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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凌云,你妈叫你劝劝你姐姐,你倒跟她开上了讲座,甚么自私自利的,是指谁说呢?真是幼稚,我问你,我们自私自利是为的谁呢?”余家的四个孩子,凌云向来挨骂最多,到现在还是如此。

  凌云被余焕章的态度弄愣了,呆呆的看了他一会,道:

  “爸爸,我说自私自利,只是指一般现象,并没敢说你和妈妈。当然你和妈妈牺牲得这样多都是为我们。你和妈问我姐姐的情况,我不过说实话罢了。姐姐告诉我,她在国外这些年过得一点都不愉快,想自己的国家,惦记自己的国家,尤其不能忍受谁没有国家观念,她跟何绍祥合不来,最主要就因为这一点。她后悔出国,更后悔没有跟江啸风一同回来。”

  “这么说,我们费那么大的力供她出国留学,反倒是害了她,是罪过了?”余太太对余焕章说,接着就从腋下的旗袍纽子上拿下手帕抹眼泪。

  余焕章叹了一口气,重重的在地上来回踱着。

  凌云尴尬的僵站着,心里后悔又歉疚,父母叫他来的目的是叫他帮助劝他姐姐,以减轻父母的难题,他反倒给他们火上添油,惹得他们更烦恼。

  那天静慧叫织云去,说是有几位老朋友想见见她,“大家聚聚”。织云到的时候,静慧宽敞的客厅里已坐了男男女女一堆人,警报老生、贾天华、陈永华都在座,几个人都上来和她热烈的打招呼,贾天华把他的太太、警报老生把他的“内人”——他回国半年后就结了婚,陈永华把他的女朋友,全向她介绍。织云和陈永华虽只见过一面,却也看出了他的转变,他已经由一个腼腼腆腆的男孩子长成了英俊的青年人,虽然面孔上混血的轮廓是改不了的,但那口流利的国语比起任何纯粹的中国人也不差。

  其中只有一对夫妇是织云不认识的,经静慧介绍,织云才知道那是林信荣和他的妻子柳耐青——一个小有名气的民歌演唱家。因为林信荣是江啸风自幼一同长大的朋友,后来又目标一致,一起弄中国音乐,交情不比寻常,而织云又曾与江啸风有过那么深厚的感情,两个人都曾从江啸风的口中听过对方,所以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一点也不觉得陌生。林信荣与柳耐青让出他们之间的位子,织云便坐下了。

  大家热烈的谈着,杨文彦、贾天华和警报老生还是像在慕尼黑做学生时代一样,彼此开着玩笑,静慧一面张罗茶水,一面和几位女士闲聊。织云的心情不像别人那样轻松,见到林信荣使她的感触尤其多,也无法像别人那样谈笑风生。

  “大江出事的时候你在场?”织云低声问林信荣。

  “我不在,不过整个情形我知道。”林信荣看看织云,感叹的道:“唉!只有像大江那样的人,才会做那样的事。他从小就是那个脾气,总想着别人,很少想到自己。”

  “是怎么样的经过呢?”织云微微敛着眉峰,关切的问。

  “这个话说来就长了。”林信荣两手比划了一下,叙述着道:“大江回来之后,立刻就着手推展‘我们的歌’。你知道,要唱出我们民族自己的声音,是大江在小孩子时候就有的心愿,那时候,我们两个天天在一起,大江就说:他长大了非做个不求名利的民族音乐家不可,他说,捍卫国家的人不一定非得拿枪杆不可,用文字、用歌声、用科学、用所有其他岗位上的力量,都一样可以报国。说句良心话,在听大江说这些话以前,我是没有这种观念的,可是听了他的这些言论,我就佩服他,觉得他是属于那种生来就胸怀大志、抱负不凡的人,于是也受了影响,答应他将来一同弄中国音乐。”林信荣说着指指他自己的胸口,解释着道:“我也是从小就喜欢音乐的。”

  “是啊!大江也提过。”织云点点头。

  “是啊,我和大江一同在小镇里长大——”林信荣似乎忘了织云问他江啸风出事经过的问题,情不自己的回忆着道:“他人特别聪明,不但念书早,年纪比别人都小,功课也是最好的。我们一块上小学,一块念初中,一块考上师范,后来又都教小学,直到他出国留学,我进师大音乐系,我们才不在一起了。我们自己想想也真有趣,他从大陆来,我在这里土生土长,可是两个人合得那样好,到后来连志向都一样,都想中国人唱属于中国人的歌,唱出我们民族自己的声音,都不喜欢我们的音乐被外来的音乐毁灭、吞没。大江总说一句话:西方的音乐够伟大,可是它不属于我们,我们该有自己的东西。音乐不是单纯的娱乐,它负着表现民族性格民族感情的任务。如果我们想得到外族的尊敬,必得拿出强而美的真正中国式的中国,而不是跟在别人背后模仿,不伦不类的中国。唉——”林信荣感触的长叹一声。“大江的胸怀、见解,特别是那种不畏难不灰心的干劲,真叫人从心里佩服出来。也许就因为他太不平凡了吧!所以他不等老得动不了才死,也不死在床上,更不等着身体在泥土里腐烂,他死在大海里,随着狂风巨浪去了……”

  “唔,他是的,大江就是那种人。”织云心绪复杂,但极力的控制着自己,不让悲伤流露出来。她并没忘记自己何太太的身份。

  “我把话说到那里去啦!”林信荣微笑着自言自语,转动了一下身体,又道:“对了,说到他从德国回来,推展我们的歌。那时候我在小镇里的初中做音乐教员,那是大江和我的母校。我们要组织合唱团,因为没有钱,也就没办法招团员,于是我和大江就去找我们的老校长,请他帮忙。老校长一口就答应了,说是学校里的学生可以替我们唱。就那样,我们的合唱圈就成立了。大江把他作的许多曲子都教他们唱,第一个唱会的就是那首‘我们的歌’。训练了一阵,我们就带着合唱团出去表演了,到附近的大城小镇。有的地方接受我们,有的地方不接受,嫌我们唱的歌不够甜,不够软。我们是不管那一套的,无论别人说甚么,我们都硬着头皮免费演唱。可是问题又来了,我们没有经费,全靠地方上的人捐款。”

  “而学生的家长们也提出抗议,说学生要念书,不能总唱歌,将来如果升学考试受了影响谁负责?我们想想,也对呀!孩子们的课业那么重,将来都要考学校,不能为了推展‘我们的歌’影响他们的前途。这么一来,合唱团就结束了,从开始到解散才五个多月的时间。那以后江啸风就闭门创作,作了很多曲子,想卖给电台和电视台。他说,这样最是一举两得,不但中国人自己的歌可以借着大众传播工具扩展开来,得到的报酬还可以用来再组织合唱团。不过大江的希望完全落空,那些大众传播机构,没有一个肯用他的曲子,他们情愿找些歌星,扭来扭去的胡唱,唱些根本不叫歌,更不叫中国歌的歌。他们说大江的作品不会有人听,说是今天的中国人是时髦的中国人,不是八十年前的老古董,要听时代歌曲,在他们认为,大江的作品是很不时代的。”林信荣滔滔不绝的说了一阵,便顿住了,沉默了好一会,才幽幽的道:“那一阵子,大江受各种打击,换成任何人也捱不过那些痛苦,可是他都忍受了——”他欲言又止的。

  织云一听就明白了,那时候她和何绍祥结婚,在好几家报纸登着好大字的启事,成心为了给江啸风看。那时候她只想到爱情,认为江啸风一个人提前回国,是辜负了她对他的感情,根本没想到他回国推展“我们的歌”成功或失败,受不受打击的事,而且她早就在痛恨“我们的歌”了,只因为江啸风爱它比爱自己更多。那时候她只想报复,想把江啸风从她的生命里整个挖出去,骄骄傲傲快快乐乐的活,叫他看看,没有他她过得更好,更幸福,她不需要他,不需要“我们的歌”,不理会他的话:“我等你,我永远等你。”更不会如他所说的:“你有天会回去找我的,一定会。”……她自然没料到有今天,她真回来了,真要为“我们的歌”尽力了,然而,他却不再等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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