热闹,忽然听到外面门上的钥匙洞嘎啷响,接着门被推开了,提着大皮包的何绍祥出现在门口。他进来就一动也不动的站在那里,显然被屋子里的景象弄胡涂了。

  织云见何绍祥的表情,连忙微笑着道:

  “绍祥,我来给你介绍,这位陈先生,是住在这里的印度尼西亚华侨,这位是他的孩子。他们都会说中文呢!”

  “印度尼西亚华侨?会说中文?”何绍祥更摸不着头脑了,心想:会说中文的印度尼西亚华侨跑到我们家来做甚么呢?他正在疑惑,陈家和早站起身,上前殷勤的伸出手。

  “何博士,我叫陈家和,在老城区经营‘亚洲艺术品社’,做生意的。在外国讨生活嘛!嘻嘻,这是我的小犬,永华,怎么呆呆的站在那里?快给何博士行礼。”陈家和亲热而恭敬的笑着说,说完又回过头对陈永华做手势,叫他上前。

  “哦?”何绍祥勉强伸出手,淡淡的和陈家和握了一下。“在老城经营亚洲工艺社?海兰娜,你要买甚么工艺品吗?”他不解的望着织云,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你弄错了,绍祥,陈先生来,一方面是打听一些台湾外销手工艺品的事,再就是永华想要回国升学,托我给问一问。”织云怕何绍祥不明事情的真象,弄得陈家和父子下不来台,忙着再解释。

  “台湾外销工业品的事我们一点也不接头,怎么会知道?你刚才说甚么?这个男孩子要到台湾去念书?他现在没有学校念吗?”何绍祥仍然是拉长着脸,觉得陈家和这个人真莫明其妙,难道不知道他们是甚么身份,甚么人家?怎么会把这些事来问织云?而且他那个混血儿子,好好的怎么要回台湾去升学?这一切多特别!

  “他在这里念省立高中,功课不坏,就要毕业了,入大学该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我的意思叫他回去念几年书,把中文的基础打好。何博士一定也有这种感觉,自己做了一辈子的外国人,没着没落的,就希望下一代能有个根,文化哪!是一个民族的根本——”

  “唔——”何绍祥推推眼镜框,面露不耐烦之色,冷冷的打断了陈家和道:

  “我对文化问题没有研究,也没甚么没着没落的感觉。我工作了一天,已经很疲倦了——”

  “绍祥——”织云听出何绍祥要下逐客令,急忙叫住他。

  “何博士是名闻世界的科学家,很得外国人尊敬的,和我们一般中国人不一样。”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的静慧,向陈家和解释。

  “是的,是的,何博士真是为国争光。您辛苦了一天,当然累了,永华,我们快走吧!”陈家和知趣的说。用劲的对陈永华招手,临出门时又回头对织云道:“何太太,关于永华回去升学的事,就求您给费心打听一下啦!”他正想和静慧说甚么,静慧比个手势道:

  “我送你们出去,关于那些外销产品——”

  静慧和陈家和父子出去后,何绍祥才放下皮包,脱去外衣。对织云用带点埋怨的口气道:“你不在床上好好养着,跑到这里来,弄出毛病可怎么办?我就不懂,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不三不四的人?他又怎么会把这些奇奇怪怪的问题来找上你?我看这个姓陈的多半是精神不太正常,居然要把孩子送回台湾去念书,难道他就没有为他孩子的前途想想,他跑到台湾待几年,回来和这里的学校就脱节了,将来学甚么都不行,我就不懂这算甚么想法?真是没知识的人。我看一定是那个孩子在这里念不下去了。”他越说越不以为然,语调也就越发的傲慢。“他是怎么想起来的?连做生意的事都找到你?他倒是把我们当成甚么人啦!以后这种不三不四的人你别叫他进门好不好?——”

  “你别再说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骄傲,看不起人?陈家和虽然是做小生意的,没甚么了不起的学问,可是也没害人整人,你看他面孔也知道是个老好人,再说怎么样也是中国人。中国人遇到疑问或困难来找中国人是理所当然的事,也犯不上你那么瞧不起人家。而且他是静慧朋友的亲戚,因为静慧的关系才来的,你就是不欢迎陈家和也得看看静慧的面子,为甚么做得那样让人难堪?你就是行,也不必把不行的人都看得一文不值,不行的人也可以有很高尚的人格——”炽云说得激动,脸颊又泛起红晕,黑黝黝的眼珠透着愤怒。她一抬头,发现静慧不知甚么时候已从外面回来,站在客厅的门口,便住了嘴。

  何绍祥听说陈家和是因为静慧的关系来的,就看出了自己的莽撞,又受娇妻呵责了一番,而她生气的样子是那么好看,使他想不动心也不行,便推了一下眼镜框,讷讷的道:

  “反正我永远是不对,错都在我一个人。好吧!我甚么也不说了。”其实他心里很后悔,很抱歉。但后悔抱歌的话他是永远不说在嘴上的。

  何绍祥转过身要出去,见静慧冷冷的立在门口,就知道他的话全被静慧听去了,这使他更觉无趣,晚饭只吃了很少一点,就到书房工作去了,一直到深夜才出来。

  第二天,静慧垂着眼皮,毫无笑容的对织云道:“余织云,我想回去了。”

  织云心里明白是为甚么,却故做轻松的道:

  “咦!不是说要住一个月吗?怎么才来两个星期就要走了?”

  “我受不了你们何大学者的气焰。”静慧嘟着嘴。

  “他也不是有甚么气焰,他就是那个书呆子脾气,只懂研究和做学问,不太懂人情世故,也不会说话,你别和他计较。”

  “我认为他对洋人很懂人情世故,只有对没办法的中国人才不懂人情世故。”静慧按捺不住她想说甚么就说甚么的脾气,终于说出来。

  “那倒也没有,你别说气话呀!”织云明知静慧说的是实情,也不能不为何绍祥辩护。“爱华,对阿姨笑笑,笑一笑。”她顾左右而言他,逗着爱华玩。

  静慧向来嘴硬心软,面子上也下不去,到底住了一个月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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